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清末帝制时期(2)
谨案:自黄龙观以北,即沿岘山东麓行。虽逼近山脉,皆一律坦平。惟自全家营至观音阁,约七里余,逼近襄河,崩溃可虑。且越大沟三道,桥工亦巨。若由崔家营左首,即绕全家湾西面,沿山行,可无此虞,惟须越太山庙后山岭、石灰窑后山岭,至铁盖山,尤峻,开山费亦不赀。左山右河,无可绕避,殊无善策。及至襄阳,细访绅耆,始知岘山偏西,有一鄙道,两面皆山,中间颇为宽平。卑职等即于初九日由襄冒雪往勘。自北而南,沿路经过之村市,曰七里店、分水岭、邵家坟、蒋家沟、吴家岗、康家嘴、王家嘴、百姓营,至柳林桥仍与原勘之路相会。较之全家营、观音阁一带,实为稳固,惟共越大小沟九道,山潦盛涨,流颇冲激,一律建桥,亦属不易。且较远十二里余,合计与原勘之路,造桥、筑坝、开山费亦相等。至襄樊绾毂水陆,将来铁路告成,转输较便,商贾愈繁,起造车站,非宽平之地,不能容受。查襄阳城东提标操防营东首,地势平旷,且直接樊城货船停泊之所,起卸既便,且有操防营就近弹压保护,甚为适用。惟将来若拓展轨道,北接秦豫,于此造桥过江,正对樊城中段,所毁市廛必多。且两岸地多浮沙,桥基必不坚固。惟襄阳城西关外,旧称檀溪湖者,近已淤为平陆,宽平约四五里,右环老龙堤,左接城垣,气势团聚。将来铁道若由七里店出山,此地又适当其冲。对岸为襄防营兵房,已出樊城西北首。地与山近,岸根稳固,造桥似为尤便。惟地系淤成,内含砂砾,将来若建高楼巨厦,不知有无崩陷。统俟覆勘再定。
由此可见,我父亲虽然名义上是弹压委员,但他所关心的和所做的大概不仅止于职务范围以内的事。照他的日志看起来,他虽不懂铁路技术,但关于技术方面的事,他是关心的,也可以说是最关心的。
我想父亲是很有收获的,但是对于我们这几个小孩的读书却有一定的影响。因为他几个月不在家,我们读书遇见不认识的字,念不出来的字,也没有地方去问了。我那时候正在读《易经》,卦辞、爻辞确实也不容易记。等到父亲回来查问,母亲说已经“包本”了,但是背得不很熟,究竟算不算“包本”呢?他们想了一个抽查的办法,叫我自己抽出我认为是比较熟的一部分,在父亲面前再背一遍。幸而《易经·系辞》那一部分我在读的时候虽然不懂,但觉得很有意思,而且其中有些韵文,比较容易记,我就自报重背《系辞》,果然当着父亲一背,就通过了。不过经过这一次周折,他们原来订的那一种教育办法,看起来是行不通了。他们就另想办法。在别的办法想出来以前,别的事情又发生了。
大概在光绪三十三年的时候,我母亲娘家来信,说我的外祖母病了,叫我母亲回家去一趟,见见面。外祖母有一男一女,儿子先已去世了,现在只有这一个女儿。我母亲坚决要回家去看看。还是走水路,同我们县城里的一家商店合租了一只船,他们装货,我们坐人。大概是春夏之交的时候,母亲带着我们三个小孩顺着汉水北上。可能是货装得太多了,又是上水,走了好几天,才走到沙洋。到了沙洋,又遇见逆风,船简直走不动,只好停在沙洋。一停就是好几天。正在焦急的时候,父亲派人追来了,信上说,他已经“得缺”,署理崇阳县,衙门之中,非有太太坐镇不可,叫我母亲不要回家了,赶快转回武昌,一同到任。我母亲当时很为难,最后还是照父亲的话办,另雇了一只船,舍了原船,转回武昌。因为船轻,又是下水,不几天就到武昌了。船停在鲇鱼套,这是武昌的一个港口,停的船很多,真是帆樯如林。派人给父亲送信,父亲来到船上,说到崇阳去的事还没有筹备完全,需要再等几十天才能走。在这几十天之内,也不必再租房子了,给船家说说,把他这只船包租一个月,你们就住在船上等吧。事情也只好如此,我们就在鲇鱼套的船上住下了。
父亲怎样忽然“得缺”了呢?也没有捐过“遇缺先”。原来在我们离开武昌以前,武昌政局就起了变动。张之洞被召到北京,当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所遗总督之缺,由原布政使(藩台)代理;原藩台所遗之缺,由原按察使(臬台)代理。这时候臬台已经是梁鼎芬了,他是知道父亲的,所以在他代理藩台的时候,一遇见缺就派出我父亲了,也算是有个“遇缺先”吧,不过不是用钱捐的。这是我的推测,并没有听见父亲这样说。
父亲所说的筹备的事,大概包括有:聘请幕僚,选择家人,还有制造仪仗家具之类。原来一个新县官到任,衙门是空无所有的,新县官需要带领自家的班子和比较好的家具陈设,去接收那个空衙门。经过了几十天,这些事都齐备了,就另外雇了两只坐人的船。坐人的船跟运货的船大不相同,船舱很高,人可以在船舱里随便走动,桌几床铺,应有尽有。在父亲组织他的班子的时候,我们三个小孩的教育问题也跟着解决了。父亲同母亲商量,无论怎么样也得给小孩请一个先生,在当时官场中称为“教读师爷”。有人向父亲推荐了一位据说是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枣阳人,恰好是我们唐河的邻县,觉得很合适。
