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卡曼特和露露(8)
他在农场上总是觉得很无聊,所以就会时不时地锁上门,离开农场,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一段时间。我感觉,他应该是听到了某位老朋友来到内罗毕的消息后才会离开农场的,这些朋友都是过去光辉岁月里的拓荒者。他每次大概会离开一周到两周,然后等到我们快要忘记他的时候才回来。回到农场的他总是疲惫不堪,病重得厉害,几乎是把自己一路拖回来,勉强打开了小屋的门。之后,他就会自己在屋里待上几天。我觉得,这时候他可能有点害怕我,因为他心里一定觉得我不同意他这种突然离开,如果这时看到我,我就刚好能从他病弱的境况中渔利,然后彻底制服他。老克努森偶尔会赞美那些热爱大海的水手的新娘,但他在心底对女人是不信任的。他本能地觉得女人是男人的敌人,会遵守某些原则而阻止他享受生活的乐趣。
他去世的那一天,已经离开了农场两周。谁也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他那次应该是想破例一次,到我家找我,因为他就倒在了从他家去我家的路上。那条路穿过咖啡园,他跌倒之后,就死去了。那时已经是四月的天气了,长雨季马上就要开始,平原上刚刚长出新草。傍晚,我和卡曼特出门想到新长出的草里找点蘑菇,却发现了老克努森躺在那条小路上。
还好,发现他的土著人是卡曼特,因为在农场上的所有土著人里,只有卡曼特对他还有点怜惜之情。卡曼特平时很关心他,这完全是一个异类对另外一个异类的关心。偶尔,他会给老人送去一些鸡蛋,也会留意着照顾老人的小托托,不让他们溜走。
老人仰面躺在地上,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帽子应该在他跌倒的时候滚在了一旁。死去的老人看起来特别镇定。“老克努森,”我想着,“你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我想把他抬回屋里,但心里也很清楚,任何在周围走动或在附近香巴地里劳动的基库尤人都不可能帮我,他们一旦看到尸体,肯定会立刻跑开。所以,我命令卡曼特跑回家,去叫法拉来帮我。但卡曼特没有动。
“你为什么要我跑回去?”他问道。
“你看见了呀,”我说,“我自己搬不动这位老先生,你们基库尤人都是些傻瓜,竟然不敢抬死人。”
卡曼特低低地笑出声,语气里满是嘲笑。他说:“姆萨布,你又忘了,我是基督徒。”
于是,他抬起老人的脚,我托着老人的头,把他向他的小屋抬去。我们时不时地要停下来,放下他歇一歇。每当这时,卡曼特就会站得笔直,双眼紧盯着老克努森的脚。我想,这应该是苏格兰教会对待死人的仪式。
我们把老人放在他的床上,卡曼特在屋里转了几圈,然后又走到厨房里,想去找块毛巾把老人的脸盖上,但他最终只找到了一张旧报纸。“在医院的时候,基督徒们都是这么做的。”他给我解释。
老人去世很久之后,卡曼特还会因为我当时在小路上的“无知”而洋洋得意。他和我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会偷偷地乐上半天,然后突然大笑着说:“姆萨布,你还记得吗?你那时候居然会忘记我是个基督徒,还觉得我会害怕和你一起把‘米松古姆塞’抬回家。”米松古姆塞是白人老头的意思。
成为基督徒之后,卡曼特就不怕蛇了。我曾经听到他对其他男孩说,在任何时候,基督徒都能脚踏巨蛇蛇头,把它踩得粉碎。我倒是没见到过他这么做,但有一次,一条鼓腹毒蛇出现在厨师的小屋屋顶上,我看见他站在不远的地方,面对着毒蛇站得笔直,脸部僵硬,双手背在后面。孩子们围着小屋站成一圈,哇哇哇地大哭着,身子颤抖得像风中的筛糠。法拉走到屋里拿出我的猎枪,把毒蛇打死了。
一切结束,农场重新变得风平浪静。马夫尼奥雷的儿子问他:“卡曼特,你为什么不踩着那条坏蛇的头,把它踩碎呢?”
“因为它在房顶上啊。”卡曼特回答道。
有一段时间,我尝试用弓箭打猎。我是很有力气的,但还是无法把万德罗博弓拉开,这是法拉给我找的。不过,练习了很久之后,我最终成了一名技术很好的弓箭手。
卡曼特那时还小,我在草坪上练习的时候,他会站在旁边看着,脸上挂着一副不相信我的表情。有一天,他问我:“用弓箭射动物的时候,你还是基督徒吗?基督徒不是应该用来福枪吗?”
