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人的读书生活
一个时代的社会形态造成一个时代的精神面貌,形成一个时代的带有普遍性的社会心理,即社会绝大多数成员都具有的共同的理念和思维倾向,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时代精神,或称为“集体无意识”。唐代人特别重视读书和科举,便与当世的政治制度和社会风俗有关。
一、读书是官场大门的敲门砖
中国古代以农业立国,政治制度建立在自然的小农经济基础上,故一直特别重视发展农业生产,而对商业进行限制,在漫长的历史阶段中,一直采取重农抑商的政策。这样,商人再富,在社会上也不受重视,社会地位很低。而对社会进行管理则需要知识阶级,官吏的主要来源也是知识分子,于是当时的社会序列便是士、农、工、商。可以看出,这个序列中,士的位置在最前边,地位最高,而工、商的位置最后,地位当然也最低。究竟低到什么程度,看一下这两条国家规定就一目了然了。
《新唐书·选举志下》卷四十五说:
每岁五月,颁格于州县,选人应格……同流者五五为联,京官五人保之,一人识之。刑家之子、工、商异类及假名承伪隐冒升降者有罚。文书粟错隐幸者驳放之。
这里是指朝廷选拔任命文武官员,明确指出:“刑家之子、工、商异类及假名承伪隐冒升降者有罚。”把工、商之人及其子女与“刑家之子”并列,如果是这些人用假名或冒名顶替混进来,对于主管者要有处罚。而文书(即报名材料)不清者一律驳回,可见工、商之人被政治歧视的程度。所以,我们看到在唐代的文学作品中,对工商之人很轻视,尽管他们中有一些大富翁,但在社会上依然不被尊重,便是这种社会意识的反映。
《大唐六典》卷二“吏部”明确规定:“凡官人及同居大功以上亲,自执工商,家专其业,皆不得入仕。”此处所谓的“大功”,是指血缘亲属关系的远近。古代特别重视礼仪,在葬仪上,根据与死者辈分关系的亲疏,守孝人所穿的丧服也不同。共有“五服”,即五种丧服,分别是: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每一种丧服差一个辈分,比如,儿子要给父母穿斩衰,亲侄则穿齐衰,亲堂侄即同一祖父的兄弟之子则穿大功。可见不但本人,就连在一起居住的人,在三代以内有工商之人,都不准入士,连“士”的边都不准沾。当然更不准做官,同书卷三“户部”说:“辨天下之四人,使各专其业……工作贸易者为工,屠沽兴贩者为商……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也是这个意思,工商家的子弟,不能参加科举,不能当官,不得进入士的行列。
那么,“士”的身份到底由什么来确定呢?主要是由知识多少决定的。狭义的士,是指通过学校读书或科举考试取得资格的人,《新唐书·选举志上》卷四十四说:“唐制取士之科,多因隋旧,大要有三:由学馆者曰生徒,由州县者曰乡贡。皆升于有司而进退之……天子自诏者曰制举,所以待非常之才焉。”可知在学校里的“生徒”、各地方选拔出来的“乡贡”和天子亲自选拔的“非常之才”属于“士”的范畴。这是狭义的“士”。广义的“士”当指有资格参加各种选拔考试的预备人才,即朝廷和地方各类学校的学生及社会上自学成材的知识分子。这种知识分子主要指哲学社会科学方面的。
只有“士”才可以参加科举,科举又是通向官场的最宽的道路,因此,人们便都向往着“士”的身份,而“士”的身份又必须通过读书方可获得。这样,读书便成为当时社会的热门,“书香门第”也就成为人们最羡慕的家庭和出身。
二、“学问藏之身,身在则有余”
唐代人普遍重视读书,不但自己刻苦读书,还要教育子弟勤奋学习。在这方面,韩愈的一首诗虽然引起许多争议,但却全是他的心里话和切身体会。这些道理直到今天还有普遍的启发意义。其思想认识颇具普遍性和历史性,这首诗便是《符读书城南》:
木之就规矩,在梓匠轮舆。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欲知学之力,贤愚同一初。由其不能学,所入遂异闾。两家各生子,提孩巧相如。少长聚嬉戏,不殊同队鱼。年至十二三,头角稍相疏。二十渐乖张,清沟映污渠。三十骨骼成,乃一龙一猪。飞黄腾踏去,不能顾蟾蜍。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问之何因尔,学与不学欤。金璧虽重宝,费用难贮储。学问藏之身,身在则有余。君子与小人,不系父母且。不见公与相,起身自犁锄。不见三公后,寒饥出无驴。文章岂不贵,经训乃菑畲。潢潦无根源,朝满夕已除。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行身陷不义,况望多名誉。时秋积雨霁,新凉入郊墟。灯火稍可亲,简编可卷舒。岂不旦夕念,为尔惜居诸。恩义有相夺,作诗劝踌躇。
韩愈把读书提高到人能否成为人的高度,如果从文化人的角度来说,不是没有道理的。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腹中有诗和书。而诗书只有勤奋才会有,如果不勤奋就会空空如也,满肚子食物,只能算饭桶。小时候,人的贤愚一样,后来的差别都是读书与否造成的。接着,韩愈用非常浅显易懂的事例来说明这一道理:两家各生一个孩子,从小时一样乖巧,儿童时玩耍起来像池塘里的一群鱼,实在没有什么区别。然而,随着年龄一天天长大,十二三岁渐渐有了区别,20岁时差别更大,已十分明显,到30岁,人的社会角色已基本确定,则“一龙一猪”,一个是备受欺凌的奴仆,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而这一切的根源,就在“学与不学欤”。不读书就受苦,读书就享福,这是最容易明白也最实际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如果我们排除偏见,想一想周围之人的情况,再仔细分析他所说的这种现象的话,就应当承认,他这些观点基本上符合事实。而且,把人之成材与否归结到后天的努力与否上,既符合唯物主义的思想,也为一切正常儿童的努力指出了方向。
