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散文选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乡情如歌(2)

其实,那时的爆米花是轻易不舍得吃的。记得我总是将爆米花用一只小铁罐小心翼翼地盛起来,每天用小布袋装一袋。有了这样一袋爆米花,在学校里便成了同学们的巴结对象。我曾用这些爆米花“贿赂”过学习委员,以便“抄袭”作业;也曾用爆米花“雇佣”同学给我背书包。

走在现代都市,我发现了一种号称进口的洋爆米花,我总是怀疑那些默默无闻的机器,怎能炸出香甜可口的爆米花。况且,一声不响的那种食物还能称作爆米花吗?每当我走在街市上,看见卖洋爆米花的时候,总会在心底情不自禁地迸出一声“砰”……

乡下过年

我在乡下过了18个年。那时,我总是怀着异常兴奋异常新鲜的心情期盼着过年。一则是因为乡村的岁月实在寂寥,就像一塘默默的碧水,清清亮亮不起什么涟漪,困着了好动又好热闹的童心。再则就是贫瘠的日月总是平稳而沉重,仿佛稻场上老牛拖着的石磙,咿咿呀呀乏味而单调,总是演绎不出童年那些色彩斑斓的梦幻。其实,更重要的还是盼望着快快长大自己的手脚,好早点爬过那寂寥岁月沉闷的坎儿。这一份心事,恐怕也是过年时长辈们一双双浊眼特别有神采的缘故。

因此,乡村的年就来得特别强烈,特别富有宗教色彩。

一进了腊月,孩子们就掰着指头数,还有几天过年。村子里,家家门前支架着一两个簸箕,或就地铺一方晒席,晾出白花花的汤圆粉。青砖黛瓦的屋檐下门楣前挂出串串腌制的鸡鸭鱼肉。我记得,这是长辈们一年之间从牙缝里省出的鱼肉和积攒下的上等粮食。

盼着盼着,那过年的日子就摇摇摆摆地来了。这时长辈们开始反复叮嘱起孩子:大年三十、初一、初二千万不要摔了碗,不要说死、鬼、杀之类的话,否则下一年就太不吉利了。其实,这些词儿又是那时乡村俚语用得最多的,孩子们一不留神儿,嘴里就溜了出来,这样,往往害得长辈赶紧在屋前放一挂鞭,好驱走邪气。

对于乡村的孩子,我知道过年时有两样甚为稀罕,一是年席上丰盛的菜肴,再就是劈里啪啦的鞭炮、楚剧团的锣鼓声和舞龙灯时人群的喝彩声,而孩子们对后者的兴趣又远远超过前者。想来,这许是寂寥比清苦更使人难耐吧。

我的记忆里,乡村的年总是随着那些鞭炮逐渐稀疏地响过正月十五之后才结束的。这以后,长辈们开始走向田野,孩子们则眼巴巴地瞅着年节的尾巴徐徐消隐,恋恋不舍地把过年的情景珍藏在记忆中,然后再进行漫长的盼望。

眼下,又要过年了,这是我离开家乡之后的16个年。膝前的儿子也一样蹦蹦跳跳地迎接着新年,但他那盼望过年的意义却与我儿时不尽一样了,而且也不似我儿时那样具有强烈的愿望,在他梦幻样的生活里,有的是花花绿绿、林林总总的玩具和色彩鲜艳的童装,生活的每个角落里喧闹着温馨和笑靥,从容的生活热闹而轻盈。在他心目中,过年的意义充其量不过就是爸爸妈妈有更多的时间陪他玩罢了。

这使我有了一种意象。儿子的过年就像一杯纯净的甘露,那味儿单一而短促,不似我儿时过年的滋味,有一种地道的咖啡的苦涩蕴含其间,那样复杂而绵长。

我怀念儿时在乡下的过年。那一种过年的时分,是从岁月沉重之树上绽开的轻盈的花,是从寂寥之枝上缔结的欢快之果。唯其沉重与寂寥才显示出那过年的珍贵与不易。

前几天,我收到儿时伙伴寄自乡村的信,甚感欣然。他当爸爸的资格比我老,儿子已是初中学生了,对于过年,他慷慨地说:又要过年了,乡下又是一片繁忙而欢欣的景象。比起儿时,现在的孩子天天都像过年……滋润的生活使他全没了儿时长辈对过年的那种激动而虔诚的心境。

我何尝不是如此?每一次过年,生命便增添一圈年轮,而脚下的光景却不是过年负荷踉跄又踏不出声响,谁还祈盼着岁月快去,巴望孩子快快地长大成人呢?

