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波多里诺对尼塞塔解释小时候的文章
隔天早晨,波多里诺找来了热那亚人当中最机灵的几个,培维瑞、博伊阿孟多、戈里欧,还有塔拉布罗。尼塞塔告诉他们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的家人,他们立刻动身,并再次要他放心。尼塞塔要了一些葡萄酒,并为波多里诺倒了一杯:“或许你会喜欢这种树脂香酒,但是许多拉丁人却觉得恶心,他们说酒里面有一种霉味。”波多里诺再三保证这种希腊美酒是他的最爱之后,尼塞塔于是准备好倾听他的故事。
波多里诺似乎急切地想对人倾诉,像是准备要发泄放在心中不知多少年的东西一样。“你瞧,尼塞塔大爷,”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一个挂在脖子上的皮袋,然后交给他一张羊皮纸,“这是我故事的开端。”
尼塞塔虽然看得懂拉丁文,但是他尝试解读之后,却是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东西?”他问道,“我是说,这是用何种语言撰写的?”
“我不知道这是何种语言。让我们这么开始好了,尼塞塔大爷。你知道伊阿奴瓦,也就是热那亚人,还有条顿人、日耳曼人,或你们口中的阿勒曼尼人所说的米迪欧兰或梅兰德位于什么地方。这两座城市中间有两条河,塔纳罗河和包尔米达河,而这两条河中间有一座平原。该地的气候若不是酷热到鸡蛋放在石头上就可以烤熟,就是浓雾密布;没有浓雾的时候,就是下着大雪;没有下雪的时候,就是结了冰,不结冰的时候还是一样寒冷。我就是出生在两条河之间,一个叫做法斯凯特·玛林卡纳的美丽沼泽地。我们那里和普罗庞提德海岸并不尽相同……”
“我可以想象。”
“但是我热爱这个地区,那是一种伴随你的环境。我到过不少地方,尼塞塔大爷,最远肯定曾经到达印度……”
“你并不确定?”
“不确定,我不知道自己到达的是什么地方;肯定是头上长了角,嘴巴长在肚子上的怪人所住的地方。我花了数个星期穿越没有尽头的沙漠,穿越一望无际的草原之后,却还是感觉自己被囚禁在某种超出我想象力的东西里。相反地,在我的家乡一带,当你在浓雾中穿越树林时,会觉得自己就像在母亲的肚子里一样,不仅什么都不怕,还有一种自由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就连没有浓雾的时候也会出现;你到处走动,口渴的时候就从树上折下一块冰,然后对着你的手指呵气,因为上面已经长满了冻疮……”
“那是什么东西……冬苍?”
“不是,我不是说冬苍!你们这地方并没有这种用词,所以我只好用我自己的语言。那是一种因为酷寒而长在手指和指关节上的伤口,让你觉得奇痒无比,如果你动手去抓,则会让你疼痛难耐……”
“听起来像是很美好的回忆……”
“寒冷确实非常美。”
“每个人都喜欢自己出生的地方。继续说下去。”
“嗯,这个地方从前有罗马人,来自罗马、说拉丁文的人,而不是你们现在自称的罗马人,你们说的是希腊文,而我们称你们为——请原谅我的用词——帝国公民或小希腊人。后来这些罗马人的帝国消失了,罗马只剩下一个教皇,而穿越整个意大利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说着不同语言的各种人。法斯凯特人说的是一种语言,但是才到泰尔东纳,他们说的已经是另外一种。和腓特烈在意大利旅行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些非常柔美的语言,比较起来,我们在法斯凯特所说的话,根本称不上是语言,简直像是狗叫。也没有人用这种文字记录,因为大家还是用拉丁文写字。所以,当我在这张羊皮纸上面涂鸦的时候,我或许是第一个尝试用我们说的话来进行记录的人。后来我成了一个文人之后,才开始用拉丁文写字。”
“你在这上面说了些什么?”
