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松堂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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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民国时期(1)

暑假后不久,辛亥革命就开始了。武昌起义一举成功。清朝政府惊慌得不知所措,派陆军部尚书荫昌率新军前往镇压。荫昌带兵到了信阳,连湖北境也不敢进,就在信阳驻下了。整个中国都震动了。各省起义的消息每天都有,也不知道哪是真的,哪是假的。各学校的学生都纷纷回家,大哥、二哥说,我们也以回家为好,怕的是将来路不通,家里接济不到。当时我也不知道,是铁路真不通,还是大哥他们怕铁路不通。他们决定不坐火车了,在开封雇马车,顺着通铁路以前的大路回家。我倒很愿意这样走,因为想看看铁路通以前人们旅行的情况。从开封出发,走了一个上午,到了朱仙镇。原来旧日的大路有一定的站,每隔四十五里就是一站。一天规定走两站。走完两站,即使天色尚早,也不再走了。因为再走,就走不到下一站,那就要破站。照当时走路的规矩,无论冬夏,每天都是早上四五点钟出发,遇见有卖吃食的地方,随便吃一点作为早点,走到上午十一点左右,就到一站。坐车的人都下来吃午饭,车上也要喂牲口。这叫“打尖”。打尖以后再走四十五里,到下一站,无论天早天晚,都要住下。走路的规矩是每天都要起早走,宁可早一点到宿站住下,这叫做“赶早不赶晚”。每一个站都是一个县城或者大集镇,都有很多的旅店。车一进街,各旅店的伙计都跑出来截车,拉住马叫住他的店。赶车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熟店,都把车往他的熟店赶。车一进店门,停在大院里,赶车的把鞭子一扔,就不见了。有店家的伙计替他卸车,把牲口牵到槽边去喂。又有些伙计帮着坐车的人搬行李,送到房间里。这些客店一般都没有伙食,自有附近的小馆子派人来问饭,客人随便点菜点饭,吃完睡觉。第二天天不亮,店家的人就来打铺盖卷,搬行李上车,牵牲口套车。一切都齐备了,赶车的人才出现,拿起鞭子又上路了。我从小说上知道有这些情况,亲自经历一遍,觉得很有意思。车走到汝坟桥,住在一个店里,墙上都题满了诗。当时走路,最怕的是连阴天,路不能走,只能呆在旅店里,等候天晴。那种苦闷、焦急、无聊的心情,真是难以忍受。能够写字的人,大概都要在墙上写下几句,以为消遣。我听说我父亲在汝坟桥的一家店内,在墙上写了几首诗,当时很传诵,我就在我们这个店里墙上找,事有凑巧,他住的果然就是这家客店。我一找就找着了他的题壁诗,共有六首:

记得新春话别时,临歧温存挽征衣:曾闻天上玉堂好,莫为思侬愿早归。

文场一战竟抛戈,知尔同声唤奈何!料得相逢应慰藉:妾家薄命累郎多!

苦教夫婿觅封侯,柳色青青怕上楼。谁料天涯仍落拓,相逢莫问黑貂裘。

珠玑才调锦年华,久别当知初念差。一掬临风相思泪,而今应长海棠花。

年来事事不如人,惯逐群仙步后尘。自注:己丑中试第九十二名。才藻如卿堪第一,奈何偏现女儿身!

萱堂辞罢感长征,晨馐夕膳代奉迎。归去慈帏仍健羡,晓妆台下谢卿卿。

父亲于己丑年中举人,到戊戌年成进士,这些诗大概是己丑至戊戌年间,父亲会试落第回家过汝坟桥,在客舍写的。

一路顺利,回到了唐河县城。母亲也在唐河县城。原来唐河也办了一个女学,县里人们觉得,初办女学,如果没有一个有名望的妇女参加,恐怕办不起来。他们就请母亲到女学里负责管理学生,名义是学监。我到女学里去见母亲,母亲谈起了办学经过。她说,她自己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吴清芝,还印了名片。这是她第一次走出家庭的范围,到社会上办事。她本来是一个极有才干的人,有机会到社会上做一点事,自然很高兴,心情很舒畅。但是她教学生的宗旨,仍然是贤妻良母。她对我说,她向学生们说,旧规矩还是要遵守的,叫你们来上学,是教你们学一点新知识、新本领,并不是叫你们用新知识、新本领代替旧规矩。这正是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想。当时革命的形势日益发展,可是实际影响还没有到偏僻的小地方。在唐河一带,清朝的统治还没有动摇。县城里各学校都还在照常上课。母亲还只能留在县城的学校里。我跟着三个堂兄先回祁仪镇。