是啊,谁也不会驱赶美好的生活。

口哨声声

我酷爱音乐,一个美妙的旋律,会在我心中长时间地萦绕不绝,主宰我的心境,调整我的思绪。也许是因为我对美好音乐的迷恋,所以才特别害怕“丝竹之乱耳”,尤其讨厌一些小青年,不管什么场合便噘起唇打起口哨,那真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然而,有一次偶然听到一支用口哨吹出的曲子,使我惊叹不已,它比音乐大师的名曲更有魅力,至今还在我心中回旋。

那天,我骑自行车到乡下一个学生家家访。我骑着自行车缓缓而行。宜人的秋风水一样迎面而来,沁人肺腑,把心也洗得水一样清净。我本已是陶醉了,恰在这时一阵欢快的口哨声悄悄地踅入我的心头,我还来不及厌恶便折服了。因为这口哨的曲调与我的心境是那般地吻合。我禁不住回头望去,是一对骑自行车的青年男女。那小伙子很魁伟,被风吹起的头发像雀巢。他正得意地吹着口哨,哨声像他骑自行车姿势那样轻快而富于活力。那姑娘穿得漂亮,体形修长,用一条洁白的手绢束着长长的秀发,使人感到那美丽的面庞越发红润而俊美。正当我回头之际,他们已夺路而过,到我前面去了。

奇怪的是那姑娘并不蹬车子,而是将一只手勾在小伙子的肩膀上,让小伙子带她走。那长长的秀发在风中飘呀飘的,仿佛在追随小伙子口哨的拍节舞蹈着。小伙子吹的是过时的电影插曲《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看来,小伙子很有音乐天资,他能吹出三个八度,圆润中带有颤音,曲调时起时伏,时强时弱,高低自由,起伏有致;又能巧妙地运用断音。他不是简单地吹奏这首歌,而是随意地、即兴地加以变奏,于是便出现许多美妙的滑音,仿佛一个音符都是一只美丽的小鸟叼住你的心,在空中任意地翻飞,滑翔,玩够了才落在预定的音阶上。那姑娘也不声响,只管用手勾住小伙子壮实的肩膀,微低着头,倾听着。她那颗心也必是甜蜜而惬意的。

我的心被那支曲子吸引了,感到每丝艳阳的光线都挂满了玄妙的音符。

小伙子的自行车货架上带着两只筐,里边装着一杆秤和两包新衣服。姑娘自行车的货架上夹着几本书。看来小伙子是进城卖柑橘,姑娘是跟来买东西的。

他们始终不讲话,好像他们之间的语言通过小伙子的口哨声表达尽了。但,我还是希望他们能说点什么,也应该说点什么。

甩过一段弯道之后,姑娘终于把头扭向了小伙子,甜甜地说:“上回我跟你说的那个农大函授班,我已经替你交了学费。现在到处都在抓成人职业教育,机会太好了,你该学学的……嗯,我也去,和你一个班。”小伙子转过脸朝姑娘甜甜地一笑,口哨仍然没停,只是变得更加响亮。

上坡了。姑娘和小伙子开始用力蹬车。尽管是上坡,两人的车速却变得更快了。结果,我被甩下了一截。当我赶到坡顶时,已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只有那甜蜜、幸福而欢快的口哨声在山野里飘着,荡着,流动着……

老人与小村

小村只有一条弯弯扭扭的土路与外界相通,丈许宽的小路是小村的命脉。山坡上野生着各种花草灌木,它们好像有使不完的劲,疯长怒放。一眼山泉汩汩而出,细细的溪流曲折在小村中央,供着全村人畜的饮水,它是小村人的圣水。

小村闭塞偏远,很不起眼,一切寂静无声。男人常年干着农活,有时出去给人做些体力活,挣点零用钱,也有一两个被小村人称为“能人”的人,间或出去贩点零货,零敲碎打,就算是生意人了。女人们也常下地干活,农闲时则忙着拆洗缝补全家的衣物。小孩们做着简单的游戏,穿着父母在街上旧衣堆里买回的过时衣服,长短不整。

很少有外人来小村做客,可有一位穿着朴素的老人却是这里的常客。他每年都来,或一两次,或三五次,每次总要住上一段时间。他很老了,拄着一根黑漆木拐杖,深弯着腰;很瘦,愈显得面孔黝黑深皱;耳朵和眼睛也不甚灵便。可每来一次,总要把小村转个遍。走走坐坐。有时一个人自言自语,或用手比划什么。一间土瓦房、一棵古树,会使他呆上好半天,像在寻找几天前遗落的东西。

村里几个熟识他的老人说,他是在小村长大的,十七岁那年跟随刘邓大军走了,听说立过许多次功。解放后,在外地一个部门工作;“文化大革命”时不知被什么司令部抓走了。大约十来年杳无音讯,再后来得知他的消息时他已在另一个什么地方工作了,没几年便退休了。其间一系列前因后果,小村人是不甚知道的,也无谁向老人细细打听,只说他这辈子苦了,终老之时,能回来就好。他的妻子在“文化大革命”前因病去世,一个干公安的儿子在年轻时也因公离开了他。小村有他几个儿时的伙伴。因此,他常回小村来做“客”。

村里的小孩见了他就像看一个慈祥的古董,他总爱摸孩子们的小脑袋,爱给孩子们吃一些他们从未见过的袋装零食。早先时还常给孩子们讲故事,孩子们总爱玩他那根黑漆木拐杖,也总爱稚气地叫他“爷爷”,后来他体力越来越不好了,更多的是坐在旁边带着笑意看孩子们逗乐。这些年,小村人的生活有些好转,山坡上种植了不少果树,常有人给他送些清香可人的新鲜水果,遇到节令,许多人都请他到自己家吃饭。

