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伊甸园里的波多里诺
波多里诺虽然在巴黎上课,但是对于意大利和日耳曼发生的事情仍然了如指掌。拉黑维诺遵从奥托的指示,接手撰写《腓特烈的功勋》,但是写到第四部的时候,因为觉得超过《福音书》的数目是一种亵渎的行为,所以决定停笔。他非常满意任务终告完成,于是离开宫廷,前往巴伐利亚的一处修道院让自己受冻。波多里诺写信告诉他,自己可以随时翻阅圣维克多图书馆内的书籍,而拉黑维诺要他描述几部罕见,而能够让他增进一点知识的论著。
波多里诺非常同意奥托认为这名可怜的司铎想象力贫乏的看法,觉得自己可以为他提供一点养分。于是,向他提及几部曾经阅读的著作之后,他接着引述了几本自己狡黠编造出来的书,例如由令人崇敬的比德所著的《肚子的长处》、《放屁的适当方式》、《排便的方法论》、《除毛术》、《撒旦的王国》。这些著作全都引起司铎的讶异和好奇,并急着要他誊写这些陌生的智慧宝藏。光是为了弥补刮除奥托的羊皮纸造成的懊悔,波多里诺就非常乐意帮他做这些事,但是他并不知道应该誊写些什么东西,只好推说,这些著作虽然收藏在圣维克多,但是因为带有异端的味道,所以此地的司铎不允许任何人翻阅。
“我知道,接下来,”波多里诺告诉尼塞塔,“拉黑维诺写信给一位他认识的巴黎学者,求他向管理会取得这些手稿。他们理所当然什么东西都没找到,于是指控图书馆管理员粗心大意,而这名可怜的家伙发誓从来不曾见过这些著作。我可以想象,几名司铎最后为了解决这件事,真的动笔把这几本书写出来。我希望有朝一日有人真的会找到这些著作。”
这期间,“诗人”一直让波多里诺获悉腓特烈的行动。意大利的部族并没有完全遵守他们在隆卡格里亚的会议当中立下的誓言。协议规定,顽抗的城邦必须拆除和摧毁战争的工具,但它们的市民却只是假装填补城墙周围的战壕,那些战壕一直都还存在。腓特烈派遣了行省总督前往克雷马,催促克雷马人加快动作,但是这些人却威胁要杀害这些皇家特使。如果他们没有逃之夭夭的话,也确实会遭到杀害。接着他又派遣莱纳德本人以及一名拥有王权的伯爵前往米兰,让他们任命最高行政官,因为米兰人并不能一方面承认皇室的权力,一方面又自己选出他们的执政官。在这个地方也一样,他们差一点就要了两名特使的命,而且还是帝国的首相以及宫廷的伯爵!米兰人并没有因此而满足,他们还围攻了特列左的城堡,把驻军囚禁起来。最后,他们又一次进犯了洛迪。大帝因为有人动了他的洛迪而大怒。为了杀鸡儆猴,他出兵包围了克雷马。
一开始,围城的进度是依据基督徒之间的战争规矩。克雷马人在米兰人的帮助下,进行了几次漂亮的出击,抓了不少皇家的俘虏。克雷莫纳人(因为痛恨克雷马人,所以和帕维亚及洛迪人一起,站在帝国这一边)建造了极具威力的攻击武器——围城者的死伤因此更甚于被围攻者,但是战情得以顺利发展。“诗人”津津乐道地描述了几场漂亮的战役,而所有的人都记得大帝让洛迪人弄来两百个空酒桶,叫他们装满泥土填入战壕。接着他们继续用两千多辆马车运来泥土和木头,让羊头撞锤或投石机。等终于能够通过,然后冲向前去进行破墙的工事。
但是,当他们使用克雷莫纳人建造的特大型攻城塔进攻,围攻的人也冒着让投射器掉落的风险开始发射无以计数的石块时,大帝因为盛怒而昏了头,他让手下把克雷马和米兰的战俘带出来,下令将他们绑在攻城塔的前方和侧面。他以为只要被围攻的人看到自己的兄弟、亲戚、儿子和父老,就不敢继续发射。他没有料到克雷马人的愤怒到达什么程度——包括城墙上和被绑在城外的人。是那些俘虏开始向他们的弟兄大叫不必为他们担心,而城墙上的人则咬紧牙根,含着眼泪,尽管成了自己亲人的刽子手,还是继续对攻城塔发射石块,结果杀害了九名自己人。
