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米利都学派(2)
阿那克西曼德作为数学家,必定非常熟悉无限或不定在思想构成中具有的各种功能。例如,我们不可能定义几何学的基本元素——点、线、面,这对欧几里得的学生来说是不言而喻的。精确性是几何学的本质特征,它得以可能源于其本身不可能的基质——没有大小的点、没有广度的线和没有厚度的面。抽象数学有基本公设,例如,1=1、x=x,等等。这些都与经验事实相矛盾,因为在感官世界中,我们不可能发现绝对相等。但这些概念在人类发展过程中,对人类扩展自身经验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它们彻底从人类生活的利害得失、偶然经验、限制条件、差异性和多样性中抽象出来,这使抽象科学具有可证明性、精确性和普遍适用性。我们由此得出结论:完善的抽象存在概念先于包含所有个别存在概念,并且是个别存在概念的基础。我们由此也得出,整个世界的可知对象都适用于可证明的、精确的、普遍适用的概念。
但是,这类概念在内容上空洞无意义,不能提供解释自身过程的方法。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只有将这种基本抽象的存在和众所周知的杂多现象联系起来,才能发现和设想出运动、发展和具体实在的本原。或许因为阿那克西曼德未能解决这方面的问题,在这个学派后来的领导者那里,运动而不仅仅是存在,成为他们主要坚持的本原。在考察阿那克西曼德的继任者之前,我们需要注意阿那克西曼德的其他某些看法,这些看法或许难以令人满意地与他的一般概念联系起来,但它们并非没有各自独立的意义。阿那克西曼德非常喜欢使用“围绕”(希腊语phloios[19])这个词,用来指出、描绘事物中内在和必然发展的观念,他因此似乎假设了不定包含着固有的倾向或规定,并使它发展出相反的特征,例如热和冷、干和湿。他说,这种基本倾向的结果产生出火圈,火圈包裹着环绕地球的气圈,层层嵌套,就像树皮包裹着树那样。[20]他构想出的这种同心圆系统在某种程度上可再划分为不同层级的系统,表现为太阳、月亮、星辰和大地。他还描绘道,大地悬浮于大气之中,从它各部分固有和完满的平衡中获得稳定性。[21]
有关人类起源,他似乎持某种类似于人类从低等生命发展而来的理论。在他看来,最初的生物必定在潮湿中产生(这让我们想起泰勒斯的理论)。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转移到干燥的陆地,褪去它们古老的自然表皮。[22]尤为特别的是,他坚持认为,人类必然是从其他低等生命发展而来,因为人类在年幼阶段特别需要关怀和照料。倘若人类最初便以这种方式存在,就不可能存活下来。
这些理论明显与现代思想十分相似,这非常有趣。但是,即便不详细阐明这些理论,我们也能得出结论:这些“诗人的残篇”[23]类似于很多其他这类残篇,使人浮想联翩、兴趣盎然,它们让我们越发感到,我们并未完全掌握阿那克西曼德的全部理论。作为贯通且完整的系统,他的理论仍然没有得到完全揭示和正确理解。
某些权威学者认为,阿那克西曼德作为这个学派的第二位哲学家,首次从哲学意义上使用了“本原”(arche)这个词。但是,无论是否如此,泰勒斯在此之前确实已经开始在思考“本原”的问题。
阿那克西美尼也是米利都人,据说是阿那克西曼德的学生或至少听过他讲课。正如我们所说,米利都学派晚期学者倾向强调自然本原的运动特征。因此,阿那克西美尼选择气作为代表或象征这种本原的最佳元素。气明显具有流动性、易变动、延展范围广等特征,对于颜色、味道、气味、形状等特征保持绝对中立。呼吸在古希腊人看来等同于生命或灵魂,而呼吸由气构成。气等同于生命正好提供了生产和运动的本原,这在存在的首要因素中是必需的。他将万物生灭过程设想为气的稀散和浓聚,浓聚使赋予生命的气变成有形物体,稀散使物体分离、扩散为无形的气。阿那克西曼德之前已经使用过这两种相反的力量——冷热、干湿,阿那克西美尼也将这些力量视为形成变化的动力。
这几乎是我们对阿那克西美尼的所有了解。我们只有知晓存在的运动观念的全部发展过程,明白他在思想发展链条中的地位,才能完全理解他的这些学说。
第三节 赫拉克利特
万物皆流—永恒与暂时—哭泣哲人
赫拉克利特不是米利都人,而是爱菲斯(Ephesos)人,但米利都和爱菲斯都属伊奥尼亚地区,从在哲学思想发展中的地位来看,他极为自然地被视为米利都学派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生于约公元前560年,死于约公元前500年,有人也认为他的生卒年比这要晚一代人的时间。关于他的生平事迹,古代流传下来的权威记载甚少。[24]我们听说赫拉克利特游历广泛,回到爱菲斯后拒绝参加任何政治活动,过着离群索居、退隐山林的生活。赫拉克利特的学说显示,他即便不是厌世者,至少也是苦行者。他的学说包含对神秘主义的研究,以“晦涩哲人”的称号闻名于世。他的著作并不是写给大众,而是写给少数有天赋的人。他的著作充满这类格言警句:“博学并不能使人智慧。”[25]“最优秀的人抵得过上万人。”[26]他在批评其他作家(即便是最伟大的作家)时毫不留情。他说:“应该把荷马以及阿基罗库斯从赛会中驱逐出去,并且加以鞭笞。”[27]赫拉克利特的主要拥护者对他的作品也有不同理解。有人将他的作品称为“诗歌”——这些作品明显是以诗行体写成的;有人将之命名为“引导人生的舵手”;有人直接称之为“论自然”。