“正如你所见,生活在一群博学的人之间,我甚至知道当时是什么年份。这是我在主的纪元一一五五年十二月所记载的。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几岁,我父亲认为十二岁,而我的母亲则希望我已经十三岁,显然是因为她努力让我成长在对上帝的恐惧当中,让她觉得时间较为漫长。当我动笔写字的时候,肯定已经十四岁。我在四月到十二月之间学会了写字。大帝把我带在他身边之后,我热心地在各种情况下尽可能应用。在原野上、在帐篷里,或靠着一座废墟的一面墙,不过通常都是在一块写字板上面习作,很少有机会用到羊皮纸。我已经非常习惯像腓特烈一样过日子,在同一个地方逗留的时间从不超过数个月。除了冬天之外,一年当中的其他时间都在路上,每个晚上都在不同的地方过夜。”
“很好,但是你在这上面描述的是什么事情?”
“这一年年初,我仍然和我的父亲、母亲、几头牛以及一个菜园一起生活。附近一个隐士教会我识字,而我游荡在树林里和沼泽之间。我当时是一个异想天开的男孩,我看得到独角兽,而(我对人表示)圣波多里诺会在浓雾当中对我显像……”
“我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位圣徒的名号。他真的对你显像吗?”
“这是我们家乡那一带的圣徒,曾经是佛洛村的主教。我是不是真的看到他这件事是另外一个故事。尼塞塔大爷,我这一辈子有个问题,就是我会把我看到和我希望看到的东西搞混……”
“很多人都会这样……”
“没错,但是最常发生在我身上的情况是,才开口表示我看到这样东西,或找到一封内容如是说的信(这信甚至可能是我自己写的),其他人就会立刻给我一种他们正是如此期待的感觉。你知道吗,尼塞塔大爷,当你把自己想象的东西说出来,而其他人告诉你确实如此,你自己到最后也会真的这么相信。所以,我在法斯凯特游荡的时候,在树林里面看到了圣徒和独角兽,然后我碰到了大帝,在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的情况下,用他的语言告诉他这件事情,并对他说圣波多里诺告诉我他会取下泰尔东纳。我说的话是为了取悦他,但是他要我将这件事告诉所有的人,特别是泰尔东纳的特使,让他们了解就连圣徒也出来反对他们,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把我从父亲手中买下的。这交易并不只是为了那几枚钱币,也因为带走了一张必须喂食的嘴巴。我的生命于是改变了。”
“你成了他的侍从?”
“不是,我成了他的儿子。当时的腓特烈还未成为父亲,我想,他对我产生了一些好感,因为我会告诉他其他人因为敬畏而不敢对他说的话。他待我如同己出,他赞许我的涂鸦、我第一次用手指算数、我对他的父亲以及他父亲的父亲渐增的了解……或许他认为我听不懂,所以有时候还会对我倾吐心事。”
“你喜欢这个父亲胜过你自己亲生的父亲,或者你只是慑服于他的威严?”