从米兰来到巴黎的学生对波多里诺发誓,他们甚至把小孩也绑在攻城塔上面,不过“诗人”向他保证:纯属谣言。事实上,就连大帝也被这种情况打动,下令松开剩下的俘虏。但是克雷马人和米兰人已经因为同伴的死亡而丧失理智。他们在城内逮捕德国和洛迪的俘虏,把他们带到城墙上面,当着腓特烈的面冷血地了断他们。腓特烈于是把两名克雷马的俘虏抓到城墙下,将他们当做强盗和叛徒一样审判,最后更以死刑定罪。克雷马人告诉腓特烈,如果他绞死他们的人,他们也会绞死仍在他们手中的其他俘虏。腓特烈回复他们,他倒真的想见识见识,然后绞死那两名俘虏。作为响应,克雷马人也当众处决了所有的俘虏。已经没有办法理智行事的腓特烈,下令将手中剩下的克雷马人全部带到外面,然后在城墙前面立起一片如森林般的绞架,准备将他们全部处决。主教和教士这时候匆匆赶到处刑的现场,恳求他不要和敌人竞逐残酷,应该让自己成为一股仁慈的泉源。腓特烈被如是的干预打动,但是他不能让自己说话不算话,所以决定在这些可怜的家伙当中处决九人。
波多里诺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掉下了眼泪。不只是因为他生性爱好和平,也因为他亲爱的养父手上沾染着如此众多的罪行。他决定继续留在巴黎读书。在自己并没有发觉的情况下,他也模糊地说服了自己不需因为爱上皇后而深感罪恶。他又开始动笔撰写益发热情的信函,以及能够让一名隐士全身颤动的回信。只是这一回,他不再拿出来让他的朋友看。
不过,由于罪恶感还是存在,他决定为主子的荣耀做一些事情。奥托留给他一个神圣的遗命,就是让祭司王约翰从无稽之谈的阴暗当中现身。波多里诺于是将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寻找这名陌生,但是肯定非常著名的——奥托作为见证——祭司王约翰。
“三艺”和“四学科”的学年结束之后,由于波多里诺和阿布杜已经学会了辩论,他们优先讨论的主题就是:祭司王约翰是否真的存在?不过,他们开始讨论的时候所面对的情境,倒是让波多里诺有些不好意思向尼塞塔解释。
“诗人”当时已经离去,现在是阿布杜和波多里诺住在一起。一天晚上,波多里诺回家的时候,发现阿布杜一个人正在吟唱他最美丽的歌谣之一,唱出自己和远方的公主相遇的渴望,而突然发现对方几乎伸手可及,却又渐行渐远。波多里诺不知道是因为音乐,还是因为歌词,但是他一听到这首歌谣,贝阿翠丝的影像立即跟着出现在眼前。她一方面躲避着他的目光,一方面又消散在真空当中。阿布杜继续歌唱,而他的歌谣从来不曾如此诱人。
歌谣唱完之后,筋疲力尽的阿布杜近乎崩溃。当时,波多里诺非常担心他会晕厥过去,所以靠到他的身边,但是阿布杜举起一只手,像是要他不用担心一样,然后自己一个人开始没有理由地低声发笑。他一边笑,一边从头到脚全身颤抖。波多里诺以为他受风寒发了烧,阿布杜却一边笑,一边告诉他不要理会,一会儿他就会渐渐平静下来,而他自己完全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最后,在波多里诺急切地询问之下,他决定将自己的秘密向他告白。
