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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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逆行(1)

蝴蝶

不是老人,只是年过二十五,但毕竟是老人。一般人的一年,这个老人却是整整三倍三倍地在过。他曾二度自杀未遂,其中一次是殉情。三度被关进拘留所,罪名是思想犯。虽然终究一篇文章也没卖出去,却写了超过百篇的小说。不过,那皆非老人真心要做的事。只不过是所谓的闲暇之举。如今能够咚咚敲响老人枯萎的心房,令那干瘪的脸颊染上红潮的,是喝醉,以及望着不同的女人天马行空地幻想,就这两件事。不,是两件回忆。枯萎的心房、干瘪的脸颊,那并非谎言。老人,就在这天死去。在老人漫长的一生中,真实无伪的,只有生与死,这二者。他直到临死之前还在说谎。

老人现在,躺在病床上,是花天酒地染上的病。老人有不愁吃穿的财产,但那点财产,不够他花天酒地。老人现在,对死并不遗憾。节衣缩食的生活,是老人无法理解的。

一般人到了临终之际,往往会仔细打量自己的双手手心,或者茫然仰望近亲的眼眸,但这个老人,多半闭着眼。有时闭得很紧,有时微微睁开颤动的眼皮,只是沉默地那样做而已。他说看到成群蝴蝶。蓝蝴蝶、黑蝴蝶、白蝴蝶、黄蝴蝶、紫蝴蝶、粉蓝蝴蝶,成千上万的蝴蝶就在额头上成群结队翩翩飞舞。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漫天蝴蝶氤氲远达十里,百万拍翅声,颇似正午的蚊蚋嗡嗡叫。这是在对战吧。翅膀上的粉末,折断的脚、眼珠、触须、长舌,如雨纷坠。

人家说,想吃什么尽管说,他回答红豆粥。老人十八岁开始写小说时,曾经描写过临终的老人呢喃想吃红豆粥的一幕。

红豆粥煮好了。那是在粥中撒上煮好的红豆,再以盐巴调味。在老人的乡下老家算是美食佳肴。他闭眼仰卧,吃了两匙,开口说,够了。人家问他还想要什么,他浅笑,回答想玩。老人那个好脾气、虽没念过书却很灵巧、年轻貌美的妻子,据说当着在场近亲的面涨红了脸。她并不吃醋,只是握着汤匙,吞声饮泣。

盗贼

今年注定落第,但我还是去应试了。那是徒劳之美,我心醉于那种美。今早我特地早起,在暌违一年后再度穿上学生服,走进缀有菊花徽章的高大铁门。我是战战兢兢走过大门的。眼前立刻出现成排的银杏树。右边十棵,左边十棵,都是参天巨树。枝繁叶茂的时节,这条路有点阴暗,宛如地下道。如今一片叶子也没有。行道树的路径尽头,正面是红砖砌成的雄伟建筑,这是大礼堂。入学典礼时,我曾看过内部一次,印象中宛如寺院。现在,我扭头仰望这大礼堂高塔上的电子钟。距离考试,还有十五分钟。我以和善的眼神注视着身为侦探小说家的父亲的铜像,走下右手徐缓的坡道,来到庭园。这里,在很久以前,是某位武士的庭园。池中有鲤鱼、红鲤和鳖。直到五六年前,还有一对白鹤在此嬉戏。至今,这片草丛仍有蛇出没。大雁与野鸭之类的候鸟,也在这池畔休憩。庭园其实大小不足二百坪,但看起来几乎广达千坪,这要归功于优秀的造园术。我挨着池畔的山白竹坐下,背靠老橡树的根干,两脚朝前方懒洋洋伸长。沿着小径排列大大小小凹凸起伏的石块,后方是辽阔的池塘。阴天下的水面波光潋滟,荡漾着细细微涟。我把右脚轻轻架在左脚上,低声呢喃。

——我是盗贼。

前方的小径有一群大学生列队经过,络绎不绝,宛如流水般行经。每个人,都是家乡最自豪的孩子,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才生。看着笔记上同样的文章,所有的大学生一律努力背诵。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在嘴里叼上一根。没有火柴。

——借个火好吗?