行期决定以后,所带的东西都纷纷搬到那两只船上。其中有两乘轿子,一乘大的,一乘比较小一点。还有些比较高级一点的家具陈设,还有一套仪仗。有一部分随船走的家人也都搬上船来,其余的人分别自己到崇阳去报到。船沿长江往上游走,走了一天,到了金口,第二天就从金口转入长江的支流,经过一些小湖,走了三天,到了汀泗桥,船停下来了。说是要从汀泗桥改走陆路往崇阳去。崇阳来接的人,也都到了。父亲先走,母亲带着我们小孩第二天走。第二天早晨,母亲带着沅君坐头一乘轿子,我和景兰坐第二乘轿子,我还带着我在武昌养的一只猫。这只猫很聪明,从武昌到沙洋,又从沙洋回武昌,它都跟着。每天晚上住宿的时候,码头上的船可以多至几百,鲇鱼套的船更是数以千计,可是我这只猫晚上还要出去玩耍,玩耍以后居然能找着自己的船安稳地回来。在汀泗桥坐轿的时候,把它装在一个布口袋里,放在我的座位下面,它也不闹,就在那里面睡觉。从汀泗桥走了一天,到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说是已经到崇阳城外了。有个人来对我说,城里面抬了大轿来接,太太已经改坐大轿了,叫景兰到前面陪沅君坐前面原来的轿,我这轿就剩了我和我那只猫了。安排已定,听见前面仪仗摆开,继续行进。母亲的大轿进城门的时候还有三声炮响。那时候衙门还没有腾出来,另外为新官安置了公馆。到公馆的时候又是三声炮响。在公馆住了差不多一个月,衙门腾出来了,又是全副仪仗,把母亲接进衙门里,沅君坐在母亲轿里,我和景兰跟在轿后面走。到了衙门口,又是三声炮响,我们都跟着进了衙门。父亲给我们讲,一个官的仪仗,除了他本人之外,太太可以用,老太太也可以用,老太爷不能用。老太爷如果到了他儿子的衙门,只可以跟一般人一样悄悄地进去,老太太到了,却可以用全副仪仗,大张旗鼓地进去。太太也是如此。太太可以用她丈夫的仪仗,老太太可以用她儿子的仪仗:这就叫“妻以夫贵,母以子贵”。后来我看见报刊上讨论女子教育问题,有所谓“贤妻良母主义”,我想,封建社会妻以夫贵、母以子贵,大概就是对贤妻良母的补偿,这也是妇女“三从”的一种表现。
我跟着父亲在衙门里住的时候,对衙门的建筑也作了一些观察。建筑是朴素的,但是有一定的格局、体制。这种格局和体制表示县官在一县中的地位。衙门的大门上边,挂了一块竖匾,上写“崇阳县”三个大字。竖匾表示以上临下的意思。进了大门,绕过仪门,就是大堂。大堂前面两侧各有一排房子,这是县衙门的六房办公之地。东边一排三房是吏、户、礼;西边一排三房是兵、刑、工。在里边办事的人,叫“书办”。他们都是“吏”,吏和官不同。官是朝廷派来的,吏是土生土长的。官是经常变动的,常来常往的;吏是永久性的,几乎是世袭的,如果不是父传子,也是师传徒。大堂正中,有一座暖阁。暖阁中间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这就是县官的公座公案。暖阁的上边有三个大字:“清慎勤”。后来我才知道,这三个字是明太祖规定的,清朝也把它继承下来了。暖阁的前边有两个高脚架子,一个架子上边放一个黄布卷,另一个架子上边放一个黄布包着的盒子。我猜想,这个盒子里面应该是印,那个黄布卷里面应该是敕。这两件东西,表示县官是皇权的代表。他是代表皇帝在这里办事的。照原来的制度,县官是由吏部选派的,他应该是奉敕来的。可是到了清朝末期,各省长官权力越来越大,县官实际上是由省里委派,就是吏部派来的县官,省里也可以叫他不到任,而委派有“遇缺先”资格的人。就我所看见的,大堂上那两个架子上的东西都是空的:那个黄布卷里面就是一根木棍,盒子里也是空的。就是这两个空的象征,也是等县官坐大堂的时候才摆出来,以吓唬人民。大堂后边,就是“宅门”。这个称号表示此门以内就是县官的私宅。宅门进去,是二堂。二堂后边,还有三堂。进了宅门,往西边拐,就是花厅,是县官会客的地方。花厅西头,有一个套间,叫签押房,是县官办公的地方。花厅后边,隔一个院子,就是上房。母亲领着我们都住在上房里面。还有厨房和其他零碎房屋,都在东边的院子里。这个格局和体制,大概各州县衙门都是一样。这表示这个衙门的主人也就是这一县的主人。就一县说,县官就是这一县范围之内的统治者。从前人说,县官是“百里侯”,衙门在格局和体制就表示他是“百里侯”。从前有两句诗:
不睹皇居壮,
安知天子尊!
