第2章 河上柏影(2)
王泽周便紧走几步,超过母亲,一路小跑,到了那石丘跟前,才回身看着母亲不紧不慢地走近前来。这时,他的眉头又习惯性地紧锁起来。母亲走上前来,捧住他的脸:可怜见的,这么好的日子,你有什么样的心事啊!
王泽周摇摇头,从母亲亲昵的手中摆脱出来。我没想什么。于是,他说出了那句话:我不是有什么心事,也不是有什么忧愁,我只是喜欢思考。
说话的时候,几棵老柏树散发出隐约的香气。
这句话从一个唇上刚长出茸茸胡须的嘴里说出来,立即就把母亲镇住了,但她还是很镇定,并不把内心的震动表现出来。她只是重复了一下那个似乎距自己的生活太远的词:思考;她又重复了一次那个对她的嘴巴来说还很生疏的词:思考。
王泽周听母亲说出这个对她来说很陌生的词,立即眉开眼笑,对啊,思考!
这时两个人已经走到了花岗石丘跟前。石丘向着村子这一面有好几米高,柏树虬曲粗壮的根盘绕其上。王泽周踩着一条斜着的树根几步就上去了,显得灵活矫健。而母亲是踩着父亲做的木梯一级级走上石丘的。
站上石丘顶,河水声猛一下大了起来。河就在石丘的下方,隔着公路,在那里大声喧哗。母子两人对此并不在意。他们在意的是立时充满鼻腔的柏树的馨香。空气如此湿润,但老柏树散发出来的却是干燥的香味。昨天黄昏,王泽周就把一张毯子铺到了柏树下面。晚上,群鸟宿在树上,早晨,鸟群又从树枝上奋力振翅起飞,那些所有动静,会使鳞状的细叶簌簌落下。铺下那张毯子,为的就是接住这些自然掉落的香柏叶。在树的上方,二十多米三十多米的高处,不止是鸟,还有河上起来的风,山上下来的风,都会把好些香叶摇落。甚至是没有风,没有鸟,只是太阳出来,使枝上稠密的露水蒸发的那一点点动静,都会使一些香柏叶簌簌脱离枝头。
新叶长出的时候,就是老的叶子掉落的时候了。
村里人会来收集这些针叶,作为薰香煨桑的材料。
经过了一个夜晚,和一个早晨,毯子上早已落满了馨香的柏树叶。母亲把这些细叶都收进篮子里。王泽周又在周围那些裸露的岩石上,盘曲在岩石表面的树根上,收集了另外一些落叶。很快,篮子就满了。
收集这些柏树洁净的香叶时,王泽周问母亲,求神佛佑护非要用这样的香叶才行吗?
母亲答非所问,我不知道神佛要不要我们的供养,我只知道这是自己的心愿。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某个夏日,这个村子所出的第一个大学生的第一个暑假。这个村子没出过什么人物。村子里有小学校已经三十多年了,但全村读完小学,中学,又考上大学的,王泽周是第一个。之前,聪颖的,还有更多不甚聪颖的男孩也上学,但没有读出过什么名堂。也有到庙里出家的。但出了家也是平常,念念经,打打卦,夏天,还带着经书、鼓、镲在各村游走,诵经化缘。也是从这个村里出去的一个喇嘛,从山顶上俯瞰过这个村庄的地形,说不应该呀,这么好的风水,不会不出个人物的呀!但这个平静美丽的村子就这么平静地过了说不上多少年头了,的确也没出息过什么人物。那个喇嘛说,不要说这些莲花一样环抱村子的山,不要说从村旁奔腾而过这么大声的河,就说石丘上那几株不要一点泥土,直接就把根扎进坚硬的花岗岩的老柏树吧。老柏树有多老?反正村里最老的老人生下来,看见它们就是眼下这个样子:苍老的树皮深深爆裂,遒劲的树根,有些盘曲在岩石表面,有些深深地楔入岩石,使得坚硬的岩石裂开了一道道缝隙。五棵柏树和那座石丘就是一个奇观。但是,在这个村子的第一个大学生王泽周回到村子里过第一个暑假的时候,四处寻找奇观的旅游时代,一大巴车的人被一个摇着三角旗,没心没肺地背着现成解说词导引着的时代还没有真正到来。更不要说后来的自驾车旅游时代了。
很多很多年来,村里人的确也认为这座石丘与这几棵老柏树确实是这个平常村子的一个不那么寻常的部分。的确也有从这个村子出了家的人提过,说这样的风水出现在村子里,应该是不寻常的啊!但就是说这些话的人本身也没有显露任何非同寻常之处。他们自己也没有成为远近有名的高僧大德,也就只是能念念度亡经能做做驱除冰雹的法事的寻常之辈。
抛开玄妙的风水不谈,这座石丘有一个好处是所有村人都知道的,那就是花岗石丘和静穆的柏树一起,遮断了村前那条湍急河水的喧哗。
