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从有人类起,就有了傩,一种在腊月举行的驱鬼仪式。在带着迷雾和瘴气的山林里,戴着狰狞面具的巫师,吟唱着只有他本人才听得懂的古怪咒语。据说,面具能赋予他们法力,咒语能沟通天地神灵。比傩祭仪式更古怪的,是巫师本身。则是一群奇怪的人,据说,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大病一场后,自然而然就有了法力。他们说,自己是被神选中的人间使者,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傩祭:传自远古的腊月驱鬼仪式
你会瞎眼
1980年的一天,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南华县五街乡普早塘村,41岁的村民张达忠忽然得了眼病,一只眼睛“疼得要命”,而且黑眼珠很快变成了诡异的白色。他去乡卫生院看病,也没什么效果,回到家还是疼得厉害。
这时,他想起了20年前的那天夜里,那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那是1960年,那晚张达忠家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他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这个人宣布自己是神仙派来的,一进门就跌倒在地,起来后就神情恍惚,连说带唱,“就像巫医给人治病一样”。
张达忠一直记得他唱的内容,大意是“我是管神庙的,我要教你在方圆几十里内当阿贝玛(巫师)和医生、给人治病的权利。”并且,这个权利张达忠必须接受,不然眼睛就会瞎。唱完后,没等天亮,这个人就走了。张达忠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张达忠最初不敢接受,因为他当时是“公家人”,也就是在政府机关里做事的人,那个时代,这样一位公职人员,转而去做被视为“封建迷信”的巫师,是绝对不被允许的。所以,他也没敢跟家人说起这件事。
但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有了一些变化,比如,对吃东西变得很挑剔,很多过去爱吃的,现在都不想吃了。他戒了烟和酒,只吃几种肉,而且吃的猪、鸡等动物,从宰杀到煮熟的过程,必须干净、得体。他再也不愿意在别人家过夜,也不愿意吃别人家的饭,包括自己亲戚家。
他还学会了用符水来给人治病,连村里的长者都常常征求他的意见。而张达忠自己解释不了为什么会这些事,他觉得那个人可能真的授予了他特殊的力量。但他始终没有正式担任村里的阿贝玛。
1963年,因为表现“积极进步”,他入了党,还在另一个村做了两年党支部副书记。
被神选中的“人间使者”
之后的20年,张达忠一直平平安安,直到那天眼病发作。这时,他终于意识到“大概是神在惩罚我不按他的授命行事”,于是马上跳起来,爬到楼上,在家神的灵位前烧了一大把香,一边烧一边祷告,保证马上去当阿贝玛和医生,给人治病、举行各种仪式。
“香一烧完,眼睛就不疼了,至今再没有犯过那个毛病。可是,我觉悟得太晚,行动得太迟,有一只眼睛没有恢复过来,瞎了。”张达忠从此成了方圆几十里地的全职阿贝玛,他不敢不当,他说不能再拿另一只眼睛去冒险。
