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哉系列合集(套装共1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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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义

盂兰盆

文/十三妹

 

七月半的上海,总会在傍晚四点钟左右落一场大雨。大雨过后,天又放晴,还有半个钟头的夕阳可看,但世界总又显得跟之前不大一样,像透了一层水蒸气,摇摇曳曳的,有点变形似的不真实。老人们说,那是两个世界交叠的时刻,等天一暗,鬼门就要开了,一年里也就这天晚上,阳间的道路上会满是亡魂在行走。

路上没什么行人,不只是下了雨的缘故,老辈传下的风俗,这时大家都已经自觉地给鬼让路了。一般人家都躲在屋里折锡纸锭,等着晚上沿路焚化,给死去的家人捎点花用。殷厚人家也折锡纸锭,还要做红红绿绿的河灯,租一艘船,晚上在苏州河边放河灯,接引死去的亲人回家,然后再把它们原路送回。

此刻还剩下最后一点夕阳的微光,也只够斜刺进顶层阁楼的格子窗里。孟家顶层阁楼里住的是大小姐,叫孟兰。她此时正坐在床脚,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细细的腰身佝偻着,头倚着窗台上一盆兰花,十指翻飞扎着一只红色的河灯,枯黄的头发梳成一条细细长长的辫子,几丝不顺从的头发飞出来,被阳光融化成一抹抹光亮。

孟公馆的主人,孟兰的父亲和继母,似乎忘了她已经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住在这间低矮的屋子里,已无法直起腰身。好在她生的不大占地方,屋子多数时候显得空旷,佣人吴妈有时来传话,还得在这只放了一张床一架梳妆台的房间里找一找她。

吴妈也不怎么喜欢来,这座房子里没什么人爱与孟兰说话。在一个大家族里,失了长辈宠爱的姑娘,就像后宫失了宠的妃子,是不受下人待见的,因为没什么可讨的好处。更何况,这大小姐总是显得鬼气森森,一双眼睛不会好好看人,要么低着眼皮,但凡看人,必定要盯着人看。

因此有传说大小姐有阴阳眼,也有传说,她那死了的娘时不时会回来看这个独生女儿。这样的传说使得这间阁楼更加人迹罕至。以至于一餐饭忘了送,茶水忘了添的事也常常有,大小姐也不去计较。

在太阳就要落下前一刻钟,吴妈推开了孟兰的房门。她看见小姐穿着白色薄衫坐在最后一缕阳光里,瘦成了一道影子,连着整个人都有些虚幻了。

她咂了咂舌,说道:“太太说小姐不用做河灯了,老爷生意不景气,今年中元节不去苏州河了。”孟兰猛地抬头,盯着吴妈,冷笑道:“她高兴了?”倒把吴妈唬得倒退了一步,孟兰方才低下头,又说:“我总得给我妈烧纸。你告诉她,不去苏州河,我就在家门口烧。”

大小姐和孟太太的不和睦,是这个家的佐料。没有这点佐料,这个沉闷的家庭便完全寡淡无味。只要太太与小姐一碰面,就从来不放过对她冷嘲热讽的机会,她对小姐不好,一定宣之于口,招摇得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她是个恶后母。孟太太闺名夏梦,人比名字还要轻浮。

夏梦此时正躺在贵妃榻上抽大烟,她极畏光,又极畏冷,从不准开窗户,四季里倒有三季笼着炭盆子,额角冒着细细的汗珠,还直叫冷。她的房间一年四季从早到晚不见太阳,黑幽幽阴凉凉像个山洞一样,她也无所谓白天黑夜,从来不数日子。睡醒了就抽大烟,抽累了就睡觉,偶尔兴致来了,写两笔字,也不过是闺怨词之类小女子的附庸风雅。老爷喜欢光,另有一间卧房。