我选中一名俊美的大学生喊道。那个穿着浅绿色外套的大学生停下脚,眼睛依旧盯着笔记,径自把他叼的金色滤嘴香烟给我,给我之后就这么慢步离去。大学也有足以与我匹敌的男子。我用那根金色滤嘴的外国烟点燃我的廉价香烟,慢吞吞起立,把金色滤嘴香烟用力摔到地上,拿鞋底狠狠踩烂。然后,缓缓前往考场。

考场内,多达百人的大学生,全都拼命往后退。大家是在担心,如果坐在前排就无法随心所欲写答案。我像个高才生般坐在最前排,稍微抖动指尖抽烟。我的桌下没有可查数据的笔记,也没有任何可以小声商量的友人。

最后,一名红脸教授,拎着鼓鼓的皮包匆忙冲进考场。这个男人,是日本首屈一指的法国文学专家。今天,我头一次见到此人。他的个子不小,眉间的皱纹令我不禁感到一种压迫感。此人的徒弟,据说是日本最伟大的诗人和日本最伟大的评论家。日本最伟大的小说家,想到这里,我不禁偷偷脸发烫。教授在黑板上写题目时,我背后的大学生们窃窃私语的,不是学问,多半是满洲的经济问题。黑板上,写了五六行法文。教授歪坐在讲台的扶手椅上,很不高兴地放话。

——这种问题想考不及格都很难。

大学生们无力地低声窃笑,我也笑了。之后教授咕哝了两三句莫名其妙的法语,开始在讲台的桌上写东西。

我不懂法语。不管出什么样的题目,我都打算写福楼拜是少爷。我假意思索了片刻,轻闭双眼或是拍落短发的头皮屑,一会儿又望望指甲的颜色。最后,我提笔开始书写。

福楼拜是小少爷。弟子莫泊桑是成年人。艺术之美,说穿了是对市民奉献之美。这种感伤的绝望,福楼拜不懂,莫泊桑懂。福楼拜想要洗雪自己的处女作《圣安东尼的诱惑》饱受抨击的屈辱,为此糟蹋了一生。历经所谓剖腹断肢的酷刑折磨,每写完一篇作品,无论世人的评价如何,他的屈辱创伤都会更激烈地蠢动、疼痛,他心底那个填不满的空洞,便会更大、更深,然后死去。他被杰作的幻影欺骗,被永远的美魅惑、吹捧,最后别说是一个近亲了,连自己都救不了。波德莱尔[8],才是真正的少爷。完毕。

我可没有写什么“老师,请让我及格吧”这类的话。我把所写反复读了两次,没找到错字,然后,左手拿外套与帽子,右手抓着那一张答案卷,站起来。我身后的高才生,见我站起,当下惊慌失措。我的背,成了这个男生的防风林。啊啊,那个可爱如小白兔的高才生,他的卷子上写着某新晋作家的名字。我一边对这位知名新晋作家的狼狈深感同情,一边对那位糟老头似的教授别具深意地行个礼,交出我的答案卷。我静静走出考场,也许是走得太快,几乎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

来到户外,年轻的盗贼,徒感悲伤。不知这种忧愁为何,究竟从何而来。即便如此,我还是披着外套,一边大步走过成排银杏树耸立的宽广石子路,一边回答:是因为饥饿。二十九号教室的地下室,有个大食堂,我迈步走向该处。

地下室的大食堂挤满了空腹的大学生们,从入口大排长龙,甚至一路排到地上,最尾端的部分,已到种着银杏树的人行道一带。在这里,只要花十五钱[9]便可吃到相当丰盛的午餐。队伍长度超过一百米。