越过这座石丘,是公路,公路之外,十几米高的河岸下,就是在嶙峋的花岗岩间奔涌的大河。这条河在上游和下游都平静无声,独在这一段,在陡然下降的河道中急奔如雷。
这条河该是有名字的,叫岷江,或者叫白龙江,又或者叫大渡河。或者是这三条大水上众多支流中的某一条。总之是生长着岷江柏的三条大水中的某一条。或者在四川省,又或者在甘肃省。反正都是一个中国地方。
三条大水都一样奔流在时而逼仄时而开阔的深峡中间,有些地段被阳光照亮,有些地段则沉沉地蜿蜒在大山移动的浓重阴影里。
这个村子就坐落在其中某一条河边。
这座村子是有名字的,但是既然我们准备将其看成是这三条大水边上的任何一个村落,那么,就让其处于无名状态。
如果不太拘泥于细节,而从命运轨迹这样的大处着眼,这个村子和坐落在这三条大水边的那些村子真的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在村前村后,立着一株或者几株岷江柏。这些村子从没有被书写过。也许有过自己的口传故事,但这些故事流传过三五代人后,又从人们的口边流失了。所以,它们都是些有着漫长历史的村庄,但同时又是没有历史的村庄。
对这个问题,前些年,村里来了大学人类学专业和社会学专业的调查人员,打开录音机想要从人们嘴边搜集遥远年代的故事时,村子里的人说,以前的事情,也许那些老柏树是晓得的吧。那也是朴素时代,还没有人为旅游业,也是某种奇观化创造早前的故事。比如奉某种动物为图腾的故事。再比如虔信宗教而纯净明澈的所谓原生态生活。而且,也还没有人刻意在外来人面前过那种新构造的故事里的生活。
在过他大学第一个暑假时,王泽周只是登上村前的石丘,帮助母亲搜集从柏树上掉下的带香味的针叶。他提起铺在树下的毯子的两只角,母亲提起毯子的另两只角,那些针叶便簌簌作响滑向了毯子中央。母亲半跪在地上,一捧又一捧,把柏树叶装了大半篮子,王泽周又从周围石头上和裸露在岩石表面的遒劲的树根上收集了一些针叶,把篮子装满。他收集这些柏树叶的时候,母亲要他小心,不要碰坏了石头上面薄薄的苔藓。王泽周笑着说,妈妈有环保观念。
母亲露出了女孩一样天真的笑容,然后,她的脸上露出了怜惜的表情,她说,它们生长得那么不容易,应该怜惜的啊。
王泽周知道,村子里的人总是隐隐传说,母亲以前是半疯半癫过的。王泽周也知道,村里人现在也把母亲这种天真,自怜,怜人,看成疯病痊愈留下的后遗症。
但他喜欢母亲这些表现,有时像个少女一样天真,有时像个姑娘一样顾影自怜,有时又像佛一样慈悲。
他喜欢和母亲一起把这些香柏叶拿回家,铺在石板上晾干,揉碎,然后,在某一个早晨,塞进楼顶的祭坛里。祭坛就真是一只侧面有个开口的坛子,安置在楼顶的墙角上,把柏树香叶填进去,点燃了,坛口就一缕缕、一股股升起浓重的青烟,散发着香气,伴着简单的祝祷,在蓝天下扶摇直上。
这天,就在母子俩把柏树香叶装满篮子,准备起身回家的时候,河边突然喧腾起来。
顺着河流所来的县城方向,沿河蜿蜒的公路上驶来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三辆车都闪着彩灯,响着呜哇呜哇的警报,停在了石丘下面的公路上。公路下方的河道中,湍急的河水冲击在参差着巨大的灰白色花岗石的河床上,激起巨大的浪花和声响。说也奇怪,之前,王泽周和母亲在柏树下收集香叶的时候,只觉得世界一片寂静,并没有意识到那些白浪发出了那么巨大的声响。可是,看见警察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车上跳下来,兴奋地站在路边望向湍急的河水时,王泽周耳朵里立即就灌满了河水大声的咆哮。
接着,一群骑自行车的人出现了。这些人更是激动万分,他们的喧哗声甚至压过了河水的喧腾。这是从县城出来的看热闹的人。他们都丢下自行车,直冲向河边,不顾警察的阻拦,下了陡峭的河岸,在河边被水浪拍击的巨石上争抢位置。
王泽周说,一定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了!