“尼塞塔大爷,当时的我从来不曾问过自己是否爱我的父亲加里欧多。我只是小心翼翼地不要让自己出现在他的拳头、脚和棍子可及的范围之内,这样的事情对于身为人子的我来说似乎完全正常。然后,我一直到他去世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他。在这之前,我想我从来不曾拥抱过我的父亲。我哭泣的时候是投向我母亲的怀抱里,可怜的女人,但是她要照顾的动物实在太多,所以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安慰我。腓特烈的体格非常漂亮,白里透红的脸庞不像我家乡人那种皮革的颜色,他有着火红的头发和胡子、长长的手掌、细细的手指,指甲也修剪得相当整洁,他充满了自信,并带给人安心的感觉。他是一个快乐而果断的人,也带给人愉悦和决心。他是个勇敢的人,也为其他的人带来勇气……我就像一头幼狮,而他是一头雄狮。他知道如何成为一个残酷的人,但是对他心爱的人却温柔无比。我很爱他,他是第一个注意听我说话的人。”
“他用你来作为人民的声音……天啊,他不仅将耳朵伸向他的官员,也试图去了解人民的想法。”
“没错,但是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从我遇到大帝开始,帝国的军队在四月到九月之间两度巡回意大利,一趟是从伦巴第到罗马,另一趟则是从相反的方向,从斯波莱托像条游蛇一样钻向安科纳,再到阿普利,然后一直待在罗马涅省内,再朝维罗纳、特里丹顿和波扎努移动,最后越过群山回到德国。经过了十二年在两条河川之间的挣扎之后,我被置于世界的中心。”
“是你自己这么认为。”
“我知道,尼塞塔大爷,你们才是世界的中心,但是这个世界远超过你们的帝国幅员,还包括了北边的世界尽头以及海伯尼亚的国家。没错,和君士坦丁堡比起来,罗马只是一堆废墟,而巴黎只是一个泥泞的村落,不过在那些地方,在世界上其他不说希腊语的辽阔地区里,偶尔也是会发生一些事件。甚至有些人,在表示他们赞同的时候会说:Oc.”
“Oc?”
“Oc.”
“非常怪异。不过,继续说下去。”
“我继续说下去。我发现了整个意大利,新的地方和新的脸孔,我从来没见过的服饰、锦缎、刺绣、金缕大衣、刀剑、盔甲,我每天都会听到一些让我模仿得相当吃力的声音。对于腓特烈在帕维亚接受意大利诸王冠予铁冕那一刻,以及后来下到所谓的意大利内侧、跑遍法兰克人的朝圣路线、大帝在苏特里晋见了教皇阿德利安、在罗马加冕这些事,我都只留下模糊的记忆……”
“但是你的皇帝,或者你口中的大帝,他到底是在帕维亚还是罗马加冕?而且,既然他是阿勒曼尼的皇帝,为什么又会跑到意大利?”
“遵照规矩对我们拉丁人来说,尼塞塔大爷,并不像你们的帝国公民那么简单。在你们那边,如果有人挖掉皇帝的眼睛,这个人就成了拜占庭皇帝,所有的人都同意,就连君士坦丁堡的主教也听从拜占庭皇帝的指示,否则拜占庭皇帝也会挖掉他的眼睛……”
“不要夸大其词。”
“我夸大其词?我到达这里的时候,立刻有人对我解释阿历克塞三世挖掉他的兄长以撒,也就是正牌拜占庭皇帝的眼睛之后,自己坐上了王位。”
“在你们那边难道没有推倒前身而篡位的国王?”
“有,但他是在战役当中将对方歼灭,或是用毒药、匕首。”
“你瞧,你们根本就是一群野蛮人,你们没有办法用一种血溅得较少的方式来解决统治的问题。而且,以撒是阿历克塞的兄长,我们不能杀害自己的亲兄弟。”
“我明白了,他所做的事是一种仁慈友爱的举动。在我们那边,事情并不会这么发展。拉丁人的皇帝,虽然并非拉丁人,但是从查理曼大帝的时代开始,就一直是罗马皇帝的继承人,我说的是罗马的皇帝,而不是君士坦丁堡的皇帝。但是为了确定他就是继承人,他必须由教皇加冕,因为耶稣基督的律法会肃清骗子和谎言。只是在接受教皇加冕之前,他必须先得到意大利为各自利益行事的各大城邦的认可:然后他将会得到加冕而成为意大利的国王——当然,条件是他必须先得到条顿的诸王诸侯推选。这样清楚吧?”