我给他看了一本绘画版的《圣经》,里面有“夏甲的儿子”这个故事的插图:“神保佑童子,他就渐长,住在旷野,成了弓箭手。”
看了这幅画,他说:“好吧,他跟你一样。”
卡曼特不仅善于治疗土著人,也对治疗动物非常在行。他曾经从一条狗的爪子里取出过很多碎片,还治好了一条被毒蛇咬过的狗。
有一段时间,我在屋里养了一只断了翅膀的公鹳。这是一只性格坚定果断的鹳。它常在我的屋子里走动,每当走进我的卧室,它就进入了决斗状态,一会儿跟我的长剑厮打,一会儿又神气活现地拍打着双翅,与镜子里的自己厮杀。它常常尾随着卡曼特,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看着它走路的神态,你没有办法不相信它是在故意模仿卡曼特僵硬、有规律的步伐,更何况他们的腿还是一样的细。土著小孩们天生就有一双欣赏滑稽漫画的眼睛,每次看到卡曼特和鹳同时出现,他们就在一边哈哈大笑,还大喊大叫。卡曼特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但他从来不关心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只是吩咐小男孩们去沼泽地里捉些青蛙给鹳吃。
露露也是卡曼特照顾的。
一只小羚羊
卡曼特从草原上来到我家之后,露露才从森林里来到农场。
我的农场东面是恩贡山森林保护区,当时这里几乎全部都是原始森林,后来它们都被砍掉,种上了桉树和银桦树。每当想起这个,我就感觉很伤心。如果不是这样,这儿早就成为内罗毕一个风景独特的休闲胜地。非洲的原始森林是一个充满神秘的地方。走进它的深处,就像踏上一块古老的挂毯,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有些地方掉色,有些地方变黑,但绿色的部分永远都不可思议地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走在森林里面,你完全看不到天空,阳光以各种奇怪的方式跳跃着,从树叶中坠落下来。树上的灰色菌类,像是树的长长胡须,低垂着。爬藤植物到处攀爬、悬挂,给森林带来了一丝隐秘、一丝深邃。农闲时节,我和法拉常常会在周日的早晨骑马来这里游逛。我们骑着马上坡、下坡,穿过森林中蜿蜒的小河。空气像溪水一样清冽,充满着植物的芳香。如果长雨季开始,爬藤植物开了花,那简直就是在大团大团浓郁的香气中骑马穿行。林中有一种非洲瑞香,淡黄色的花朵小小的,黏黏的,香气浓郁,闻起来很像丁香花,也像山谷里的野百合。基库尤人为了采蜜,用绳子把许多空树干悬挂在树枝上,吸引蜜蜂飞过来筑巢。林中到处都可以看到这些空树干。有一次,我们在林中刚一转弯,居然看到一头花豹横卧在路中央,浑身的毛皮看起来像极了非洲挂毯。在离地面很高的空中,居住着一群永远吵吵闹闹,一刻也不安分的家族——小灰猴。不管是哪儿,只要是它们经过,周围的空气中就会久久地弥漫着一种腐臭,闻起来很像老鼠的味道。骑马前行,会突然听到头顶有快速跑动的飕飕声,那是有猴群经过,它们正在自己的路上跑呢。如果停下来安静一会儿,你可能会看到一只猴子一动不动地坐在树上。没过一会儿,它的家族就都来了,周围的森林也因此而活跃起来。它们像是挂在枝丫上的果子,每个果子都带着一根长长的尾巴,悬在空中。因为阳光照射的角度不同,它们有的看起来是灰色的,有的则是黑色的。它们会发出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一个响亮的吻,外加咳嗽的声音。如果你在地面上模仿这种声音,猴群就会受到影响,就会把头转来转去地寻找你;如果你突然一动,它们就会在一秒钟内消失。它们拨开树顶的枝叶,像鱼群消失在波浪中一样,迅速消失在树林里,你还能听到渐行渐远的窸窸窣窣声。
在这片森林里,我还遇到过极为罕见的巨林猪。那是非常炎热的正午,我走在茂林的一条小径上。突然,一头公巨林猪从我身边跑过,后面还跟着它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它们跑得非常快,看起来好像是一个从黑色纸张上剪下来的,由大大小小不同形象组成的整体,而背景,则是笼罩在一片阳光中的绿。这个场景太震撼人了,像是森林水塘里的倒影,又像是一件发生在几千年前的事情。