这条河上游大致都水流平缓,到了村子上边一公里处,突然增加了下降的坡度。公路边竖着一块警示牌:连续弯道,连续下坡3km。也是到了这一段,隔河对峙的山壁突然变陡收窄,加速的河水,白浪翻腾,涛声如雷声轰响。这样喧腾翻沸了三公里后,两岸的山又退到远处,水流重又变得开阔平缓,如果不是河面上一个个旋转着移动着的漩涡,有些地段,几乎都看不出河水的流动了。
那些比河水还喧腾的人现在都安静下来。他们找到各自的位置后都引颈踮脚向着河的上游张望。王泽周站得高,比那些站在岸边和公路上的人看得更远。他也举目往上游望去,只望见河水陡然加速陡然下跌处,像突然断裂在悬崖上的冰川一般,呈现出一段晶莹透明的断口。那安安静静的断口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就在那闪光中间,突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像。就像是冰川上突然投下一只盘旋的大鸟影子——被放大了的大鸟有些怪异的影子。其实,那里出现的是一只橡皮舟。但王泽周和他母亲从来没在这河上见过这种东西。王泽周想,这东西该是什么名字。后来,他想,这个东西就是在电视上见过的橡皮舟了。
他的思绪停顿,河水却没有停止,还在一个劲地向前奔流。
橡皮舟上那个人在湍流上举起了红色的桨,做出奋力划动的样子,但他举起的桨还没有落到水上,橡皮舟就腾空而起,然后,又摔在了一堆破碎的白浪中间。舟中人的手高扬起来,王泽周发现舟中人穿着一身和桨一样通红的衣服。橡皮舟在湍急的水流中蹦跳不止,像一匹第一次在背上放上鞍子的马。河水的咆哮声又重新充满了整个世界。
村子里的人都闻声而动,站满了花岗石丘岗。
急速的河水上,橡皮舟几乎是从人们面前一掠而过。
橡皮舟和河水都跌入峡谷更深处,被一些树和一段高岸挡住,消失不见了。
河水再次出现在视线中时,那已经是在等待的人群都可以张望得到的地方。
那不过是两百米长的一段河道,波浪把那小舟一下托举到最高处,又一下扔进波谷中。几次沉浮,橡皮舟和舟上的红衣人就飞快地从人们眼前冲过去了。然后,在河道被一道断崖遮断处,那个红衣人举起红色的桨叶在一块巨石上撑了一下,橡皮舟猛然掉了一个头,这时,屏息的人群才发出了一阵惊呼。河水那么迅疾,还未等人们的惊呼声落下,橡皮舟就消失在人们视线里了。
警车和救护车重新启动,开往下游,自行车流也尾随而去。
妈妈问王泽周,那个人到河上去做什么?
王泽周说,漂流。妈妈,漂流。
漂流是什么?
探险。妈妈,漂流就是探险。
年轻人已经不耐烦再回答什么问题了,他脸孔涨得绯红,纵身跳下那丘岗,向着河流下游奔跑而去了。
母亲一直看着儿子奔跑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现在,除了河水闷雷般的轰鸣,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那些看热闹的人群消失后,河水越是轰响,倒越显出这河谷亘古以来的寂静。她提起篮子回家。当她把身子背向身后的河流时,河流的声音也消失了,她闻到篮子里蓬蓬松松的柏树叶发出淡淡的香气。
明天,儿子就要离家回学校开始他第二学年的大学生活了。一个下午,她都在家里替儿子打理行装。
三天前,王泽周的父亲就带着全套木匠工具去白云寺了。他说,反正儿子跟自己也没什么话说,不如出去寻点活路。儿子上了大学,由国家管饭,每月还发几块钱买牙膏肥皂。但他还是愿意儿子手头多几个零花钱,添一两件光鲜衣服,或者,和同学老师下个小酒馆。
王泽周的母亲名叫依娜,是很少女意味的名字。这个有着很少女意味名字的依娜如今是个中年妇人了。她为儿子做着一切行前的准备时,心里充满了甜蜜的情感。想起丈夫,却没有那么强烈的情绪。她只是估摸着,这人也该回来给儿子送个行吧。
天近黄昏的时候,儿子才回到家里。
母亲还是那个问题,探险是什么?
王泽周饿了,拿着一个馍狼吞虎咽,无法回答。
母亲说,我想了半天了,不就是不要命吗?年轻人不要命,他妈妈要知道,日子该怎么过啊?
儿子伸长颈项,奋力把那块馍吞下去,我弄清楚了,那个人快四十岁了,不年轻了。
那他是为了什么?
儿子说,为了抢在美国人面前,抢这条河的首漂权,为国争光!
还有美国人也想和他一样?
他就是要抢在美国人前面。
人想到河上去死,还用得着争先恐后吗?
遇到这样的话题,王泽周就会想,教育真的在把自己变成不一样的人。那时的电视里常常播一句话,叫知识改变命运,王泽周会想,我就正是那样的人啊!当然,这些念头都只是藏在心里,他叹口气说,妈妈,我们还是不讨论这件事情了吧。人们认为精神有毛病的母亲从不生气,总是沉浸在幸福和怜惜的情绪中间,所以,儿子这么说话,也不会改变她的情绪,她说,年轻人不知道当母亲的会心疼啊!
母子俩这样说话时,听到王泽周的父亲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