吴妈踩着吱呀呀的楼梯下到二楼,阳光一点一点尽了,经过点着煤油灯的回廊,下到一楼,进到油腻腻的厨房里泡了一壶茶,端起茶盘朝夫人房间走去。经过佣人们的房间,朝里面的小丫鬟春穗伸了伸舌头。春穗笑道:“我刚给夫人烧了两个烟泡,你这会儿回话不挨骂。”吴妈笑道:“我为什么挨骂,她骂的又不是我。”吴妈端着茶盘走进这云雾缭绕的神仙洞府,恭恭敬敬地回道:“小姐说,不去苏州河,她晚上就在门口烧锡锭。”

“扯他娘的丧!”夏梦忽然坐起,柳眉倒立。吴妈暗翻白眼,心说,这可不就是她娘的丧。夏梦忽地又噗嗤一乐,笑道:“好哇,那让她把她奶奶那一份也烧了。到时候,她奶奶的魂自然会挡住她妈的魂,不让她进孟家的门。”说完,又躺下悠悠地吞云吐雾去了。

民国十七年,孟家迁到这里。迁来时,孟兰手里只拿了一样东西,那是一盆兰花。那花盆的土里,埋着她母亲的骨灰。

夏梦的父亲是个暴发户,碰运气发了财后,赌钱、抽大烟样样来,终于败光了家产,后来烟瘾犯了去偷大烟,叫人给打死了。夏梦小时候也读过几天书,嫁过来的时候很是风光了几天。后来孟兰家发现了她的烟瘾,孟父还替她瞒着老太太,但最后老太太还是发现了,不过那时正巧碰上夏梦死了爹,老太太一时心软,也没叫休了她,还给她爹发了丧。

“谁承想她能这么没心肝,七月半不给老太太烧纸也就算了,自己亲爹也不烧一个。”吴妈唠叨着,丫鬟春穗忽然咳嗽了一声,吴妈一抬头,门口一个蜂腰肥臀的颀长身影冷冷地站着。

“我不给他烧纸,是怕他在那边有了钱,接着又赌又抽!”夏梦说完,便咳个不住,白腻的脸被憋得从颧骨红到了脖子根。“你们,把折好的锡纸锭给我,我去给老太太烧了,让她老人家帮我拦着那女人的鬼魂儿。”说完,拿了纸锭便扭着蜂腰转头走了。

吴妈和春穗互相看了看,耸了耸肩膀,擦掉一脑门冷汗。过了一会儿,春穗方才敢说话:“为什么她那么怕那位太太的鬼魂啊?她不是老爷来上海之后才娶的吗,跟那一位不该有什么仇怨的啊。”

吴妈撇撇嘴,手指了指上面。春穗比了个嘴型:“小姐?”吴妈点点头。春穗觉得吴妈似乎更怕小姐一点,对夫人是敬畏和讨厌,而对小姐则是纯粹的害怕。

“你问太太为什么怕上一位太太的鬼魂,等过了今天,我告诉你几件怪事,你就明白了。”

“哎呀!为什么要过了今天,你现在就讲嘛!”吴妈恐吓道:“今天是七月半,鬼乱窜。我怕你晚上睡不着觉!”

春穗道:“你吊着我胃口我晚上更加睡不着!”

吴妈这才娓娓道来。

原来,孟兰十一岁那年,不知道因为什么,与父亲大吵了一架,被打了她一耳光,然后关在屋子里不让她出来。说来奇怪,两个人平时并不怎么说话,父亲虽然不喜欢孟兰,却也从来不虐待她。这一次却吵翻了天。

孟兰被关了一个月,一直都在房间里,没人管。一个月后刚好是中元节,晚上夏梦好好地抽着烟,不知怎么的,烟忽然灯翻了,热油差点劈头浇在脸上,夏梦忙用手推了一下,才只是把手臂烫了,没毁了容貌。

孟父忙叫大夫来瞧,大夫瞧了之后,正要走,夏梦却开口说,小姐这几日身上也不大好,刚好请大夫顺便瞧一瞧。当时孟父很惊讶,因为夏梦素来不喜欢孟兰,怎么会关心起她来?