“听我说,我的朋友,我服用了一些绿蜂蜜,只有一点点。我知道这是来自恶魔的一种诱惑,但是有的时候有助于唱歌。听我说,但是不要责怪我。从我小时候开始,就在圣地听说过一个又美妙又可怕的故事。他们说在距离安条克不远的地方有一族萨拉森人,住在群山之间一座除了苍鹰、无人能够接近的城堡里面。他们的主子名叫厄罗瓦汀,无论是萨拉森的王侯,还是基督教的王爵都对他惧怕无比。事实上,据说在他的堡垒当中,有一座长满了各式各样花草水果的花园,水渠里流淌着葡萄酒、牛奶、蜂蜜和清水,四周则围绕着唱歌跳舞、美貌无与伦比的年轻女子。花园里面只住着遭厄罗瓦汀绑架的年轻男子,而在这个充满乐趣的地方,他让他们去尽情享乐。我所以会用享乐这个字眼,是因为我听到大人们的窃窃私语——我因而脸红心跳——那些年轻的女子个个体态丰腴,并殷勤地满足她们的贵宾,让他们得到难以形容,而我可以想象,也令人软弱的快乐,以至于进到这个地方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离去。”
“你这位厄罗阿丁或厄罗瓦汀还真是个大好人。”波多里诺一边笑着说道,一边用一条湿毛巾为他的朋友擦拭额头。
“那是你的看法,”阿布杜说,“因为你并不知道真实的故事。某个晴朗的早晨,其中一名年轻男子在一个肮脏而惨遭烈日荼毒的院子里醒过来,发现自己被铁链系住。受了几天的罪之后,他被带到厄罗瓦汀面前。他扑倒在对方的脚下,威胁着要自杀,并苦苦哀求让他再回去享受那一切的快乐。厄罗瓦汀对他透露,他已经在先知面前失宠,为了让自己再次受到宠信,他必须声明准备轰轰烈烈做一件大事。他交给他一把金匕首,要他动身出发,前往敌方的宫廷内杀害一名领主。用这样的方式,他就能够重新赢回他所欲求的一切,而就算他在行动当中丧命,他也会登上天堂,前往一个和他遭到驱逐的地方一模一样,甚至更为美好的乐园。这就是为什么厄罗瓦汀拥有如此大的权力,并让周围无论是摩尔人或是基督教诸多王侯惧怕的原因,因为他派出去的人全都准备做出任何牺牲。”
“所以,”波多里诺评论道,“最好还是随便一间巴黎的美丽酒馆,以及里面那些我们不需付出代价就能到手的女孩。但是,这个故事和你有什么关联?”
“和我有一些关系,因为我十岁的时候,曾经遭到厄罗瓦汀的手下劫持。我在他们那里待了五年。”
“所以十岁的时候,你就已经享受过你提到的那些年轻女子?他们曾经派你去杀害任何人吗?你到底在说些什么,阿布杜?”波多里诺显得十分担心。
“我当时太过年轻,没有办法加入那些快乐的男子,而我被托付给城堡里一名供应快乐泉源的阉人,当他的用人。让我告诉你我发现的真相。我在花园里面待了五个年头,从未看到任何一名年轻的男子,因为他们一直都被成排地绑在那个惨遭烈日荼毒的院子里,不会出现在其他的地方。每天早上,阉人都会从一个柜子里拿出几个银质的罐子,然后从囚犯的面前走过,喂他们每个人服食罐子里面某种惨绿而如蜂蜜般浓稠的膏状物。尝了这东西之后,他们就开始对自己和其他的人侃侃而谈,描述传说中提到的各种享乐。你了解吧,他们一整天都睁着眼睛,面带微笑心满意足。到了傍晚时分他们会觉得疲惫不堪,他们会开始发笑,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然后一个个沉沉入睡。慢慢长大之后,我开始明白厄罗瓦汀为他们设下的诱饵:他们身陷囹圄,却幻想着自己生活在天堂里,而为了不失去这样的好处,他们只好成了主子复仇的工具。如果他们在攻击行动之中安然无恙地归来,最后也只有再次遭到捆绑,然后重新开始见到、听到绿蜂蜜为他们带来的梦境。”
“你呢?”
“有一天晚上,我等到所有的人都睡着之后,钻进收藏着装有绿蜂蜜银罐的柜子里,我尝了尝滋味。尝滋味,我是这么说吗?我一口气吞了两勺,而我顿时开始看见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
“你觉得自己来到了花园里?”