皇居之壮,还不仅在于它建筑上的伟大宏丽,更重要的还在于它的格局和体制。当时我有这一点想法,后来到北京见了故宫,我的这种想法就更明确了。像北京故宫这样伟大宏丽的建筑,当然要比一个县衙门高出千百倍,简直是不能比,但是故宫和一座县衙门在格局、体制上是一致的,可以说县衙门是一个具体而微的皇宫,皇宫是一个放大了千百倍的县衙门。
就北京的故宫说,皇宫的本体是紫禁城。紫禁城的外围是皇城。皇城的正门是天安门。天安门还有一段前卫的皇城,横断长安街,一直延伸到离前门门楼不远的地方。这段城墙现在已经拆了,成为天安门广场。这段城墙横断长安街的地方,东西各留有三个门洞,称为“三座门”。这段墙的南端又有一座门,明朝称为“大明门”,清朝称为“大清门”,清朝亡了以后改称“中华门”。现在都已经拆了。“大明门”或“大清门”这些称号的意义,就等于县衙门大门竖匾上写的“某某县”的意义。“大明门”或“大清门”,表示这个门内的主人是明朝或清朝的最高统治者,如同县衙门大门竖匾上写的“某某县”,表示这个衙门的主人就是这个县的统治者。在天安门和大清门中间那段前卫墙的外边,东西各有三座大衙门,东边三座就是吏、户、礼三部,西边三座就是兵、刑、工三部。这相当于县衙门大堂前边的东西两侧那两排房子。从天安门进去,经过端门、午门到太和殿,太和殿就是“大堂”,是皇帝正式坐朝的地方。从太和殿进去,中和殿是“二堂”,保和殿是“三堂”。保和殿后边是乾清门,乾清门就是“宅门”,此门以内,是皇帝的私宅。乾清门以外是外朝,以内是内廷。从乾清门进去,就是皇帝的私宅乾清宫,乾清宫就是“上房”。就格局和体制说,皇宫和县衙门是一致的。县衙门的格局和体制,表示县官在封建社会中的地位。县官是封建政治机构中直接跟老百姓打交道的官职,旧时称为“亲民之官”,它的地位很重要,权力也很大,是封建社会政治机构中的一个主要部分,至少在原来制定官制的人的意图中是如此。在每个朝代的末期,政治越来越腐败,当权的人不知道怎么样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现象,而只是在上面多加机构,多设管官之官,在县官之上又增加些重叠机构,于是县官的地位就显得低了,县官的权力就显得小了,这是叠床架屋的政治机构造成的结果。
以上是我观察县衙门的格局、体制所得的一些猜想。再就衙门里的人说,县衙门里边住的是县官和他的家属,以及由县官带来的幕僚和家人等。在新旧官交替的时候,县衙门完全是空的,原来的人都跟着旧官走了,新官带着自己的一班人马来接替。就我所看见的说,跟着我父亲来崇阳上任的有三位幕僚,当时称为“师爷”。一个是“刑钱师爷”,一个是“书启师爷”,一个是“教读师爷”。还有十几个家人。还有伺候家人的人,衙门里称为“三小子”。还有一个厨房,实际上是个小馆子,独立经营,给衙门里的人包饭,预备宴会筵席之类。总共算起来,总也有三四十人。这些人之中,除了厨房的人是由厨房老板负责之外,其余的人都是跟着官来的,他们的生活、工资都由官负责,他们都是官的私人,与国家政府没有关系。可以说,他们都是跟着官来吃崇阳县老百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