但孟父到底没说什么,就领着大夫去看孟兰了。一打开房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满屋子都是孟兰吐的拉的脏东西。孟父把下人好生训了一通,还以为是夏梦好心,偷偷上来看了小姐。

”可是只有我知道,小姐的屋一个月没人去,太太也一个月没出屋子,她是怎么知道小姐病了的呢?”吴妈神秘兮兮地说道。

“当时秦嬷嬷就说,是七月半,那位太太的鬼魂儿回来看闺女,发现了老爷太太虐待小姐,才把油灯推翻了,警告他们一下。”

春穗打了个冷战:“那也不一定,万一就是太太偷偷去看了呢?”

吴妈咽了口吐沫,露出了害怕的神情,但还是继续往下说。

孟兰十五岁那年中元节,吴妈早起去伺候夏梦洗漱,不经意地走到写字案子前,突然尖叫了一声,我回头看,夏梦额角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

吴妈再看那案子上,本来头天晚上夏梦写的一张字,竟都变成红的了,那不是朱砂红,而是像血放暗了的红色。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吴妈不识字,看不懂,但她知道,那字迹明显不是太太的。

这件事之后,孟兰又去上学了。先前孟兰也上过学,后来因为夏梦跟孟父说,姑娘大了,抛头露面不方便,于是孟兰辍了学。

“可见这是那位太太不满她跟老爷嚼舌根,不让闺女上学,过来提醒她的。”“最奇怪的是,夫人本让我把那幅字烧了,但老爷看见了,让我把那幅字给他,自己收着了。我看,八成是老爷怀念结发妻子,看到她回来写的字,留着做个念想……”

吴妈讲着,看见春穗已经呆住了。她用手在春穗眼前摇了摇,春穗方才醒过神来,叫道:“啊呀,吴妈,我不敢在这家做了呀!”

夜慢慢凉了,微风轻轻吹进窗棂,不带丝毫戾气。月亮在云彩里时隐时见,清辉飘飘洒洒的,照的孟公馆夜晚倒比白天还亮。如此良夜,是阴阳两隔的故人一年一度的团圆时刻,倒也显得温柔祥和,鬼不害人,人不怕鬼,大家只是想着彼此亲近亲近。

小丫头春穗一晚上没敢出屋子,吴妈煮了一盆毛豆,春穗不停地吮着吃着,来缓解心里的紧张和害怕。叮叮当当,太太出门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吱吱呀呀,孟兰下楼了,也出门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每每一有动静,春穗便绷直了后背。睡也睡不着,不盖被子,觉得头上脚下冷飕飕的,盖上被子,翻来覆去的又燥热难耐。她索性坐起来,想喝口水,拎了拎水壶,空空的,想叫吴妈去倒水,终究不好意思劳动她。

只好鼓起胆子,拎着水壶推开门,一脚刚跨出去,便又被唬了回来。后背登时湿了,她锁上门,跑到床边摇醒吴妈:“我看见小姐,往太太房里去了。”

吴妈睡眼惺忪地说:“小姐怎么会往太太房里去呢?几百年也不去一次……”突然,她一下子醒了,问春穗:“你看清是小姐了?”

春穗满脸恐慌:“我、只看见个背影,穿着白衣服,瘦瘦的,走路轻轻的。”

两人面面相觑,对视一阵后,蹑手蹑脚地朝着阁楼走去,通向阁楼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吱呀呀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尤其刺耳。

二人还没走到门边,就听到房间里似乎有人说话。门没有上锁,吴妈也不敢推,只是将耳朵贴在门上。

听声音,似是孟兰在自言自语:“你们好不好,与我有什么相干……为什么把我生在这个家里受罪,生下来,又不管我……当初怎么不把我带走?我求求你,想想办法,让我离开这个家……让我离开这个家……”