尼塞塔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些拉丁人虽然野蛮,但做事却非常复杂。牵涉到神学的问题,没有人会去做细微的区分,但是如果事关权利,却会让他们将一根头发剖成四半。所以,这几个世纪以来,拜占庭的帝国公民才能够在不牵扯进君士坦丁堡皇权的情况下,为上帝的本质定义出成果丰硕的教义,而西欧人则将神学的问题丢给罗马的教士,然后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彼此轮流下毒、轮流用斧头互砍,来确认是否还存在着一个皇帝,以及谁才是这个皇帝,最后并得出一个出色的结果:一名货真价实的皇帝,从此之后不曾再出现过。
“所以腓特烈必须在罗马接受加冕。这肯定是一件隆重……”
“只能到某种程度上。首先,和圣索菲亚教堂比起来,罗马的圣彼得教堂只算得上是一间茅舍,而且还相当破烂。第二,因为罗马的情势相当混乱,当时教皇正在他的城堡里接受保护,相当接近圣彼得教堂,而河的另一边,罗马人似乎已经成了这座城市的主子。第三,我们不知道到底是教皇惹火了大帝,还是大帝惹火了教皇。”
“怎么说?”
“也就是说,我注意到宫廷里的王侯和主教的谈话,发现他们全都因为教皇对待大帝的方式而光火。加冕仪式原本应该在星期日,他们却在星期六举行;涂圣油典礼原本应该在正祭坛举行的,腓特烈却在侧祭坛接受了这项仪式,而且不像过去那样涂在头上,却涂在手臂和肩胛之间,甚至用初入教者使用的油来取代正式的圣油——你或许感觉不出中间的差异,就像当时的我一样,但是宫廷里每一个人的脸色都非常灰暗。我原本以为腓特烈也会愤怒得像头猞猁,但是他却对教皇彬彬有礼,反而是教皇的脸色非常难看,就像一个做了亏本生意的人。我直截了当地询问腓特烈,为什么他不像那些侯爵们一样发牢骚,而他说,我应该很清楚礼拜仪式的象征:只要一点点不起眼的东西就可以改变一切。他需要这一场加冕的仪式,而且必须由教皇主持,但是仪式不能太过隆重,否则就表示他是因为教皇的恩典才成为皇帝的,而事实上在德国王侯的同意之下,他早就已经是皇帝了。我对他说,他真是狡猾得像只貂,因为这就像对教皇表示:注意了,教皇,你在这里只是扮演公证人的角色,合约我早就和上帝签好了。他开始大笑,顺便在我的脑袋上拍了一掌,并且说:‘很好,你总是有办法找到恰当的方式来描述事情。’他接着问我,这几天在罗马都做了些什么,因为他忙着仪式的事情,几乎没机会见到我。我告诉他,我看到了你们正在准备的那些仪式。只是那些罗马人——我说的是罗马的人——对于在圣彼得教堂加冕这件事情并没有好感,因为罗马元老院希望比教皇的仪式更为隆重,所以打算在卡皮托利山丘为腓特烈加冕。但是腓特烈拒绝了:如果他接下来告诉大家自己是由人民加冕的,不仅德国的王侯,就连法国和英国的国王也会反讽——喔,由神圣的贱民赐予的涂圣油仪式。如果他让大家知道涂圣油仪式是由教皇主持,所有的人才会认真看待这件事。不过,整件事情事实上还要更复杂,而我一直到事后才理解。不久之前,德国的王侯开始讨论建立一个泛拉丁帝国,大体来说,就是罗马帝国的遗产已经传到了他们这一边。如果腓特烈让教皇帮他加冕,他们可以说,他的权利也得到了上帝在凡间代理人的认可,所以就算他住在爱德萨或拉蒂斯邦也说得过去。但是如果他是由元老院和罗马的人民加冕,就好像说帝国仍位于该地,而所谓的泛拉丁并不存在。就像我父亲加里欧多所说的,他还真是一只狡猾的乌鸫。当然,大帝这回并没有得逞。