到快要过年的时候,革命军的队伍已经开到襄樊,安民告示贴到了河南境内。告示上写的官衔是“安襄郧荆招抚使”,不用清朝官名。安襄郧荆指的是湖北省的安陆、襄阳、郧阳和荆门这一带。告示一到,我们那一带都震动了。清朝在南阳设了一个军事据点叫“南阳镇”,有个南阳镇总兵镇守。当时那个总兵很顽固,声称要和革命军决一死战。后来他接到报告,说革命军漫山遍野而来。他一听就溜了。这样,并没有经过实际战争,南阳、唐河这一带就“光复”了。“光复”是当时用的一个名词,凡是革命政权建立了的地方,都称为“光复”,意思是说,从满人手里把失地收复了。伯父原是个很守旧的人,有人传话来,说革命军就要到祁仪镇,叫号召群众欢迎。伯父也很高兴,说这就快过年了,哪家没有酒肉,都愿意招待。看到这种情况,我想书本上常说的“传檄而定”,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那个总兵是“望风而逃”,革命军是“传檄而定”。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清朝的政权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垮台的。可是,当时真正的群众,劳动人民,并没有发动起来,也没有人想到去发动他们。在革命中,活动的人还多半是知识分子。他们活动的动力,是三民主义中的民族主义,他们反对满人的统治,同时也反对外国洋人的侵略。在乡村,欢迎革命的,也是一些比较开明的绅士。他们实际上也是知识分子。我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斗争,是绅权和官权的斗争。在当时的封建社会中,官和绅本来是一样的人。知识分子经过科举做了官,在他做官的地方他是官,回到他原籍他就是绅。在清朝末年,实行了一些新政。在新政中,往往用了些本地绅士,特别是教育一项,官是无能为力的。在教育界,绅权很快就发展起来了。父亲在武昌的时候,我听见他同母亲商议,说他有些朋友劝他辞去湖北的官,回河南当绅,说绅比官更有前途。我觉得,当时父亲心中也有所动。可是后来没有那样做。我还听父亲说,当时的总督张之洞要派一批人到日本学法政,梁鼎芬推荐父亲去,他以母老为辞,谢绝了。当时有不少的官,跑到日本去住几个月,回原籍就转为绅了。我现在觉得辛亥革命的一部分动力,是绅权打倒官权,就是地主阶级不当权派打倒地主阶级当权派。三民主义中的民权主义和民生主义,不但当时的一般人不懂,当时革命队伍中的人也不是都很懂的。我也主张辛亥革命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但我也认为,当时的资产阶级力量是很软弱的。所谓官权与绅权的斗争,正是表现了地主阶级内部的矛盾,辛亥革命一起来,绅权便自然成为革命的一个同盟军,一起反对当权的地主阶级,即以清朝皇帝为代表的地主阶级当权派的统治。等到清朝被推翻以后,原来参加革命的那一部分地主阶级,就又同资产阶级发生了矛盾和斗争,因此资产阶级又来了个“二次革命”。其结果,还是失败了,以袁世凯为代表的地主阶级篡夺了革命的果实,在中国开始了北洋军阀的统治。

孙中山先生所宣传的,是资产阶级思想,可是那些都是上层建筑,在中国并没有坚强的经济基础。他主要是以舆论宣传为武器和封建势力作斗争,这显然是不够的。中国的旧民主主义革命的失败,是先天就注定了的。