突然,门颤颤巍巍地开了一个小缝,吴妈只觉得凉凉的风掠过身体,再往屋里一看,风吹的窗台上的兰花微微摇摆,像是在点头一般,再看床上,小姐蜷缩着身子,像是睡熟很久了。

九月的上海总是金色的,尤其是下午三四点钟,日头没有那么毒的时候,把天地万物都镀上一层金光。绿的柳树是金的了,灰的房子是金的了,姑娘脸上细细的绒毛也是金的了。

孟兰的手柔柔地放在一双白净温厚的手中,柔媚地笑着,眼中有无限柔情,无限期许。那个人是学校今年新来的教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带着一副圆眼睛,清瘦高大,眼神忧郁,他叫余乔木。孟兰对他的爱,如同洪水毫无预料地决堤一般,突然、迅猛、一发不可收拾。

“兰,你说让我上你家提亲,可我想,我们的结合是不需要父母之命的,你可以决定你要爱谁,你要嫁给谁,因为你是你自己的。兰,大胆地离开你那个让你不快乐的家,跟我一起去追求自由的生活吧。”

于是,当天晚上,孟兰离开了她生活了十年的阁楼,离开了那间种着兰花的屋子。住进了余乔木租的、另一件更小的阁楼。一间房子有了两个人,便显得狭窄了起来,这却让孟兰感到安稳。

在这个凌乱逼仄的空间里,孟兰的心不再空空荡荡没个去处。

身心交付之后,他搂着她,低声说:“有妻如兰,满室生香。白头之盟,誓不相忘。”

余乔木辞去了学校的工作,一是怕孟家人找来,二是教师那点微薄的薪水,无法支撑两个人的生活。他去到一家买办行做秘书,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孟兰不是个能管家的人,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果余乔木不把饭菜买回来,她也绝不想办法弄吃食。就这样,她又回到了独自在阁楼上,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有时,孟兰也想着念几首闺怨词,但一想到那是夏梦最爱做的事,便不屑效仿了。就在他们的新婚生活开始变得寡淡的时候,孟兰发现自己怀孕了。也就在孟兰怀孕的时候,余乔木要随经理去武汉公干。孟兰不阻也不怨,她不觉得怀孕是多大的事。

当她收到余乔木的第一封信,信上说武汉分公司的势头良好,经理对他很器重,多待些日子,说不定会提拔他,这样他就可以给她更好的生活。孟兰没有高兴,也没有觉得不妥。

当她收到余乔木的第二封信,信上说他在武汉认识了一帮新青年,不像上海的青年那样成日里只懂得跳舞交际,他觉得他们的思想很自由、很开放。其中有一个叫青灵的女学生,黑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看起来是那么健康活泼。

他说:“你也应该过来,感受一下什么叫自由的新生活,只可惜你身怀有孕,身子渐渐笨重,不能旅途颠簸。而我大约不能陪伴你生产了,工作正在紧要的时候。”

“实在不行,你可先回娘家。如果不想回去,自行将孩子打掉也可以。左右现在不是生孩子的好时机,我们的生活也不值得被孩子所累。”

孟兰斜斜地倚着床,她没有力气哭,因为余乔木忘了给她寄钱,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她的手微微抖着,她并没有觉得是这封信使她颤抖,也许是因为饥饿。她太饿了。

孟兰没有把孩子打掉。

她只有回家。或许父亲会给她一笔钱,让她把孩子打掉。那样她就可以逃出来,去武汉找余乔木,也要亲眼看一看那个女学生青灵,自己哪里比不上她,也要学一学,怎么才能像她那样可爱。

孟兰走下阁楼,出了弄堂,又回头看了一眼。她方才发现,她住的那个房间的墙角,有一株木莲,此时花开正盛。她一步步地离开,心里想着,怎么来的时候没有看见那木莲。

孟老爷竟不准她打胎。也是因为太迟了,此时已八个多月,如何还打得下来。她只能烦躁地捶打着自己的肚子,她终于感到肚子里那团东西不安地翻滚,,可终究什么也没有出来。

她不想再等了,打算跳窗逃走。刚爬上窗台就剧烈地疼起来,疼得她既不能跳下去,又不能跳回来,只能抓住窗户大口大口地喘气,她的手淌水般地冒汗,已没法抓紧窗棂。终于,她一头扎向地板,窗台上的花盆被她带了下来,“砰”的一声,世界一片黑暗。

“今天中元节,大夫回乡下过节了……”

“接生婆也不肯在七月半接生孩子啊……”

“不许碰那盆兰花!”