“不是,如果其他的人梦到花园,无疑是因为他们抵达的时候,厄罗瓦汀对他们提到了花园。我想,绿蜂蜜让我们看到的是每个人的内心真正想要见到的东西。我发现自己身在沙漠当中,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一个绿洲里,而我看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旅队临近,每一头骆驼都冠上了羽饰,随行的摩尔人头上全都绑着鲜艳的头巾。他们敲着鼓,击着铙钹,而我在他们身后,四个巨人扛负的华盖上面看到了她,我的公主。我已经没有办法告诉你她的模样,她是如此的……怎么说……光彩夺目,所以我只记得一道让我头晕目眩的灿烂光芒……”
“她的脸孔长得怎么样?很漂亮吗?”
“我并没有看到她的脸孔,她戴着面纱。”
“这么一来,你爱上的到底是什么人?”
“当然是她,因为我并没有看到她。在我的心里面,在这里,一道无尽的温柔突然渗了进去,那一股因为爱情而出现的忧郁从此就不曾再熄灭。旅队渐行渐远,然后消失在沙丘后面,我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再见到这一幕。我告诉自己,早知道就应该跟着她一起离去。但是接近清晨的时候,我开始发笑,我当时以为是因为快乐,但那只是绿蜂蜜在效力尽头的时候所造成的效果。我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在上,而阉人差一点就抓到我还昏沉在原地。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逃离该地,去寻找远方的公主。”
“但是你知道,那只是绿蜂蜜造成的效果……”
“没错,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象,但是我的内心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感受并不是。那是一股真实的欲望,一旦你经历过那一股欲望之后,它就不再是幻象,而是真实的存在。”
“但是,那是对一个幻象所产生的欲望。”
“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不愿意失去那一股欲望。它绝对足以让我贡献我的生命。”
总之,阿布杜成功地找到一条逃出城堡的路,并回到了早已认为失去他的家人身边。他的父亲担心厄罗瓦汀出手报复,所以要他离开圣地,把他送往巴黎。逃离厄罗瓦汀的城堡之前,阿布杜为自己拿了一罐绿蜂蜜。但是,他对波多里诺解释,因为害怕那该死的膏状物不会带他回到那同一片绿洲,让他再次体验无尽的狂喜,所以一直都没有再尝试。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承受那一股激动:公主从今以后都和他在一起,没有人能够把她从他的身边带走。与其在虚假的记忆当中拥有她,不如就像一个结局一样,情意绵绵地看着她。
一段时间之后,为了让他的歌谣从公主遥远的存在当中找到一股力量,他偶尔会冒险去尝一点点蜂蜜,用勺子的末梢取用足以让舌尖芬芳的一点点。他因此经历了短暂的狂喜,而这就是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事。
阿布杜的故事引起了波多里诺的兴趣,他也被出现幻觉而见到皇后的可能性吸引,就算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暂。阿布杜没有办法拒绝他希望尝试的要求,而波多里诺只感觉到轻微的昏沉,以及一股想笑的欲望。不过他觉得自己的情绪非常亢奋,奇怪的是并不是因为贝阿翠丝,而是为了祭司王约翰——他因为这件事而自问,自己真正欲求的对象是不是这个到不了的王国,而不是心中的那位女士。这一个晚上的经过就是这样。此刻几乎已经脱离蜂蜜效应的阿布杜,和仍有些微醺的波多里诺,开始讨论起关于祭司的事情,也提出了这个人是否真正存在的问题。由于绿蜂蜜的效果,似乎就是让人触及从来不曾见过的东西,他们于是认定,祭司这个人确实存在。
这个人确实存在,波多里诺如是决定,因为并没有找到反对他存在的理由。阿布杜也同意这个人确实存在,因为他曾经从一名学者口中听说,米底亚人和波斯人的国度再过去的地方,有一些基督教的国王在那一带对抗异教徒。
“这个学者是什么人?”波多里诺全身微微颤抖地问。
“波罗内。”阿布杜如是回答。于是,他们隔天就开始寻找波罗内。
