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酿酒技术及饮酒习俗漫谈
中国的酒文化由来以久,商纣王便是一个嗜酒如命的昏君,他的失败虽然不能说是酒的罪过,但与酗酒也有点关系。世间一切事都有正反两面,关键在于掌握度,过度则为害。儿童时听邻居一位老头念一首顺口溜,笔者一直记在心里,觉得虽然不雅,但却很有道理。顺口溜是关于“酒、色、财、气”四个方面的。内容是这样的:“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下山猛虎,气是惹祸根苗。无酒不成礼仪,无色世间人稀,无财不成事体,无气反被人欺。看来四般有用,劝君量体裁衣。”笔者猜测,这种顺口溜恐怕不是那位老邻居的创作,因他没有念多少书。很像以前说评书的开场白,也像宋元白话小说中的开头语。但笔者孤陋寡闻,不能确定准确的出处。“无酒不成礼仪”,现在的俗语叫“无酒不成席”,都是一个意思,看来,酒是不能不喝点,只要把握住度即可。下面,我们看一看唐代人是怎样喝酒的。
一、唐代酒的种类
隋唐时期酒的种类大体可分成三类,就数量来说,与今天差不多。小品中所说的“三盅全会”是指白酒、果酒和啤酒。但隋唐时期没有啤酒,其三类是指黄酒、果酒和洋酒。
唐李肇在《唐国史补》中谈到当时名酒时说:
酒则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窑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河东之乾和蒲萄,岭南之灵溪、博罗,宜城之九酿,浔阳之湓水,京城之西市腔,蛤蟆陵郎官清、阿婆清。又有三勒浆类酒,法出波斯。三勒者谓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
这段话中包括了这三类酒中的一些名牌。“河东之乾和蒲萄”很明显是果酒,“三勒浆”是外国酒,即所谓的“洋酒”,其余当都是黄酒。“烧春”在其他典籍中还出现过“白酒”和“烧酒”的字样,好像是今天烧酒之类,即所谓的蒸馏酒,但那时是否有蒸馏酒生产,学术界意见并不统一。
黄酒又可分为“清酒”和“浊酒”两类。区别是制造工艺不同,清酒比浊酒麻烦,故价格也贵。用今天的话来说,清酒是高档酒,而浊酒就是低档酒。浊酒带一定的渣滓,或酒糟未过滤净,有时在饮酒前临时挤压过滤。过滤后的酒便是清酒。李白喝的酒几乎都是清酒,如“金尊清酒斗十千”(《行路难》),这是价格昂贵的名酒;“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酒肆留别》),这是当面压制的清酒。
新酿制的浊酒当有一层微微的绿色,大家都熟悉的白居易《问刘十九》一诗说“绿蚁新醅酒”,可知在酒的上面漂着一层微绿色的像蚂蚁大小的酒渣。黄酒中也有红色的,李贺《将进酒》诗:“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当时也有人习惯将酒烫热了喝。在严寒的冬天有时甚至把酒烫得要沸腾了才喝,讲究的还要加进点东西。
据《清异录》记载,中唐名相裴度便“盛冬常以鱼儿酒饮客。其法:用龙脑凝结,刻成小鱼形状,每用沸酒一盏,投一鱼其中”。这种饮酒方法类似现代的喝啤酒加冰糖,但实质内容上却不一样,因为“龙脑”是一种非常高级的滋补品。
葡萄酒的酿制方法,很可能是唐太宗引进的。“太宗破高昌,收马乳蒲桃,种于苑。并得酒法,仍自损益之。造酒成绿色,芳香枯烈,味兼醍醐。长安始识其味也。”(《南部新书》丙卷,《说库》上册)从这条材料来看,唐太宗对葡萄酒的加工酿造有相当贡献。
二、唐代饮酒习俗
一个人喝闷酒当然也就没有什么规矩了,像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把月亮和自己的影子都算在一起才“三人”,其实还是他老哥一个。但如果是几个人聚饮,或是宴会饮酒,则有一定的规矩,古今一理。唐人在宴会上饮酒,一般都有一个“酒纠”——这是俗的称呼,高雅一点的叫“觥录事”来主持监视饮酒秩序。如果高级宴会还会有听歌、观舞、吟诗、击鼓等节目,还有专门的陪酒小姐,那时叫“侑觞”。一般宴会也少不了行酒令之类。