“这是你母亲的照片,你好好收着……这盆兰花你要好好养着。”

“我不喜欢那盆兰花,你把它搬走!”

“不孝之女!”

“鬼孩子……鬼孩子……”

一场噩梦。

孟兰大汗淋漓地惊醒,肚子里空空如也。终于没有累赘了,孟兰笑了起来。一声孩子的啼哭突然钻进耳鼓,一低头,一个初生的婴儿正在自己怀里,忘情地哭着。

孟兰不喜欢她,有了她,自己何时才能见到乔木。她几乎瞬间明白了父亲对自己的冷淡,也正是有了她,父亲才失去了母亲。孟兰伸出双手,按住了婴儿那细软的脖子,孩子的脸不一会儿便涨得通红。

一双冰凉的带满宝石戒指的手突然攥住孟兰的手腕,使劲掰开,将孩子抢过去。孟兰抬头,看见父亲愤怒的脸,和抱着自己女儿的一脸慈爱的夏梦。

夏梦冷笑道:“一向说小姐清高。连自己的孩子都能忍心掐死,也太清高得过头了!”孟老爷沉声说:“她不养,你养在咱们屋里。不准她出门。”说完抬脚走了。

夏梦还犹自站在屋里,定定地看着孟兰。半晌,噗嗤一乐,道:“那个姓余的早在老家娶了妻,为他养了个儿子,人家还会稀罕你这闺女?你父亲派人去找他,你猜他怎么说?人家说,我们两个又没有结婚,可以自由恋爱,我已经不爱孟兰了,还她自由,希望她也给我自由。自由……啧啧……”

夏梦看孟兰的眼睛红得如滴血一般,才住了口,抱着孩子扭着身子出去了。

在她出门的一刹那,听到孟兰在背后哑着嗓子嘶嘶地说:“孩子,叫木莲。”

门砰的关上。屋子里恢复了黑暗,月亮依旧圆圆亮亮地挂在当空,清辉洒进来,风细细黏黏地吹着,窗台上已没了那盆兰花。孟兰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孟兰打开梳妆台的抽屉,翻出母亲的照片,正面写着母亲的名字“姜毓兰”,背面写着“同行人世,不畏生死”。那是父亲郑重其事交给她的,他逼着一个没有被爱过的孩子怀念从未谋面的母亲,而照片上那个白皙娇俏的笑容那么陌生,陌生得孟兰根本不敢奢望与她亲近。

第二天,孟公馆吵吵嚷嚷,热闹非凡。一群和尚煞有其事地念着经文,大厅里香烟缭绕。孟兰也被人从床上架了下来,用被子裹着挪到厅里的榻上。她昏昏沉沉,耳朵里一时是“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一时是佣人和街坊串的闲话:“都是七月半做法事,怎么过了一天才做。”“死了人才做吶,怎么倒添了丁做。”“听说这家原来有一位太太,是给她做。”

孟兰也懒得仔细听,她实在太累了。本想闭目睡去,突然看到一个穿黄袍的大和尚跟父亲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朝自己指指点点。父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看到父亲摇头,孟兰不知怎的就放心地睡去了。