波罗内是一名蒙贝利亚尔的学者,他就像他的同类一样四处流浪,今天还在巴黎(造访圣维克多图书馆),明天就不知道身在何方,因为他似乎正在进行一项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提及的计划。他有一颗相当大的脑袋,上面长满了蓬乱的头发,还有一双因为在灯光下大量阅读而泛红的眼睛,不过他似乎真的是一名科学知识渊博的学者。从第一次见面,地点理所当然是在一间酒馆里,他就已经让他们折服,并对他们提出了会让他们的教授花上数天去争辩的细微问题:精子是否能够冷冻,妓女是否能够怀孕,头部出的汗是不是较身体其他部位的汗更容易发臭,在羞愧的时候耳朵是不是会泛红,男人面对死亡的时候是否较面对情人的婚礼更加悲伤,贵族是不是应该拥有下垂的耳朵,还有疯子的病情是不是会在月圆之时恶化。让他最感兴趣的问题是关于真空,在这个主题上面,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一名哲学家都更为博学。
“真空……”波罗内表示,他的嘴巴已经不太灵活,“并不存在,因为大自然厌恶这样的事。首先,它非常明显地因为哲学的原因而不存在,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它就会是某种实体或事件。它不是实体的物质,否则它会是一种实在的物体并占有空间,它也不是非实体的物质,否则它就会像天使一样拥有智能。它不是一种事件,因为事件仅以实体物质的特性而存在。第二,真空并不因为物理的原因而存在:拿一个圆筒状的花瓶为例……”
“但是为什么,”波多里诺打断他,“证明真空并不存在会让你感到这般有趣?真空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系,当然有关系。因为真空可能是一种间质,也就是说,存在于尘世的物质和物质之间,或者超越我们所见的宇宙,被封闭在天体的巨大领域里。如果是这样,在这个真空当中可能还存在着其他的世界。但是如果我们证明间质的真空并不存在,延伸的真空就完全不可能存在。”
“但是,其他的世界是不是存在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系,当然有关系。因为这些世界如果存在的话,耶稣基督就必须在每个世界牺牲一次,奉献面包与葡萄酒。所以,至高无上的圣物——奇迹的见证和痕迹——就存在着许多副本。如果我不知道某个地方可以找到至高无上的圣物,我这一生还有什么价值?”
“这个至高无上的圣物是什么东西?”
波罗内这个时候中断他的谈话,“这是我的事,”他表示,“有些故事不应该传进外人的耳朵里。我们谈谈其他的事:如果有这么多个世界存在,就会有同样多个最初的人类,同样多个亚当,同样多个夏娃,并犯下同样多次的原罪。所以也存在着同样多个让他们遭到驱逐的伊甸园。你们能够想象一个像伊甸园这般至高无上的东西存在许多副本吗?就好像许许多多的城市拥有像圣热纳维耶沃一样的河流,一样的山丘?伊甸园只有一个,在一处比米底亚和波斯更加遥远的国度。”
他们终于谈到了重点,于是他们对波罗内提起了对于祭司王约翰的猜测。没错,波罗内曾经从一个修道士的口中听说过位于东方的这个基督教王国的故事。他曾经阅读过一份报告,提到一名来自印度的主教多年前对教皇卡利克斯特二世的一次造访。报告中提到了教皇和他之间,因为语言的差异太大而沟通困难。那名主教提到了发源自伊甸园的费森河——有人亦称之为恒河——流经的琥拿这座城市,而在城外一座山上有一座圣殿,保存着使徒托马的遗体。这座山因为耸立在一座湖当中,所以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接近。但是每年湖水会消退八天,让当地虔诚的基督徒得以前往瞻仰使徒栩栩如生、就好像从未丧生的完整遗体。根据文中记载,他的脸孔甚至散发出星星一般的光彩,长及肩膀的头发和胡须为红棕色,而他身上的衣物就好像刚刚才缝制完成。
“不过,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名祭司就是祭司王约翰。”波罗内谨慎地表示。
