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序二(3)
实际上,阅读《重现的时光》的结尾,使我们陷入一种矛盾的状况:主人公对自己撰写小说的计划信心十足,并概述了撰写的原则,这些原则其实却在指导即将结束的作品。然而,在最后撰写的《女囚》和《阿尔贝蒂娜失踪》中,在《重现的时光》中对战时的巴黎的描写中,叙述并未遵照这些原则,而是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分崩离析,并朝着新的方向发展,这种方向跟原先的计划有着很大的区别:女子同性恋、无法预料的婚姻以及战争。这是因为时间先后的问题,谈理论的部分是最初的意图,而作品的写作延续了十四年之久,吸收了现实中发生的新情况,或是因为普鲁斯特写作的基本倾向是摆脱统一。实际上,这两种向心和离心的对立倾向同时存在:一种倾向要预先实现最后阐述的理论,即隐喻的普遍化,寻求心理学和社会的重大规律,在真实的相互矛盾的现象后面寻求统一;另一种倾向是主题和时间先后的不连贯,不断移动已写好的片断,把它们移到别的地方,因此就留下叙述上或语法上的无数缺陷(读者往往不易发现,因为普鲁斯特用语法和逻辑上十分引人注目的衔接将其掩盖),但对动机进行的二元或多元的铺叙(他的散文可以说是“分裂生殖”),这是一种焦虑不安的理智主义的结果,它总是把一个项转到其对立物、补充物以及所有可能的对应物。计划好的框架,他似乎在整体上保持不变,并在认可时在某一本练习簿手稿的结尾写上“结束”这两个字,但在这框架内部,分裂的强烈冲动不断出现;这些冲动来自巨大的叙述板块,这些板块在起初并未预见到,因个人(阿尔贝蒂娜的故事)或历史(战争)的原因产生,计划因此而偏离方向;另一些冲动则是预料到的,如同性恋、人物的巨大变化、诺普瓦空泛的言语,它们使作品无限膨胀,而且仿佛无法抑制。最后,后面几卷未定稿的稿子,其特点是添加的部分无数,有时无法在叙述中插入,一些添加部分又产生另一些添加部分,因此,作者如果能继续写下去,真不知会在何时停止添加。
作品的演变
现在来谈《追忆似水年华》产生和发表的大致情况。从《让·桑特伊》中已经涉及的那些主题出发(童年时代、家庭生活、度假、记忆,都用第三人称来回忆),形成了一个计划,既想写对圣伯夫的评论性随笔,又想叙述对醒来时情况的回忆,然后叙述一个人物跟他母亲的谈话。对这些内容的充实和修改分好几个阶段进行:叙述在不久后选择用第一人称;1910年至1911年出现了找回的时间的概念,这种概念把记述的往事重新置于文学志向这个轴心之中,并占据以前归于随笔的理论部分的位置。1912年,小说将取名为《心灵的间歇》,已经有第一部分《失去的时间》的打字稿,第二部分《找回的时间》为手稿。在为发表这第一部分而寻找出版商的努力失败之后,普鲁斯特于1913年把这一部分交给格拉塞出版社自费出版。第一部分的末尾部分被删除,将置于第二卷中,第二卷取名为《盖尔芒特那边》,而《找回的时间》为第三卷。总书名改为《追忆似水年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使《盖尔芒特那边》的出版工作于1914年中止。普鲁斯特因健康原因未被征召入伍,就大量增加小说后面部分的内容,对其进行修改,插入新的部分。小说第二卷到1919年初才出版,题名为《在花季少女倩影下》,由新的出版商加斯东·伽里玛出版,其后各卷也由该社出版,1920年出版《盖尔芒特那边(一)》,《盖尔芒特那边(二)》和《所多玛和蛾摩拉(一)》收入一卷,于1921年出版,《所多玛和蛾摩拉(二)》于1922年4月出版。普鲁斯特身体患病,因出版这几卷和准备出版后面几卷而弄得精疲力尽。他于1922年11月18日死于肺炎,留下并未校阅完毕的后面一卷,即《所多玛和蛾摩拉(三)》(第一部):《女囚》。伽里玛出版社于1923年出版该卷,题名简化为《女囚》。其后一卷改动众多,应取名为《所多玛和蛾摩拉(三)》(第二部):《阿尔贝蒂娜失踪》,伽里玛出版社于1925年出版,取名为《阿尔贝蒂娜失踪》,但发表的形式受到质疑。《重现的时光》在练习簿手稿上一直没有定稿,最终于1927年出版。