木莲终究还是被养在了夏梦的房里,孟老爷回家的次数骤然增多。孟兰时常见夏梦和父亲双双躺在榻上,逗着木莲玩,偶尔相视一笑。她觉得,那才是一家人。

“太太自从有了木莲,把大烟也戒了。”孟兰经过下人房间的时候,听吴妈如是说。

她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仿佛没有孩子,没有余乔木,也没了兰花。屋里更显得空旷,孟兰也更不爱搭理人。人都说她病了,她不觉得自己有病,丝毫没有感到有什么不舒服,只是头发渐渐地白了,身子总是轻飘飘的。她坐在房间里,也不用再佝偻着腰背,身形矮了一截似的。

木莲渐渐地长大了。孟兰偶尔见到她,她就朝着孟兰甜甜地笑。笑得孟兰暖暖的,觉得很舒服,但还是不愿意亲近她。只是夏梦看见了,会酸酸地说:“到底是亲生的呀,木莲可从不会这么对我笑。”

木莲再大些,孟老爷会把她抱在腿上,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夏梦在一边鼓掌拍手,爷孙俩也并不大理她,夏梦渐渐地像个外人了。后来,孟老爷外出做生意,干脆把木莲带在身边。

有一天,吴妈说:“太太的烟瘾又犯了。”

孟兰的耳根又不得清净了。夏梦那尖尖的声音撞在孟公馆冰冷的墙壁上,嗡嗡响个不休:“满屋子都是药味!养个药罐子有什么用,还不如当初听了那和尚的话,出家当姑子去!”

“可别把小姐房里的炉子生得太暖了,她是冰做的,再暖化了她,第二天一开门,人找不到啦,哈哈哈……”

这些个风凉话在孟兰耳边吹了整整一个冬天。春天再来的时候,夏梦倒不如冬天那样的生机勃勃,孟公馆的墙壁也终于可以歇一歇。如果风波能随着时间平复,岁月就当真静好了。

这天天气好,孟兰推开窗子,晒一晒久违的太阳。鸽子扑棱棱从眼前飞过,落在对面的晾衣杆上,骑着自行车的卖报小孩飞驰而去,换了轻薄春装的男女站在巷子口谈情,牵牛花随着那眉眼高低翩翩起舞。那眉眼,多熟悉,娇羞轻佻,眼波流情,被人耳语几句,整个身体便如同承受不住情话似的,胸颤腰摆。是夏梦。

孟兰不经意间竟撞破了这么一大宗公案,好奇心膨胀起来,身子探出去,顿时心跳加速,后背发冷,口干舌燥。那是个清瘦高大的背影,她曾无数次站在阁楼的窗边,目送这个背影走出弄堂口,那时她总在心里默默念一句“悔教夫婿觅封侯”。

那是余乔木,她朝思暮想的人,竟会在多年以后,与自己的后母站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情骂俏。正在发愣时,奸夫轻轻啄了一下夏梦的俏脸,两人匆匆分手,那决计是余乔木不错,那双忧郁的清透的眼睛。

一连几天,孟兰都守着窗子张望,可余乔木再也没有来过。这天晚上,孟兰本已睡下了,却猛然惊醒,她往窗户外一瞧,果然有一个高高的人影躲在墙角,不停地向孟家大门张望。她蹑手蹑脚地下楼,从后门溜出去,守在弄堂口。

她看到夏梦出了大门,手里还拿着个包袱,一头扎进余乔木的怀里,两人手拉手跌跌撞撞地向外奔去,刚跑了两步,便停住了。他们看到了一袭白衣,飘飘荡荡地堵住去路,夏梦愣在当下。

余乔木声音颤抖地问:“兰?是你吗?”他露出让孟兰魂牵梦萦的笑容:“真的是你。”继而心疼地端详她,“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过得不好吗?梦告诉我,你再也不愿见我了,是真的吗?”