露露是薮羚家族中的小羚。薮羚应该是非洲羚羊中最漂亮的一种了,它们比欧洲小鹿的体型略大一些,主要生活在树林和灌木丛中,个性腼腆善变,不像非洲大草原上的其他羚羊一样常见。恩贡山和周围的国家非常适合薮羚生活。如果你在山上露营,早上或傍晚出来打猎的时候,就会看到它们从树丛中走到林中的空地上。阳光洒落,它们的皮毛泛着古铜般的红光。雄薮羚的头顶长着一对弯角,带着优美的弧度。
露露是这样成为我们中的一员的:
一天早上,我开车去内罗毕。不久前,农场上的磨坊被大火烧毁,我开车去了好多次内罗毕索要保险和赔款。这天早上,我一边开车,一边在脑子里想着各种数字和估价,车子沿着恩贡路向前跑着。突然,有一群基库尤孩子在路边喊我,他们抱着一个很小的薮羚让我看。他们可能是在灌木丛中发现这只“小鹿”的,想把它卖给我。但我在内罗毕有约会,这会儿已经迟到了,我没心情管这些事儿,就没有停车。
晚上开车回来时,我又经过了这个地方,又听到有人在路边大声喊我。我一看,还是那帮基库尤孩子。他们看起来有点累,脸上也写着满满的失望。他们可能想把那只“小鹿”卖给其他路人,但没有成功,现在急切地想在日落之前结束这笔交易。他们把“小鹿”举得高高的,想引起我的注意。但我已经在内罗毕忙了一整天,赔偿金上还存在很多问题,我根本不想停下来跟他们说话,所以我就又直接从他们身边开了过去。到家后,我把他们给忘了,吃完晚饭就上床睡觉了。
但是,恰恰就在我刚刚进入梦乡的那一刻,我被一阵强烈的恐惧感惊醒。那些基库尤小男孩和那头小鹿的形象在我眼前逐渐聚拢,逐渐由模糊变得具体、清晰,最后变成一幅画立在我的面前。我坐在床上,心中充满了惊骇,就好像有人卡住了我的脖子,要让我窒息一般。我在想,那只小薮羚已经落在了它的“捉拿者”手里一整天,而这群“捉拿者”在烈日下站了一整天,他们还把它双腿交叉托得那么高,它现在怎么样了?它那么小,肯定不可能自己去找东西吃。我自己在同一天时间里开车经过它两次,对它而言几乎就是牧师和利未人[15],但却连想都没想过它。现在,都这个时间了,它在哪儿?我起床,陷入了一阵恐慌中。我把庄园里所有的男仆叫醒,命令他们必须在天亮之前找到那只“小鹿”,把它带到我面前,否则我会把他们全部解雇。他们立刻按照我的命令开始行动。那天,和我一同乘车去内罗毕的还有两名小男仆,但他们都没有注意那群孩子和那只“小鹿”。此时,他们冲在了战斗的最前线,为其他仆人们提供了一份有关这次事件的长长清单:地点、时间和基库尤小男孩的特征等。那是一个洒满月光的夜晚,我的仆人们全体出动,在外面的风景画中四散走开,然后互相传播信息,激烈谈论着当前的形势。我听到他们非常详细地向对方解释,如果找不到那只羚羊,他们全部得被解雇。
第二天早上,法拉给我端来了早茶,朱马跟在他后面,臂弯里躺着那只“小鹿”。这是一只雌鹿,我们叫它露露。他们告诉我,在斯瓦希里语中,这个词的意思是“珍珠”。
那时,露露还跟一只小猫一样大,长着一双安静的紫色大眼睛。它的双腿特别纤细,在蹲下和站起的时候,你会担心它们能否承受住来来回回的弯折。它的双耳非常光滑,看起来像绸缎一般,而且非常善于表达。它的鼻子像松露一样黑,蹄子小小巧巧的,给它平添了一丝中国旧私塾里小姐的气质,这些小姐们都有着小巧的缠足。能够双手抱着这样完美的东西,真是一种非凡的体验。
很快,露露就适应了这座房子,也与房子里所有的人熟稔起来。在这里,它就像在家里一样无拘无束。在最开始的几个星期,房间里光滑的地板对它来说是生活中的难题。它刚从地毯上迈出步子,四条腿就朝四个方向劈开,看上去惨烈无比。但它好像并不怎么担心,最后终于学会了在这光光的地板上走路,脚下还发出一连串声音,听起来颇似人微怒时打出的响指。在所有的生活习惯中,它都表现得优雅而喜整洁。虽然它像小孩一样任性,但是当我阻止它想要做的事情时,它就会表现出一副模样,让你感觉它好像在说:你想怎样都行,就是不要发脾气。卡曼特用奶瓶给它喂奶喝,晚上会把它关在屋里,因为天黑之后,花豹常常会在我的房子周围出没,所以我们必须要小心。它很听卡曼特的话,总是跟在他左右。有时,卡曼特会拒绝做它想做的事情,它就会低下那颗小头颅,往他那两条细细的腿上撞。它真是太漂亮了,每当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我就会想起“美女与野兽”的故事,他们这个矛盾体真是这个故事新的写照。凭借着它无与伦比的美丽和优雅,露露在这座房子里获得了绝对的权威,得到了所有人的绝对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