所以加冕盛宴开始举行的时候,愤怒的罗马人穿越了台伯河,不仅杀了几名教士,还加上几名帝国的士兵。腓特烈气得发狂,中断了宴会,把他们全杀了,结果台伯河里的尸体比鱼还多。那一天结束的时候,罗马人终于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子,至于宴会,当然无法称得上是一场盛宴。腓特烈对于意大利内侧这些人不具好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所以,当他在六月底到达斯波莱托城外要求盛大的接待,而斯波莱托人却搞砸了时,腓特烈才会比罗马那一回更加愤怒,比起那次的杀戮,君士坦丁堡这次只能算是一场游戏……你必须了解,尼塞塔大爷,一个皇帝必须要有皇帝的举止,而不能考虑到自己的七情六欲……我在这几个月里面学到了许多事情。在斯波莱托之后,他和拜占庭的特使在安科纳举行了一次会面,接着回到意大利的外侧,一直到达奥托称为比利牛斯的阿尔卑斯山脉侧翼为止,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覆盖着白雪的山顶。在这一段时间里面,议事司铎拉黑维诺每天都教我写字。”
“对一个年轻的男孩来说,启蒙并不容易……”
“不会,并不太难。没错,如果我粗心大意,拉黑维诺司铎会敲我的头,对于尝过父亲耳光的我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不过其他时间我都非常专心。如果我一时兴起,表示我在大海当中看到了美人鱼——自从大帝把我这个看到圣徒显像的家伙带进来之后——所有的人都会信以为真,并直呼精彩,真是精彩……”
“你大概也因此学会了斟酌自己要说的话吧。”
“正好相反,我反而学会了完全不要斟酌。无论如何,我当时认为只要自己说出口的,都是真的……在我们前往罗马的路上,一个名叫柯拉多的教士对我描述这座城市的奇景:卡皮托利山丘上,有分别代表一周内每个日子的七尊自动木偶,而每一尊都装了用来报告帝国内某个省份叛变的铃声,另外还有会自动移位的铜像,或是挂满了奇幻镜子的宫殿……后来我们抵达了罗马,他们沿着台伯河岸互相残杀的那一天,我一个人躲得远远的,跑到城里面闲逛。我一直走,只在古老废墟当中看到一群群的绵羊,和一些口操犹太语的人在廊柱下卖鱼,除了卡皮托利山丘的一座骑士雕像之外,哪有什么奇景,就算这座雕像我也不觉得怎么样。不过回程的路上,所有的人问我有何见闻的时候,我能够说些什么?罗马只是在废墟当中的几头羊,羊群当中的几处废墟?没有人会相信我。所以我将别人告诉我的奇景告诉他们,并多加了一点油、添了一些醋,例如说,我在拉特兰宫里看到一个镶嵌钻石的金质圣物盒,而盒内装的是耶稣基督的肚脐和包皮。他们全都目瞪口呆地听我说,并惋惜那一天因为必须屠杀罗马人而没有时间去参观这些奇景。就为了我的一段陈述,这些年来我还是继续在德国、勃艮第,甚至这里,听到人们以同样的内容描述罗马城的奇景。”
热那亚人在这段时间内已经返回,他们打扮成修道士,手摇着铃铛,带领着一群全身上下连脸都包在污秽白床单里的人。那是尼塞塔手中还抱着初生婴儿的妻子,其他几名稚龄而优雅的儿女,还有一些族人和少数几名仆佣。热那亚人让他们就像一帮麻风病人一样穿越城市,就算十字军也躲开来让他们通过。
“他们怎么会被你们唬过去呢?”波多里诺笑着问,“打扮成麻风病人!但是你们几个就算打扮成这副模样,看起来还是一点儿都不像修道士!”