——我是盗贼。是举世罕见的别扭家伙。过去艺术家不杀人,过去艺术家也不偷东西。可恶。耍小聪明的同伙。

我推开大学生们,终于抵达食堂入口。入口贴着小小的告示,上面是这么写的:

今日,喜迎食堂创业三周年,为表祝福,谨献上免费赠礼。数量有限。

那些免费赠送的小菜,装饰在入口旁的玻璃柜中。只见红色大明虾栖息在洋香菜的叶片下,水煮蛋对半切开的剖面,时髦地装饰着蓝色凉粉做成的“喜”字。我抱着碰运气的心理,探头往食堂里一瞧,大学生们埋头大吃免费奉送的菜肴,在黑色密林中,穿着白围裙上菜服务的少女们四处穿梭走动,翩翩飞舞。啊啊,天花板上有万国旗。

大学地下室散发着芳香的蓝花[10],是令人发痒的肠胃解毒药。看来我可赶上好日子了。普天同庆,普天同庆。

盗贼如落叶怏怏撤退,飘到地上,身体加入长条人龙的尾端,眼看着消失了踪影。

决斗

那并非模仿外国,不夸张,是真的想杀死对方,但是动机并不深刻。不是因为有个男人与我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基于这世上有我无他,不需要两者并存的心态互相憎恨;也不是因为某人是我妻子的旧情人,老是喜欢将那寥寥两三次的事实,以自然主义的写实风格巨细靡遗地向邻人四处宣扬。对方,与我那晚首度在茶室相遇,只是个穿着狗皮长袍的年轻农民。我偷了那个男人的酒。那就是动机。

我是北方城下町某高等学校的学生。喜欢冶游,但在金钱方面算是很小气。平时只抽友人的香烟,也不理发,辛苦存下五圆后,就一个人偷偷上街把那笔钱花个精光。一个晚上,不会花到五圆以上,也不会花到五圆以下。而且我用那五圆,似乎总是收到最大效益。我把一点一滴辛苦攒下的零钱,先和友人换成五圆纸币。有了崭新得割手的纸币,我的心跳更快了。我故作随意地把钱塞进口袋,出门上街。我就是为了这每月一两次的外出而活。当时,我饱受莫名的忧愁所苦。绝对的孤独与一切的怀疑。说出口太污秽!比起尼采与拜伦还有春夫[11],莫泊桑及梅里美[12]和鸥外[13]更像是真货。我全心投入五圆的玩乐。

即使走进茶室,我也绝对不会露出意气昂扬的样子,我会故作玩累的模样。若是夏天,我总是叫冰啤酒。若是冬天,我会叫热清酒。我喝酒,只是想让人以为是季节所致。我不情不愿地慢慢啜酒,对美女服务生不屑一顾。无论哪家茶室,总会有那么一个欠缺性感只有欲望的中年女服务生,而我只对那种女服务生说话。主要是针对当天的天气及物价闲聊。我最擅长的,就是以神明都来不及发现的神速算清自己喝了几瓶酒。放在桌上的啤酒瓶若已有六瓶,日本清酒的小酒瓶若到了十瓶,我就会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倏然起身,低声咕哝:结账。酒钱从来不超过五圆。我会故意把手插进全身的口袋到处摸索,假装忘了钱放在哪里,最后终于想起在长裤口袋。我让口袋里的右手又摸索半天,摆出在五六张纸钞之中挑选的架势。最后,我终于自口袋抽出一张纸钞,认清那是十圆纸钞还是五圆纸钞之后,交给女服务生。至于找回的零钱,我总是说:钱不多一点小意思,瞧也不瞧就全部给她。然后耸耸肩,大步走出茶室,直到抵达学校宿舍为止一次也没回过头。自翌日起,又开始一点一滴地努力存钱。

决斗那晚,我走进“向日葵”这家茶室。我披着深蓝色长斗篷,戴着纯白皮手套。同一家茶室我绝不会连去两次,因为我怕总是掏出五圆纸钞的行为令人怀疑。这家“向日葵”,我已有两个月没光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