这个故事,是人类学者刘小幸博士在云南作田野调查时,对当事人的实录。在他的调查成果中,类似张达忠这样一场异常变故后,就自然成巫师者,数量相当多。他们说,自己是被神选中的人间使者,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这样的人,在中国大地自南往北都有,彝族叫“阿贝玛”,汉族民间叫“大神”,或是“神汉”、“神婆”,这是传承自史前的古老职业,与农民、牧民一样久远。他们的职责,是用符水等独特的医疗手段为周边村庄民众治病、作法驱赶邪灵、水旱瘟疫等灾难。在每年腊月,他们还有更重要的固定活动,那就是傩祭。
在中国,从有人类起,就有了傩,这是一种在腊月举行的驱鬼仪式。在带着迷雾和瘴气的山林里,戴着狰狞面具的巫师,吟唱着只有他本人才听得懂的古怪咒语。据说,面具能赋予他们法力,咒语能沟通天地神灵。
方相氏
傩,本是巫师为驱鬼敬神、逐疫去邪所进行的宗教祭祀活动,称为傩祭、傩仪,傩师所唱的歌、所跳的舞称为傩歌、傩舞。后来,在傩歌、傩舞的基础上,又出现了傩戏。
直到今天,古老的傩祭,仍然遍布于中国大地北到河北、南到西南诸民族的广阔地带。在西南地区,由于群山阻隔、交通闭塞,傩祭尤其普遍。彝族、苗族、土家族……他们的傩仪,据说可以一直上溯到上古传说中的蚩尤时代。
傩仪之所以在腊月进行,是因为在古人的观念里,这是一年中阴气最盛的时候,而鬼总是伴着阴气而来。古籍《周礼》详细记载了周代宫廷里的傩祭场景:
一个身高近两米的魁梧武士,带着120名“罪隶”,也就是周族内部因罪被贬为奴隶的人,狂呼号叫着逐一搜索宫中房间,目的是找出“鬼疫”。
这个领头的武士,与其说是人,不如说他更像一个鬼。他头顶熊皮,从肩部披下,熊皮头部装着带有金黄眼睛的面具,用绳索串连起来,两端挂在耳朵上。那眼睛用黄金铸成,诡异的是,眼睛不是两只,而是四只,鼻子两边各两只。他的身上则穿着褐色上衣和红色裙子,左右手分别挥舞着盾和戈。
他是方相氏,宫廷特设专职驱疫赶鬼的军官,也就是宫廷傩礼的主角。他被被称为“狂夫”,因为他们必须是个子高、力气大、本领强的军中能人,傩礼的本意,也就是“军人战胜鬼疫”。
方相氏将宫中每间房屋都搜索一遍后,宣布疫鬼都已被驱赶出了宫殿。然后,军士抬过来一些祭品,挂在宫中四方十二个宫门上。祭品有肢解并风干的猪、牛、羊肉,这是要祭祀宫门之神,希望他把守好大门,不让鬼疫重新窜入宫内。
“磔禳”
但祭品不只是猪、牛、羊肉,军士们陆续挂出来的祭品中,还有一些是人的躯干、四肢甚至头颅。它们同样被风干,挂在宫门上。这是人牲,是被杀死后献祭的异族俘虏。
每次傩祭时用到的人牲,多则三五百人,少则过百,最少的也有二三十人。这是一种特殊的祭祀礼仪,名叫“磔禳”。磔,肢解尸体;禳,祈祷消除灾殃。
但傩仪也不只是在腊月举行。一年之中,什么时候举行傩仪,是不是要“磔禳”,在几个宫门磔禳,要根据不同时节阴气的轻重而定。
仲春也即阴历三月,阴寒气尚存,但阳气正在东方上升,所以只磔南、西、北三面的九个门,让东三门的阳暖之气充满各方,使万物感气而生;夏季阳暑气过剩,驱之反会有害,所以不傩也不磔;阴历八月,阳气尚未衰退,但阴气将至,采取中和的对策,只傩不磔;而十二月阴气极盛,不但要有傩仪,四面十二门也都要磔禳。
这是国家举办的傩仪,风格雄浑、凛冽,似乎是以举国之力同厉鬼、自然灾害、瘟疫进行较量。相对的,在民间,则有“乡人傩”,大概情况差不多,当然,血腥的“磔禳”是不会有的。
童男驱鬼