“符”是韩愈长子韩昶的乳名,韩愈送他到城南别墅去读书前写的这首诗。因为是开导儿子的,故全是大实话。唐代人重视读书,酷爱读书,许多诗文中记录了这方面的情形。如《南部新书》丁卷载:“柳子温家法,常命粉、苦参、黄连、熊胆和为丸,赐子弟。永夜习学含之,以资勤苦。”(《说库》上册)专门做一种极苦的药来给夜间读书的孩子们提神,也以此来时时提醒孩子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此类事例太多,就不再费辞了。
三、读书的地点与方式
此处所说的读书,包括两种情况:一种是一般性读书求学,另一种是到学校读书,但都指为进取功名而读书,不是一般人平常的阅读。那么,唐代人都在哪里读书?采取什么方式读书?这都是需要回答的问题。
唐代人的读书地点一般来说有三种:一是家里;二是学校;三是山林寺庙。
在家里读书,最起码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家里有足够的书可供阅读学习;二是家里要有具备相当水准的教师。这样的家庭,一般都是书香门第,即所谓的“世家”。《南部新书》己卷载:“范阳卢氏,自绍元元年癸亥至乾符二年乙未,凡九十二年,登进士者一百十六人。”(《说库》上册)一个家族在92年间居然有116个人进士及第,平均每年一人还多,而全国每年录取进士也只是二十几人。这样的家族肯定具备上述的两个条件,其中的一些人很可能便是在家中培养起来的。
著名书法家柳公权家族也是这样的书香门第。“柳公绰家藏书万卷。经史子集皆有三本,色彩尤华丽者,镇库;次者,长行披览;又一本次者,后生子弟为业。皆有厨格部分,不相参差。”(《南部新书》丁卷,《说库》·上册)柳公权的名字现在比柳公绰响亮,而在当时,柳公绰的名气比柳公权更大。柳公绰是柳公权的哥哥,柳公绰的儿子柳仲郢则是对李商隐极其器重的一代名臣,父子俩的社会影响在当时就更可想而知了。柳公绰家各种书都收藏三本,一本珍藏不动,当作固定财产,一本自己披阅,一本给子弟们阅读。这除了对书籍的热爱之外,还要有相当的财力方可。
《通典》卷十五引用沈既济的话说:
开元、天宝之中,……故太平君子唯门调户选,徵文射策,以取禄位,此行己立身之美者也。父教其子,兄教其弟,无所易业,大者登台阁,小者仕郡县,资身奉家,各得其足。五尺童子,耻不言文墨焉。是以进士为士林华选,四方观听,希其风采。每岁得第之人,不浃旬而周闻天下。
此处所说“父教其子,兄教其弟,无所易业”的话值得注意,很明显这是在家读书的人,老师便是父亲或兄长。可见上述的卢氏家族和柳公绰家的情况在盛唐和中唐时期是比较普遍的。除父兄外,也有母亲成为启蒙老师的,而母亲往往又是最优秀的启蒙老师。
据《旧唐书·薛播传》载:薛播伯父的妻子姓林,原是丹阳太守林洋的妹妹,书香门第之后,通《五经》,善文章。在其伯父薛元暧死后,“其子彦辅、彦国、彦伟、彦云及播兄据、楤并早孤幼。悉为林氏所训导,以至成立,咸至文学之名。开元、天宝二十年间,彦辅、据等七人并举进士,连中科名,衣冠荣之。”一个女人,在丈夫死后,将自己的四个儿子和小叔的三个儿子亲自教育,培养成人才,都中科名,真是一个奇迹。这样的母亲,真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果说教育子女的功绩,林氏足以值得树碑立传,可与更古的孟母、陶母相媲美。笔者曾经酝酿写一本歌颂伟大母亲的书,这位林氏薛母便理所当然是其中的一位。
母亲的和蔼、细心、温柔与父亲相比有极大的优越性,且所教育的对象又是男性,更容易比父亲取得成功。中唐著名诗人元稹、白居易的母亲都有亲自教育儿子的经历。这两大诗人的成材,均有其母亲的心血在内。
中晚唐之间的杨收更有典型性,他七岁丧父,其母“长孙夫人知书,亲自教授。十三岁,略通诸经义,善于文咏”(《旧唐书·杨收传》卷一百七十七)。杨收的母亲是继室,他父亲杨遗直的前妻姓元,生两个儿子杨发和杨假。其母亲长孙氏生杨收和弟弟杨严。杨收不但通经义,而且文思泉涌,十岁左右时便出口成诗,召来许多人到他家观看,由于人多拥挤,进不去那个木头大门,居然把用来作围墙的篱笆挤坏了。可见杨收儿童时家境确实不怎么样。杨收见状,曾即兴口占一诗道:“尔幸无羸角,何用触吾藩。若是升堂者,还应自得门。”
这样的家境还能坚持教两个儿子读书,真有远见。杨收从识字开始,便是他母亲亲自教授,他的弟弟杨严也必定如此。后来他的弟弟也出息成人,是朝廷命官,可见长孙氏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妈妈。
家长直接教育自己的孩子也有一定的难处,这就是由于骨血关系太亲密,或下不了狠心督促,或容易犯“恨铁不成钢”的毛病,一个劲儿地督促催逼,往往造成孩子情绪上的对立。而且,很多家长都是官员,还有许多政务要忙碌,也没有那么多工夫。而母亲能够胜任教师的毕竟是凤毛麟角,在歧视女性的古代也找不出几个来。但这可以弥补,即可以雇佣教师来家中坐馆,这种情况实际上就是家庭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