前文本(即文本发表前的所有书面记载)使我们了解到作家的工作方式。他没有左拉那样丰富的文献档案,甚至没有确切的提纲;但起初有笔记本里的几个大纲和几条引语,接着有无数草稿,先是写在活页纸上,后来写在学生练习簿上。这些草稿逐渐变为前后连贯的手稿,往往加有破纸片,即贴在练习簿上和相互黏在一起的纸页或纸片。修改工作在这些手稿上进行,后又在打字稿和校样上进行(校样众多,使印刷工感到绝望),看来只是勉强停止。第一批草稿并未按时间的次序叙述,而是一个个相互独立的主题的发挥,把叙述和评论混杂在一起,如同一个星云,多次重写,然后散布在各个练习簿里,以构成一个个整体,这些整体在修改过程中也拆开并以另一种方式重组,直至最后的校样。因此,樊特伊的七重奏,起初想必以四重奏的形式被置于《重现的时光》的末尾,即在盖尔芒特王妃府的下午聚会时,直接置于主人公顿悟之前,因此是这顿悟的组成部分。在这初稿中,音乐与文学相比,其作用说得更加清楚:奏鸣曲和七重奏的关系,被说成跟“贡布雷”中白色花枝和粉红色花枝的关系相同,或是跟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和主人公的所有爱情相同,也就是单一和众多的一种对应关系;这种关系能产生文学作品,因此,“贡布雷”这一章既统一又单一,像音乐的序曲那样介绍主题,这些主题在其后被广泛地展开,并被巧妙地缠绕在一起。
隐喻、句子、话语:风格问题
谈到风格时,普鲁斯特宣称,风格并非仅仅是技巧问题,而且是看法问题。他的风格可以在其他风格中分辨出来,跟他的艺术观有着密切的关系,并在从词到总体结构的所有层面上表现出来,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隐喻、句子和话语。隐喻是心理学上的无意识记忆的修辞外表。它包括传统意义上的隐喻以及比较。它是取两个不同的词,并通过它们的共同含义,使它们建立类比或相似的密切关系。它像无意识记忆那样,从两件真实的事情中得出一个永恒的时刻;“作家用两种感觉都有的一种品质进行对照,得出它们共同的本质,并将这两者聚集在一起,用一个隐喻使它们免受时间的偶然性的影响。”(《重现的时光》)这个辞格既是理智性(我们通过它来理解一种既抽象又感性的真理)和情感性的(因为拥有这共同的成分和这种“和谐”,我们能得到一种愉悦),又是构建性的(因为这种真理,我们需要将其所有组成部分都套在“一种优美的风格所必须的一个个环”里)。隐喻至少要使它的一个项是具体事物,并总是求助于我们在感觉方面的想象和我们的实际经验。因此,对在贡布雷时阅读的回忆,把门铃的丁当声跟金色联系起来,把斯万的来访跟一篮篮覆盆子和一片龙蒿叶联系起来。如果取的是隐喻的广义,那么它甚至参与叙述的构建,因为一些描写的成分或叙述的成分先是被说成并不相同,后来却变得相互接近。最明显的例子是贡布雷的“这边”和“那边”,它们在开始时截然不同,到最后却接合在一起;或者是《阿尔贝蒂娜失踪》中的威尼斯,被说成是另一个贡布雷。在中介层面上,这个辞格参与文本的扩展,这时,一个物体因隐喻而跟它周围的事物相似:钟楼在麦田中间像麦穗,在海边则像一条鱼或一个贝壳。而在精心撰写的段落中,普鲁斯特不再用确切的隐喻,而是用花束般的隐喻群。