近千年后的汉代宫廷,傩祭依然存在,不过已经文明、开化得多,“磔禳”没有了,形象恐怖的方相氏,也已经换成了宫中的宦官。在汉代宫廷中,从事傩祭的宦官有个特殊的名称——中黄门。
他们会舞蹈、能歌唱,而跟着他在宫中跳舞、呼喊的,也不再是奴隶,而是一个个十来岁左右,面容俊美的童男。最初,汉朝人选用的是童男童女各半,因为童男童女的纯洁,代表了求神的虔诚。后来又只用童男,因为纯阳的童男更能驱除代表鬼疫的阴气。
这些童男在呼喊中,还唱着一首奇怪的歌曲,而他们的头上,带着十二种不同的面具,那是一些从来没人见过的怪兽形象。每一种怪兽,专门对付一种鬼疫,汉代人要对付的鬼疫,又增加了一些他们害怕的东西,比如最毒害人的“蛊”,这种可怕的巫术常在汉代后宫争宠中使用,巫人用木偶和纸人做成仇敌的形象,以此来加害别人。
这十二种怪兽,分别名叫甲作、巯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委随、错断、穷奇、腾根,似乎从来没有人见过它们的真容。流传下来的史书,也只记载了其中的四种,它们分别是:
雄伯,传说中能吃“魅”的神;
伯奇,即百劳鸟。这种鸟本来是人,他的父亲轻信后母谗言,将他杀死,父亲发现错杀后,又射死了后母。伯奇变成了鸟,但心明如镜,能知噩梦、吃噩梦;
强梁,又叫疆良,它有老虎的头,人的身体,口里衔着蛇。强梁与祖明一起共同吃磔死、寄生两类鬼疫;
穷奇,一种像牛的动物,浑身长着坚硬的刺猬毛,叫声像狗。穷奇与腾根一起,专门吃最可怕的蛊。
这十二兽出身都不好,连根基很正的伯奇,人们也嫌他的叫声会导致死人。但它们能吃掉鬼疫,而被人们利用。
120名童男摇着鼓,夹着人的呼号声,惊天动地,声势十分浩大,在宫中一间一间房子地赶鬼出宫。最后还要劝鬼疫赶快逃跑,不然就会被十二兽掏心、挖肺、抽筋、扒皮、吃掉。
湘西“鬼师”
传承自远古的傩祭,一直在当代还遍布中国各地。不过,较之人类蒙昧时代傩祭的血腥恐怖,当代的傩祭,无疑已经文明得多。
其实,汉代以后,巫傩歌舞就已经逐步融入了杂技、巫术等内容,表演因素更多,并与地方戏剧融合,甚至出现了傩、戏杂陈的局面。那些原生态的神秘仪式,只在少数边远地区得以保留。
但将之放在现代工业文明的大背景下,它依然显得极为古朴、原始,甚至带着神秘的蒙昧气息。
湘西,中国地势第二级和第三级阶梯的交汇处,云雾缭绕之下的武陵山、雪峰山,阻挡了它与外界的联系。
在武陵山与雪峰山之间,发源于梵净山南麓的锦江河,自西南向东北流经“麻阳陆相红盆”里的山原和丘陵,这里是位于湘西腹地的麻阳县,在县境西部的一个山村里,一场带着杂技性质的节庆正在举行。
这是农历正月十五。苗族人是在每年这一天送旧迎新。此刻,他们正在观看这节庆中最为隆重的表演“上刀山”。这是湘西“鬼师”们必备的傩技之一,“鬼师”这个称呼,就相当于彝族的“阿贝玛”,或是汉族的“神汉”、“神婆”。至于“傩”,除了在一种叫“傩堂戏”的地方戏曲中使用外,一般湘西人已经很少再用了。
村子里的人围着一块开阔的平地,只见平地中间放一根四五丈高的木杆,木杆粗且直,顶上竖一面深黄色的旗。杆子上带着的似乎是一把把短刀,但又看不分明。因为只有刀把,隐约的刀口均用麻布紧封,有些神秘、庄严。
有几位身穿红袍、佩牛角司刀的人,正在人群的一边,口中似念着咒语,但又听不清楚,不知他们说的什么。他们就是“鬼师”。村民们都晓得,这些咒语是不能外传的,是故意念的不甚分明,免得外人听了去。
“上刀山”