赫拉克利特在他最为著名的格言中阐述了存在的基本原则:“万物皆流,无物常驻。”[28]实在由永恒流变的存在构成。河流中的河水永远在变,河流正因其持续流变才称其为河流。生命体也是如此,生命不是稳定不变的,稳定不变只是生命的虚假幻象,而非生命本身。因此,正如我们所见,泰勒斯设想存在的基础是物质性的,他隐约觉得运动是反本原的存在,但是,哲学在赫拉克利特这里转向了相反的极端。他在对永恒的否定中发现了永恒的因素。实在不是由稳定不变的“存在”(being)构成,而是由不断流变的“变成”(becoming)构成。
赫拉克利特在其他地方将永恒运动描绘为相反者之间的永恒斗争,对立的差异消融在最高的和谐之中。因此,一产生于多,多产生于一。世界的和谐在于相反相成,就像弓与琴之间的关系。战争是万物之父,又是万物之王。宇宙既不是神也不是人所创造的,它过去、现在和将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按一定尺度燃烧,按一定尺度熄灭。
因此,火是始基的表象和符号,赫拉克利特通过表述出自然本质的运动特征,突破了自然物体的限制。火不仅仅是符号,火具有精细、易变等特征,拥有渗透万物、毁灭万物的力量,使生命体保持温暖,使太阳具有赋予生命的力量。赫拉克利特用多种不同的表达来描述火本原,有时称之为雷霆,有时称之为永恒理性、法则、命运。在他看来,创造是永远处于变动的过程,火按照存在的法则通过“下降之路”和“上升之路”转化为其他物质。火经由下降之路浓缩成粗糙的水和土;水和土又会经由上升之路重新融化为火,人们也观察到,海水会产生蒸汽,蒸汽又上升融化为气,进而转化为火。[29]
他认为类似于气的灵魂或呼吸是生命本质元素的表现,是具有建构性和统一性的力量。它使身体各部分相互结合,赋予其生命,使其能够发育生长。赫拉克利特在此与阿那克西美尼观点相同。通过呼吸活动,我们与所有其他生命相互关联,共同分享普遍存在的生命元素。我们在这种生命元素中生活、行动并获得意识。通过我们的感觉器官,尤其是眼睛,永恒和无所不在的智慧至少部分变成了我们的智慧。我们在睡眠时也没有完全失去这种智慧,而是通过呼吸保有智慧的根本,当然,睡眠仍然让我们丧失了智慧的精髓。醒来后,我们再次完全投入生命元素之中,原本具有的智慧也再次苏醒。这就像煤在接近火时逐渐燃烧,远离火时又慢慢熄灭。
因此,人能够获得智慧,在于他的精神被宇宙精神点燃。但是,人还具有某种更沉重,或者用赫拉克利特的话来说,更湿润的元素,这是非理性的元素,喝醉的人尤其如此。感觉是否可靠取决于灵魂是干燥还是湿润,轻盈还是沉重。那些灵魂沉重、野蛮的人,永远看不到生命之火的永恒运动,相反,他们看到的只有死亡。他们沉浸于万物的表象及其虚假的稳定性,无论入睡还是苏醒,看到的只有灵魂死亡留下的躯壳。[30]
指导生命的不是法则而是常识,这是个人所获得的永恒存在的知觉残余。永恒存在的灵魂干燥而又纯粹。纯粹知识只有神才具备,人类本性难以企及。只有在永恒存在看来,万物才是好的、美的和正义的,万物只对永恒存在显现出自己的整体。对于人类的部分理性而言,有些东西正义,有些东西不正义。因此,生命是有限度的,赫拉克利特有时也会谈到生命孕育死亡,死亡包含重生。善与恶、生与死、生长与朽坏,都只是永恒善、永恒和谐内外张弛的律动,这对于人的生命来说是大事,对于宇宙的伟大循环而言却只是小事。日与夜、冬与夏、战争与和平、饱足与饥饿,它们彼此互为条件,都是神的一部分。此外,我们还会看到,疾病使人们感到健康的美好,饥饿使人感到饱足之乐,疲惫使人睡眠香甜。
万物皆流,无物常驻,这个洞见似乎使赫拉克利特患上了沉思的忧郁症。哭泣哲人是赫拉克利特的传统形象。琉善(Lucian)用赫拉克利特的口吻说道:“没有任何东西是稳固不变的,万物混乱地相互结合,快乐与痛苦、知识与无知、伟大与渺小,全都相同,在时间的流逝中循环往复,流转无穷。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悲伤。”[31]赫拉克利特也说过:“时间就像玩骰子的小孩。”凡人的至善就是保持清醒的知觉,通过了解时间中的善恶流变,环境中的动乱与张力,学会理解永恒的统一与和谐。人类的至德在于,无论生命如何受命运摆布,有多少变动,都要保持平和与坚定。
对人性持悲观看法的传统源远流长,欧里庇德斯、索福克勒斯、但丁、莎士比亚、雪莱、阿诺德和卡莱尔,都对人性持悲观看法,他们都可以追溯到赫拉克利特。存在的奥秘,看上去最真实的东西却并不真实,尘世万物的捉摸不定和瞬息万变,赫拉克利特的这些思想通过伟大思想家的继承发扬,从遥远的时代传来,在我们耳边回荡,仍然具有最深沉、持久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