“请别见怪,那些十字军是一群非常容易糊弄的家伙。”塔拉布罗表示,“而且,我们在这个地方这么久了,多少也会说一点有用的希腊文。我们一起像诵唱连祷文一样,低声重复念着kyrieleison pighépighé,而他们退开的时候,不是比划十字,就是一边抓着自己的睾丸一边嘲笑。”
一名仆人为尼塞塔端来了一个珠宝盒,尼塞塔退到大厅的一角去开启。他回来的时候,带给了屋主几枚金币。屋主再三表示感谢,并保证直到离开之前,他都是这个地方的主子。这一大家子于是被安排到旁边一条有些脏乱的巷子里,一间十字军不会想进去洗劫的房子。
心满意足之后,尼塞塔将屋内似乎最具权威的培维瑞找来,然后对他表示,自己虽然目前不得不躲躲藏藏,但是并不想放弃平日的享受。这座城市虽然已经被烧毁,但是商船仍继续抵达港口,无法在货栈下货的渔船,甚至必须在金角湾内逗留。如果我们有钱的话,可以廉价采购到让生活舒适的必要商品。至于像样的菜肴,刚刚救回来的家人当中,其中一人是他的舅子泰欧菲罗,他是一名杰出的烹饪大师,只要问他需要哪些材料就够了。因此,尼塞塔在中午刚过没多久的时候,宴请他的东家品尝了一顿官邸大餐。一道填塞了大蒜、洋葱、韭葱,并浇上醋渍鱼酱汁的肥硕小羊羔。
“距离现在大约有两百年,”尼塞塔说,“你们的一位主教李欧潘多以奥托皇帝特使的身份造访君士坦丁堡,成为拜占庭皇帝尼基福的座上客。这一次的会面并非宾主尽欢,我们后来得知李欧潘多记载了一份关于这一趟旅行的记录。在他的笔下,我们这些罗马公民一个个被形容为卑劣、粗俗、野蛮、衣着褴褛。他甚至无法忍受树脂香的葡萄酒,而我们的食物似乎全都泡在油里。不过有一样东西他倒是津津乐道,就是这一道菜。”
波多里诺非常喜欢这一道小羊羔,他继续回答尼塞塔提出的问题。
“所以,和一支军队生活在一起,让你学会了写字,而那时候你早已经识字。”
“没错,不过写字比较辛苦,特别是拉丁文。如果大帝要撵走他的士兵,他会对他们说德文,但是写信给教皇或他的堂兄加索米高,还有撰写公文的时候,都必须用拉丁文。我费了很大的工夫学习字母,誊写一些我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单字和句子,不过大体来说,我到了这一年年底时已经知道怎么写字。但是拉黑维诺还没有时间教我文法,我知道誊写,却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所以我才会用法斯凯特的语言来记载。不过,这是否真的是法斯凯特的语言?我把我周遭的方言全部混在一起,帕维亚、米迪欧兰、热那亚,这些有的时候彼此都难以理解的语言。接着,我们在这一带建造了一座城市,聚集了来自这边、来自那边的人一起来搭建一座城楼,而他们全部都用同样的方式交谈。我想,这有一点像我自己发明的那一套方法。”
“你就像一个修法委员。”尼塞塔说。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有何不可。再怎么样,接下来写的几页已经是还可以接受的拉丁文了。我当时已经到了拉蒂斯邦,在一间宁静的修道院内,由奥托主教照顾。在这一片宁静当中,我有许许多多的书页可以翻阅……我就是这样学习。此外,你会发现这张羊皮纸并没有刮除干净,还能够辨识一部分曾经填写在上面的文字。我当时是一个狡猾的骗子,我动手行窃自己的老师,我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刮除我以为是古文的东西。接下来的几天,奥托主教因为找不到他已经花了十年以上的时间撰写的《两个城邦的记录或历史》(Chronica sive Historia de duabus civitatibus)最初的版本,而指控可怜的拉黑维诺在旅行的途中遗落。两年之后,他说服自己重新动手撰写,而我成了他的誊写员。我一直都不敢向他承认第一个版本是被我动手刮掉的。你瞧,这就是报应:我也弄丢了自己的日志,不同的是我已经没有勇气重新再写一遍。不过,我知道奥托在重新撰写的时候,修改了一些东西……”
“怎么回事?”