“确实没有任何迹象,”波多里诺反驳道,“但是,这件事让我们很感兴趣,因为长久以来就不断有人向我们提及远方某个快乐而陌生的王国。听我说,我那位亲爱的奥托主教在他的《两个城邦的记录或历史》当中,提到一位乌果·贾巴拉。这个人曾经表示,祭司王约翰打败波斯人之后,一度设法去帮助圣地的基督徒,但是他们因为没有渡河的船只,所以不得不在底格里斯河岸止步。所以,祭司王约翰住在底格里斯河的另一边,对不对?但是更有趣的是,早在乌果开口之前,所有的人应该都已经知道这件事。我们再仔细回顾奥托的书,他并非凑合着随便写一写。为什么这个乌果必须像是为祭司王约翰辩护一样,前去向教皇解释他没有到耶路撒冷帮助基督徒的原因?因为,非常明显,某个在罗马的人抱着这样的希望。当奥托谈到乌果提及祭司王约翰的时候,他写道:Sic enim eum nominare solent(他们已经习惯召唤他)。这样的复数代表什么意思?显然并不是只有乌果一个人,而是所有其他的人都有召唤他的习惯——而且在当时就有这样的习惯。奥托又写道:乌果确认祭司王约翰就像他的先人东方贤士一样,也想要前往耶路撒冷。奥托接下来并没有指出乌果表示他并未成功,而是fertur(听说),接着由其他的人——复数——asserunt(确认)他并未成功。所以,我们从老师身上,学到了真相最佳的证据……”波多里诺如是下结论,“就是延续我们的传统。”
阿布杜在波多里诺耳边低语,表示或许奥托主教偶尔也会服用绿蜂蜜,但是波多里诺用手肘撞了他的肋骨。
“我不明白这个祭司为什么对你们这么重要,”波罗内表示,“但是如果我们必须进一步寻找的话,并不是沿着源自伊甸园的河流,而是在伊甸园里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要说的事情可就多了……”
波多里诺和阿布杜试着让波罗内多说一些关于伊甸园的事,但是波罗内喝了太多“三座烛台”的酒,所以他表示已经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了。由于他们两个人脑袋里面想着同样的事,所以没说半句话就从腋下撑起波罗内,把他带到他们的房间里去。阿布杜精打细算地让他服用了一点绿蜂蜜,只有小勺子末梢的一点点,另外一点点则由他们两个人分食。波罗内惊讶地愣了一会儿,环顾着四周,就好像他不太清楚身处何方一样,然后他开始见到天堂里的一些东西。
他喃喃地提到了一个曾经去过地狱和天堂的徒达洛。地狱是什么样子,这一点就不用提了,但是天堂却是一个充满慈悲、愉悦、欢乐、正直、美丽、圣洁、和谐、一致,和无尽永恒的地方,由一道黄金的墙面所保护。一旦越过另一边之后,我们会看到许许多多装饰着宝石的座椅,上面坐着身穿丝质襟带的男人、女人、年轻人、老人,他们的脸孔散发着太阳一般的光彩,头上长着非常纯净的金发,而他们全部都一边看着一本印着金字的书籍,一边咏唱哈利路亚。
“不过,”波罗内用一种睿智的口气说,“只要你愿意,地狱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前往的地方。偶尔,从那边回来的人会提到某种像是梦魇或女妖的东西,或其他令人不安的影像。但我们是否真的能够认为,见过这些东西的人还会被天堂接受?就算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一个获得永生的人永远都不会如此冒失地去描述这些事,因为谦逊和正直的人应该将某些秘密保留给自己。”
“但愿上帝永远都不会让一个受到虚荣侵蚀、可卑地辜负上帝信任的人出现在世间。”波多里诺评论道。
“很好,”波罗内说,“所以你们一定听过亚历山大大帝的故事。他抵达恒河岸边,来到一面沿着河岸而立,但是并没有任何入口的高墙前面。经过了三天的航行之后,他在墙上发现了一扇小窗,一名老头从里面欠身。船上的人要他向王中之王亚历山大缴税纳贡,老头回答他们,这座城市是真福者的城市。亚历山大虽然是王中之王,但由于他是异教徒,不可能让他进到这座天城里面。所以,他和徒达洛看到的其实是伊甸园,也就是我现在看到的地方……”
“在哪里?”
“那里。”他指着房间的一角,“我看到一个翠绿而平整的草原,上面点缀着芬芳的花朵和青草。同时,周围飘动着一股甜美的香气,吸进去之后,我就不再对任何食物和饮料产生欲望。灿烂的草地上面有四名一看就令人肃然起敬的老人,最高位者头戴金质皇冠,手持棕榈树的枝桠……我听到了一个歌声,我闻到了一股香脂的味道,喔,我的天啊,我发觉自己的嘴里有一种蜜般的甘甜……我看到一座水晶教堂,中间一座祭坛冒出来的水就像乳汁一般雪白。教堂的北面就像一块宝石一样,南面是血般的鲜红,西面则是一片雪白,而在教堂的上方,无数颗比我们天空里更加灿烂的星星不停地闪烁。我看到一个发白如雪的男人,身上覆盖着鸟般的羽毛,苍苍下垂的眉毛,让我们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他为我指出一棵永远不会衰老,只要坐在树阴下,任何病痛都能够治愈的大树,另外还有一棵长满了颜色如彩虹一般的叶子的树木。但是,我为什么今天晚上会看到这些东西?”