到了中午,苗人的“三连铳”大炮在山头响起,此时,那几个“鬼师”舞着花旗,在炮声中走到场中央。他们合掌指天,光脚赤手,耍舞一阵后,领头的“鬼师”走到杆子下面,慢慢揭去那些麻布,果然是一把把短刀,刀刃向上,一共36把。
领头的“鬼师”先用手紧扣着上面的刀刃,脚轻轻踩上下面的刀刃,爬上了“刀山”,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紧接着,其他鬼师也一个个跟了上来,一级级踏刃朝上攀登。他们的手指弯曲,死死地扣着刀刃边缘,但手指并不和刀刃接触;脚踏在刀刃上,轻捷而平稳,绝不在刃上有一丝滑动。越往上,刀刃越锋利,每爬上一级阶梯,围观的人群就齐声喝彩。
领头的“鬼师”爬上了顶端,他扯下一根头发,往那最锋利的刀上一搁,头发即断成两截。然后,那“鬼师”从腰间拿出一只牛角号,仰天鸣响,雄浑激越的号音在人们耳际萦绕,在山岭间回荡。
等到几个“鬼师”们都上到了顶端,他们又头朝下,把脚搭在刀刃上,表演起了倒挂金钩!接着,还有大鹏展翅、观音坐莲,都是在刀刃上表演。
正在这时,忽然“三连铳”又跟着锣鼓、唢呐、爆竹一道,震天动地的轰响。一对戴着凶神面具的人,跳着怪异的舞蹈,呼喊着,走进场地中央。他们的面目,多立眉突眼、翘嘴獠牙,有勾簿判官,有押兵先师,还有钟馗、灵官。而围观村民的情绪,此时也达到高潮,雀跃、欢呼,如痴、如醉……
每年除了元宵节,农历四月八和中秋节,也要举行这种“上刀山”的傩技表演。此外,还有“下火海”,即将若干砖块立起,排列成一沟槽,槽内烧木炭,将砖块烧红,“鬼师”赤脚于烧红的砖块上行走;而含红耙齿则是将铁耙齿烧红,“鬼师”将它含在嘴上。
带阴兵
这些表演是给鬼神看的,也是给信徒和观众看的。前者在于告诉各路鬼神妖魔,“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鬼师”法力无边,各路鬼神妖魔,不得胡作非为;后者在于展示傩坛威风,吸引信徒,招来观众。
但苗人“鬼师”绝不只是会表演,除了上刀山,他们还会统帅“阴兵”。
在湘西的大山深处,鬼与神,是人们的重要信仰。鬼师,则是连接人与神的纽带。几乎每一个山村里都有鬼师,他们代代相传,家里都有着古老的符咒天书。他们就是今天的“方相氏”,是傩仪的主角。麻阳县现在就还有340多位“鬼师”和“道师”。
那些祖传古书中,有关于“元皇流教”祭祀、师承及各种符咒的记载。比如,在一个名叫段法兴的“鬼师”家中,那流传已有三四百年的古书中说,他们的祖师法名叫“张法高”。尽管不知道这位祖师爷真实的姓名,但在四川峨眉山却有他的牌位……
如今的“鬼师”也已与各种“道师”混杂、合流,麻阳鬼师的唱词中,“三清大道、十极高真、三元法主、王母仙人……北极星君、五岳大帝,还有启教祖师吕山九郎、横山七郎、张姓二郎、李五郎、百法七十二位真人,以及天下统兵大元帅、五营四哨统帅”等各方神灵都在恭邀之列。
身披鬼邱、脚踏鬼罡、手拿鬼剑,相对于主要做超度亡灵的“道师”,“鬼师”还有傩愿、取魂、渡关、安床、求子等等义务。有长时间家族传承的“祖传鬼师”很受苗人群众的认同。
“鬼师”所使用的法器,除司刀、牛角、竹筶外,还有宝印、“柳机袋”。而上刀山,最厉害的“鬼师”上的是36级刀山,不够厉害的,只能上12级、24级。
据说“鬼师”还可统帅阴兵,但他们自己对此讳莫如深,他们会告诉外人自己阴兵的数目,外人却从来不知道,也看不见,这些阴兵究竟在何处,会在什么时候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