每回一次小村,他都好像明显地又老了一些,也不太有精力和别人细细攀谈了,只说城里吵人,空气不新鲜,他待不住,想回小村来。虽然走得很缓慢,还有些气喘,但却仍然要这棵树上摸摸,那道河边瞧瞧。有时,良久地站在那儿远望一行行从天边掠过的大雁,或一只逗点一样勾在长空的鹰……有年冬天,他竟昏睡了一整天,乡邻都猜测他不行了,便有一大群人跪在小村的土庙院里,磕头不止,祈了三包神药,给关帝爷许了“说书三天”的口愿。服“药”后,老人竟真的好起来了。不几天,乡邻就请了方圆最有名的一位说书艺人还了神愿。听书的男女老少在土庙院里满满地挤了三天。

那次险病好了之后,他竟直接说起了死。说他现在已是没用的人了,尽连累众人;说先他而去的妻子、儿子、伙伴经常和他梦里拉家常。说他死后,就让他安住在小村那个向阳的山坡上——那里可以把整个小村看得清清楚楚,那眼山泉也在山坡脚下。

小村仍然在延续着古老的童话,不过,听说有一条高速公路最近要穿过它了。它会给小村带来怎样的契机呢?

乡里的女孩

乡里的女孩都是好女孩。

乡里的女孩总是早早地起床,到河边洗脸梳头。清澈的河水映着她们俊美的脸蛋。

乡里的女孩很早就学会洗衣做饭。爸妈夸自己女儿乖巧的时候,她们总是偷偷地抿着嘴笑。

乡里的女孩都跟妈妈一样,生来勤快。放假的日子里,她们喜欢学着妈妈的样子,挎上竹篮,挽起裤腿,赤着脚丫走在窄窄的田埂上。

乡里的女孩最懂妈妈的心。碰到不顺心的事,她们总是陪着妈妈悄悄地流泪。

乡里的女孩小时候都没个大名,全是“花儿”、“莲儿”什么的。她们能读到中学很不容易。女孩儿能顶什么呢?乡里的人总这么打算。

乡里的女孩有时候似乎很野、很能,有时候又那么惶恐、怕羞。甚至为在课堂上红着脸勇敢地回答出老师的提问,而欢喜得睡不着觉。

乡里的女孩平时喜欢一围一大堆,叽叽喳喳的,像群小麻雀。她们的脑袋里有着好多的小心思和好多的大理想。

乡里的男孩

乡里的男孩不像乡里的女孩。

乡里的男孩调皮又邋遢。直到上学的时候,才晓得刷牙是怎么回事。

乡里的男孩总是被奶奶唠叨醒了,再从热被窝里拖出来。

乡里的男孩上学最怕迟到。常常早饭没吃完就背起书包冲出家门。

乡里的男孩喜欢爬上树,折柳树上嫩绿的枝条,然后编成柳帽戴在小脑袋上,神气活现成一群穿开裆裤的鼻涕将军。

乡里的男孩一放学就满村里乱窜,像只不安分的小狗,既可爱又讨嫌,直到天黑的时候才由心狠的爸爸拎着耳朵回家受训。最后还得心疼的奶奶出来打圆场。

亲近自然

来到都市已有些年头了,眼看这日益拥挤的城池,天空被高楼切割成碎块,马路被车流拥簇得烦躁,几无清幽安宁的氛围,便蓦然生出对久违了的乡野的渴望。偶尔告辞城市而置身于乡间,与山水相伴,忽然有种心如清风的爽意。

生于大山腹地,长于乡野山村,无疑对山水、对田园有一份眷恋,有时还是那般难舍难割。可故去的年少岁月里,并没有感觉高山流水、樵歌牧唱、炊烟晓月、山野风韵有什么特别的铭心,也无法体悟出秋天的早晨、夏日的黄昏有什么格外的迷人。待辞别家乡的大山而走进日新月异的都市,才恍然了悟出其中的意蕴,才由衷理解了一棵古树一脉秀峰一片流霞一抹风景之所以让都市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的缘由。从大自然走向城市无疑向文明前进了一步,但在这进步的同时又有一种莫言的惆怅,它意味着某种丢失,丢掉质朴丢掉随意丢掉天然而走向喧嚣走向污染走向雕饰。难怪乎重返大自然,成了当今都市中芸芸众生的强烈心愿。

偶尔出去走走,悄悄回归自然。在绿意萌动的季节里,独自享受乡野的静谧和幽远;在醉卧斜阳的橘林中,默默咀嚼人生的酸甜苦辣和半世的得失浮沉;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静静体味大自然的壮丽和心灵的平和。再次亲近自然,便会对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诗句有更新的理解,读出一份生命的豁达和平静。其实,人生应该活得从容些,走得悠闲点,在昏沉纷杂之际,善于自我调节,使欲念如朗月般清醒;在烦恼忧患之时,懂得放松自己,使心绪平衡,水波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