“或许你曾经在某个地方读过这些描述,而葡萄酒让这些东西从你的灵魂里浮现。”阿布杜这时候说,“我的岛上有一位正直的男人,也就是穿越海洋直到大地尽头的圣布兰达诺,他抵达这一座遍地成熟葡萄的小岛,有的红色,有的紫色,有的白色,岛上还有令人赞叹的七座喷泉和七座教堂,第一座是水晶的,第二座是石榴石的,第三座是蓝宝石的,第四座是黄玉的,第五座是红宝石的,第六座是翠绿宝石的,第七座则是珊瑚的,每一座都有七个祭坛和七盏灯,而教堂前面的广场竖立着一根玉髓柱,柱头上是一个挂满铃铛的转轮。”
“不对,不对,不是一座小岛。”波罗内激动地说,“那是靠近印度的一个地方,我在那里看到了耳朵长得比我们还大的人类,他们每个人都有两根舌头,所以能够同时和两个人说话。这个地方只有收获的季节,所有的作物都像是自动自发地冒出来一样……”
“当然,”波多里诺嘲讽道,“别忘了,根据《出埃及记》,上帝的子民被承诺了一块淌流着奶水和蜂蜜的土地。”
“不对,别把事情搞混了。”阿布杜说,“《出埃及记》里承诺的是迦南的乐土,而且是在人类犯下原罪之后才承诺的。伊甸园早在人类的祖先堕落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阿布杜,我们并不是在进行一场辩论。我们并不是在决定我们准备前往的地方,而是试着了解每个人都希望前往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非常明显,如果这些神奇的地方曾经存在,或仍然存在,不论是在伊甸园或是亚当和夏娃从来不曾踏上一步的小岛,祭司王约翰的王国肯定和这些地方非常类似。我们试着了解的是一个正直、收成丰盛,而谎言、贪婪、淫秽并不存在的地方应该是什么样子。否则,我们为什么要特别去追求基督教的王国?”
“但是也不要太夸张了,”阿布杜冷静地评论,“要不然再也不会有人相信。我的意思是说,没有人相信我们可以前往如此遥远的地方。”
他提到了“遥远”。波多里诺刚刚还相信对伊甸园的想象,会至少让阿布杜忘记他那一段不可能的爱情一个晚上。但事情并非如此,他还是念念不忘。他望着伊甸园,心中却想着他的公主。绿蜂蜜的效果慢慢消退,他也开始喃喃自语:“或许有朝一日,lanquan li jorn son lonc en may,你知道,就是等到五月天昼长夜短的时候,我们可以动身前往那个地方……”
波罗内开始轻声地发笑。
“就这样,尼塞塔大爷,”波多里诺说,“当我没受到这个世界的诱惑折磨时,在一点葡萄酒、一点绿蜂蜜的帮助之下,我的晚上都花在想象其他的世界上面。为了忘记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有多么痛苦,”他说,“最好的方式就是想象其他的世界。至少,我在那段时间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当时并不了解,想象其他的世界,最后也会在我们这个世界引起变化。”
“现在,让我们先泰然地生活在这一个由上帝的意志赐予我们的世界。”尼塞塔说,“我们这几位无与伦比的热那亚人为我们准备了几道本地的美食。尝尝这一道用多种咸水和淡水鱼所烹调的浓汤。或许你们那一带也可以找到好吃的鱼,但是我一直以为酷寒会让鱼类无法像在普罗庞提德海中一样成长。我们是使用在橄榄油中爆香的洋葱、茴香和其他的香料,还有两杯葡萄酒来为浓汤调味。你可以把汤汁淋在这一片面包上面,也可以搭配柠檬蛋汤,那是用蛋黄、柠檬汁,混合了一点高汤所拌成的酱汁。我想,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也是这么吃,不过那是在犯下原罪之前。堕落之后,他们或许开始食用内脏,就像在巴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