不过,普鲁斯特风格的基本框架却是极其富有特色的句子。句子甚至提供了一个项,可用于各种不同的艺术,是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之一:确实,贝戈特的漂亮句子使主人公首次向往文学;一个小乐句被长久提及,是樊特伊奏鸣曲的瑰宝;这个乐句跟其它乐句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七重奏,并充当普遍的美的楷模;某些作家可感知的、典型的重大主题,在《女囚》中被称为典型句。句子被加在普鲁斯特的作品中,如同在贝戈特的初期作品中那样,首先是把语言的原始资料变为艺术材料的场所:它镶嵌了形象,布满叠韵和头韵,因巧妙的语序倒置而得到提升,用借鉴于诗歌的韵律和演说的节奏来编写,最后加入了一种“声调”,即间接地、往往是无意识地表达艺术家内在人格的能力。句子如同《代尔夫特小景》中黄墙的小块墙面,由多层颜色画成,贝戈特去世前对此十分欣赏。然后在广度上进行工作,写出那些复杂的长句,这些句子十分独特,使我们只看到它们,以及它们中众多的从句、并列句和插入句。这些长句并非是匆忙写出或无法压缩的结果,而是像接连不断的草稿所表明的那样,一般是被划去后又被采用的许多尝试的产物。长句如此众多、雄浑,是因为普鲁斯特借助于它们来寻找那些本质,对真实播下一张张询问之网,采用的方法是映衬、区分、对比和各种比喻。或者是因为他首先用直觉感到这些本质中的一种,并将其在不可抑制的雄浑表述中展现,采用的方法有复制,其中第二个项往往在最大程度上得到展示(因此常常出现句子偏离中心的现象),或是对更多的语群进行对比,或是用同调的方法,即上述方法的一种变体,或者还可以用循环式展开的方法,这种方法能使一些成分不时在远处重现。这后两种方法也属于音乐领域,即叙述者偏爱的领域。因此,读者在看到一个个极长的和谐复合句而犹豫不决时,可注意这些句子的音乐性,让自己随着一个个节奏和词语组合前进,而不必作分析式的阅读:最好让自己随波逐流,而不必去数有多少滴水。读到后来总是可以回到一个个细节之中。确实,普鲁斯特喜欢迂回曲折、放慢速度、深入研究,他有时在句中的做法,就像在构建他小说时那样:他首先提出总纲和精彩结尾,然后对中间的各个部分加以发挥。他那些和谐复合句的整体句法很少出错;他由于阅读夏多布里昂和福楼拜的作品,了解诗意散文的各种能力,但他喜欢使这种句子的框架破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用“喂食过多”的方法。然而,在作品的最后几卷中,存在着结构断裂或缺失的问题,原因是重读或添加时出错,而他也没有时间使添加的部分融入整体。普鲁斯特也玩弄句子和句中的成分,如同画家玩弄色彩、阴影、主要块面和反光,使用的是他特有的一些组合(大家显得会想起埃尔斯蒂尔以及作为他楷模的所有人)。跟一种成见相反,这些长句并非始终在他作品中出现,长度也并非总是相同:它们出现较多是在前面几卷和最后一卷,往往是在谈论某些持续的主题(回忆、时间、阅读、房间、教堂、同性恋)和某些人物(主要是“我”,但还有莱奥妮姑妈、弗朗索瓦丝、勒格朗丹、斯万、埃尔斯蒂尔……)之时。它们由上下文决定,或者出现得令人意外,但都能像演出《淮德拉》时的贝尔玛那样卓尔不群,给几个句子勾勒出芭蕾舞的形象,就像马丹维尔的两座钟楼那样,或者像坚固的群体,建造出宏伟的建筑,如同对贡布雷教堂的描写。从这方面看,普鲁斯特显然是诗人、音乐家、画家、建筑师和编舞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