中华民国成立了。我于民国元年春天又到开封中州公学上学,可是从杨源懋去世以后,学校大不如前,教师的阵容也不整齐。湖北有个绅士名叫陈时,说他奉父命捐款在武昌办了一所学校,叫“中华学校”,以黎元洪为校长。当时黎元洪的威望很高。我想转到武昌上学,写信回去同母亲商量。大概是因为武昌是旧游之地吧,一说母亲就同意了。我到武昌上了中华学校。校舍是原来的粮道衙门。这所学校后来改名为中华大学,出了一个有名的学生,就是恽代英。我在中华学校不久,又听说上海中国公学要招生了。这所学校倒有一段光荣历史。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有一次不满意日本政府对中国学生的待遇,集体回国,自办学校,名为“中国公学”。创办的时候,也出了一个有名的学生,就是胡适。在辛亥革命的时候,中国公学也停办了。这时候中国公学又恢复招生,推举黄兴为校长。用黄兴的名义向各省发出电报,叫各省选派学生。河南省很重视这件事,决定选拔二十名学生,到上海中国公学上学,每人每年发官费二百两银子。河南省决定以后,发出通告在开封招考。我同几个同学回到开封应试,被录取了,我就于民国元年的冬天同其余十九人一起到上海,进中国公学。

中国公学原来定有一个开学日期。我们这二十人在开封考试以后,就赶往上海,如期报到。校舍在吴淞炮台湾。校舍是一座按当时标准说相当漂亮的洋楼,单独地建筑在炮台湾车站附近,四周并无居民。电灯也是自己发电。我们到的时候,学校并没有开学,只有一座空校舍,连一个主要的职员都没有。我们既然到了,就只好搬进去住。渐渐地有些主要职员来了。到了民国二年春天,终于开学了。校长黄兴没有露过一次面。教师都是上海别的学校的教师来兼课,到了上课时间才坐着火车来,下课就又坐着火车走了。当时的上海,完全是一个殖民地城市,商店欺负内地来的人。进了商店,或者在马路上行走,如果不会说上海话,就被他们骂为“江北佬”。但是如果你能说一两个英文名词,他们马上就尊敬起你来。我们住在校舍,四无邻居,闲了到江边走走,倒也觉得有点像世外桃源。我只是喜欢到河南路棋盘街那一带,那里书店很多,我喜欢买书,那二百两银子花不完就买书,也买了一些大部头的书,如“廿四史”之类。关于在中国公学学习的情况,将在后面详说。

我在中国公学上到1915年暑假,就算是大学预科毕业了。就在上海考入了北京大学,暑假后进北京大学。关于在北大学习的情况,也将在后面详说。

现在要说的是,北大当时的学生,在学习上是自由极了。本系功课表上的课,学生不爱上就不上;别系的课,爱上就去上。教师那里没有点名册,从来不点名。学生要上哪一课,只需在上课时到课堂上坐下就行了。就是与北大毫无关系的人,也可以进去听讲。在上课之前,有一个人站在课堂门口,手里拿一堆油印的讲稿,当时称为讲义,进来一个人,就发给他一份,从来不问他是谁。往往有不应该上这个课的人先到,把讲义都拿完了,应该上这个课的人来了倒得不到讲义。可是从来也没有因此发生争执,后来的人只怨自家来得太晚。当时北大中国文学系,有一位很叫座的名教授,叫黄侃。他上课的时候,听讲的人最多,我也常去听讲。他在课堂上讲《文选》和《文心雕龙》,这些书我从前连名字也不知道。黄侃善于念诗念文章,他讲完一篇文章或一首诗,就高声念一遍,听起来抑扬顿挫,很好听。他念的时候,下边的听众都高声跟着念,当时称为“黄调”。在当时宿舍中,到晚上各处都可以听到“黄调”。黄侃也常出题叫学生作诗。有一个本系的学生不会作诗,就叫我替他作。我作了几首拟古诗十九首的诗,他抄好送给黄侃,黄也居然加圈加点,还写了赞赏的批语。

我的这种课外学习,倒是在我家里发生了作用,那就是:我把我的一知半解传授给我的妹妹沅君,引她走上了文学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