夏梦突然跑上前,一把抓住余乔木的胳膊:“乔木,乔木,你不是说你现在爱的是我么,你说你会带我去一个自由的地方,你现在要变卦了吗。”孟兰冷笑着看着她,曾经让孟公馆上下避之不及的悍妇,如今也只不过是个乞求爱情的弱女子。

夏梦并不知她的冷笑为何意,像母鸡看到老鹰似的炸开无力的翅膀,道出了一番孟兰一直不知道的真相。

原来,当日余乔木曾来过孟家,但被孟父令夏梦挡了驾,并放话,再来就打断腿。后来,余乔木还是几次三番的登门,竟和夏梦彼此有了感觉。夏梦看似刻薄彪悍,实则幽怨已久。她觉得孟父没有一天不在想孟兰死去的母亲。

“你是不是觉得他不喜欢你,是因为你妈生了你,才叫他们夫妻分离?事实上,他是因为你的眼睛太像你的母亲,他说,你的眼睛里总有一股怨气,他每次看见你,就觉得是毓兰在怨他。”

“偌大一个家,总是只有你和我,你又天天如鬼魅一样,冷冷地不爱理人。我只有跟你作对,骂你,才能觉得自己还活着。所以我劝你父亲不让你去上学,你一上学,家里就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像个冰冷的坟墓一样,就算是坟墓,我也得找人给我陪葬!现在我有机会逃出去了,我还你一个清净,请你放我走,不然,你就等于亲手杀了我。”

孟兰怔怔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大门里走出来,向他们走过来。

“木莲。”孟兰轻轻叫道。

“木莲?”夏梦和余乔木同时惊呼。

待他们转过身,木莲已走过他们身畔,径直拉起孟兰的手,向孟公馆走去。完全无视已经激动落泪的余乔木向他伸出的手臂。

孟兰任由木莲拉着,绕过他们两个人,再也没有回头。木莲抬头向孟兰甜甜地笑着。

十一

民国三十七年。

成日价的连天枪炮声,轰得孟兰头仁生疼。孟老爷整日忙进忙出,存在银行的金圆券全都变成了一堆废纸,家里也没有什么硬通货,吴妈和春穗早被辞退了。且不论孟兰,就连孟老爷和木莲都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孟兰又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家里差不多的活竟多数是年仅七岁的木莲做。

孟老爷这几日又忙着买房子,听说战事紧了,要坐船逃到台湾去。七拐八拐地托关系请客吃饭,一栋房子卖二十五根大黄鱼,一张船票却要二十根大黄鱼。孟老爷本不是个会算计的人,这下更是犯了难,只好让孟兰和木莲先走。木莲一连几天眼泪汪汪的,攥着外公的手,说什么也不愿意松开。

这天早上,孟兰出门扔垃圾,一个灰色的人影突然冲过来抢她的垃圾桶,孟兰下意识地一躲,看清那人是个光头。那人抬起头,原来是个姑子。那姑子看到孟兰,狠狠地盯着她看了几眼,悠悠地念道:“儿女是债,有讨债,有还债,无债不来……”孟兰眼睁睁地看着她,像抱着宝贝一样抱着那桶垃圾,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晚饭时,孟兰淡淡笑道:“爸爸,木莲出生那年,那个和尚跟你说了什么?”

孟老爷一愣:“你问这个做什么?”

孟兰说:“他是不是说,我有业障,得出家才能消除。”

孟老爷道:“什么话。他不过是说你的病难治,出了家积了福德,会好的快些。”

孟兰道:“那么我便出家吧,这病折磨得我也够了,你带着木莲去台湾。”

孟兰看了看低着头的木莲,笑道:“这下你可高兴了,爷爷可以跟你一起去了。”

木莲抬起头,朝她甜甜地笑着,泪水早挂了满脸。

孟老爷和木莲临走前,将孟兰送到了龙音寺。开门的,正是那天的姑子。孟兰一愣,姑子也一愣,随即笑了,她越过孟兰的肩膀,瞟了一眼身后站着的两个人,悄悄地问:“是不是生了她之后,中元节那天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孟兰猛回头,看见木莲正对她甜甜地笑着,小手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她终于明白了那笑容为何那样亲切温暖,因为她在母亲的照片上看过无数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