“如果你阅读奥托那一份关于世界的历史,你会发现,怎么说呢,他对这个世界和我们这些人类并没有什么好感。世界的起步可能不错,却每下愈况。总之,世界在老化当中,我们一直朝着末日迫近……但是,就在奥托重新开始撰写《历史》的那一年,大帝也交代他颂扬他的功勋。奥托于是动手撰写《腓特烈的功勋》(Gesta Friderici),但是他并没有完成,因为一年多之后他就过世了,拉黑维诺接手他的工作。如果你不相信自己的君主就位之后,重新开始的是一个新时代,你就没有办法描述他的丰功伟业,也就是说写出一个讨好的故事……”
“我们可以撰写自己君王的事迹,但是不放弃对于为什么他们正在走向末日的严谨叙述……”
“或许这是你行事的方式,尼塞塔大爷,但并不是奥托的风格,我只是告诉你事情发生的经过。所以,这个正经的家伙一方面重写世风日下的《历史》,一方面又编撰世界只会越来越美好的《功勋》。你会告诉我:他自相矛盾。但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我怀疑在《历史》最初的版本中,世界的恶化更惨重,奥托为了不要过于自相矛盾,在一步步重新撰写的过程当中,对我们这些可怜的人类变得较为宽容,这一点是我刮除了第一个版本所造成的结果。如果第一个版本仍然存在,奥托可能不会有勇气撰写《功勋》。而既然是通过《功勋》的媒介,后人才能够谈论腓特烈做了什么以及没做过什么,如果我没有刮除《历史》的第一个版本,结果可能就不会有我们今日所讨论的腓特烈的所有这些事迹。”
“你这家伙就像克里特岛的骗子一样,”尼塞塔心想,“你告诉我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骗子,而你认为我会相信你。你要我相信,除了我之外,你对所有的人都说了谎。当了几代皇帝的朝臣这些年,我学会了如何从比你还精明的术士所设下的陷阱中脱身……根据你的自白,你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毫无疑问是因为你说了太多谎话,甚至对你自己;而你要求我帮你重组一段失落的故事。只是我并非你这样的骗子,我一辈子都在为了发掘真相而探究别人的叙述。或许你要我帮你找出一个故事,来赦免你因为报复腓特烈之死而杀人的罪行。你正在一步步建造和你的皇帝之间的感情故事,好让你能够自在地解释为什么需要报仇:就是认定他是遭人杀害,并且是由遭你杀害的那个人所杀害。”
然后尼塞塔朝外面看。“火势已经蔓延到卫城了。”他说。
“我为城市带来不幸。”
“你自以为无所不能吗?这是骄傲的原罪。”
“不,可以说这是一种自我凌辱的方式。在我的生命当中,每接近一座城市,就有人开始动手摧毁。我诞生在一块散布着乡镇和几座简陋城堡的土地上,我听闻过路的商人吹嘘米迪欧兰城的美丽,但我并不知道什么是一座城市,我甚至没到过可以遥望塔楼的泰尔东纳,而我以为阿斯蒂和帕维亚就是伊甸园的边境。但是接下来,我认识的每一座城市都面临毁灭,或已经遭到焚毁:泰尔东纳、斯波莱托、克雷马、米兰、洛迪、伊康以及彭靼裴金,然后还有这一座。难道我就像你们希腊人所说的:破城毒眼。”
“不要自我惩罚。”
“你说得没错。至少有一回,我用一个谎言救了一座城市,而且是我自己的城市。你认为一次就够了吗,就足以破解毒眼咒?”
“我是说,命运并不存在。”
波多里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去望着曾经是君士坦丁堡的一切。“我还是有罪恶感。干下这些事的是威尼斯人、佛兰德人,还有来自香槟、布卢瓦、特鲁瓦、奥尔良、苏瓦松的骑士,更不用提那些蒙费拉托人。我宁可是土耳其人摧毁了这座城市。”
“土耳其人绝对不会这么做。”尼塞塔表示,“我们和他们之间维持了非常好的关系,我们要提防的是基督徒。不过或许你是上帝的旨意,被派来惩罚我们的罪行。”
“Gesta Dei per Francos.”波多里诺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