唐代的酒令名目繁多,最初有“平、索、看、精”四个字和“律令”等,但因为烦琐且缺乏趣味而逐渐不用,代之而起的是简单明了的酒令,比较流行的有骰盘、卷白波、莫走、鞍马、旗幡令、闪压令、抛打令、手打令等。多数是借助骰子或筹码进行,其方式大概就相当于现代的掷色子或抽签。
据皇甫松《醉乡日月》说,骰盘令的玩法是“聚十只骰子齐掷,自出手六人,依采饮焉。”笔者推测,“六人”的“六”字当是“之”字之讹,这样,这句话才能明白,即拿十个色子一齐掷到盆里,然后数色子采色的数量,按照数字从投色子那人算起,轮到哪人该人就要饮酒。用筹码的酒令当是准备好一个签筒,里边装上书写各种不同内容的签,由饮酒者轮流抽出,然后按照签上书写的内容饮酒。
1982年江苏省丹阳丁卯桥曾出土一副酒令筹具,其中有五十枚令筹,每根上都刻有《论语》中的词句,并在下面注上“劝主人五分”“自饮七分”“在座劝十分”等规定。一边喝酒一边还能温习功课,可见唐人很会抓紧时间和利用机会学习。从所注文字来看,是以抽签人的立场来说的,“劝主人五分”就是请买单的人喝半杯,“自饮七分”就是自己喝大半杯,而“在座劝十分”,就是参加宴会的所有人都喝一杯的意思。五十根筹码当是五十种不同的内容,真是五花八门,丰富多采,一定很有趣。这种酒令方法简便易玩,高雅有趣,还可同时增加知识,值得提倡。
手打令据说与现代的划拳差不多,是最低级俗气的一种方式,多用于娼楼妓院或乡野农村,一般上层人或文士不用。
还有一种比较高雅的酒令是诗词类的。花蕊夫人《宫词》说:“新翻酒令著词章,侍宴初闻忆却忙。宣使近臣传赐本,书家院里遍抄将。”(《全唐诗》)“新翻”即“翻新”,就是新创作或改作的意思,刘禹锡诗中说:“劝君莫奏前朝曲,听我新翻杨柳枝”的“新翻”也是这个意思。花蕊夫人说的这本《酒令》已经失传。《全唐诗》中虽有“酒令”一类,但只有十几条,或带隐喻,多近文字游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唐代的酒令中有许多诗的成分。
唐代因为生活富庶,整个社会各个阶层的人都爱饮酒。皇亲国戚、王公大臣、文人墨客自然不必说了,就是普通百姓和妇女,饮酒的人也随处可见。因喝酒人多,酒自然成为畅销品,酒店业也就随之兴旺起来。不但京师长安如此,外地也不差。请看如下两条资料,以起窥一斑而知全豹之效。
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长安自昭应县至都门官道,左右村店之门,当大路市酒。量钱多少饮之。亦有施者,与行人解乏,故路人号为‘歇马杯’。”(《说库》上册)昭应是京兆府的属县,县治在今临潼附近,在长安城东,离长安市区大约一百里,从这个小县城一直到长安城东城门的大街,左右都是酒店,人们在大路边上卖酒,客人根据自己的钱多少来饮酒,有的还白送。可知赶路的人几乎都喝酒,大有今天卖饮料的意味。
另一则是写广州的。据《岭表录异》载:“广州人多好酒,晚市散,男儿女人倒载者,日有二三十辈。生酒行郎,两面罗列皆是女人,招呼鄙夫,先令尝酒。盎上白瓷瓯谓之瓳,一瓳三文。不持一钱,来去尝酒致醉者,当垆妪但笑弄而已。”
广州不是现在才天热,古来就热,这是不用研究的。天热,人们就喜欢在晚上逛街,逛街逛累了,就喝一碗酒解一解渴,每一碗才三个大钱,不贵。有的人身上分文没有,就去尝一尝,居然还能尝醉了,尝的酒真不少,真有点喝“便宜酒”,喝“蹭酒”的意味,但站柜台的老板娘也不生气,只是调侃几句开开心而已。每天夜晚都能有二三十个人大头朝下被用马驮回去,而且还有女人。这倒可以说是城市繁华街市区里不太协调的风景。通过这两条资料,我们可以想象唐代人生活的浪漫情景。
三、唐代诗人与酒
唐代诗人与酒更有不解之缘,当我们翻开《全唐诗》进行浏览欣赏的时候,就会感到阵阵酒香扑鼻而来。几乎所有的诗人都喝酒,在诗歌中都讴歌酒。会喝酒而不会作诗的人有,会作诗而不会喝酒的人却没有。不仅唐代,历代如此。宋代的苏东坡虽然不善于饮酒,却总喝,而且还常醉,有时醉了睡,醒了接茬还喝,即所谓的“醉饮东坡醒复醉”。唐代诗人就更甚了。
一提到唐代诗人与酒,所有人想到的恐怕都是李白,因他有“酒仙”的雅号。但初唐的王绩比李白的酒瘾还大。王绩是隋代大儒王通的弟弟,“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的叔祖,酒量很大,曾自作《五斗先生传》云:“有五斗先生者,以酒德游于人间。人有以酒请者,无贵贱皆往。往必醉,醉则不择地斯寝矣;醒,则复起饮矣。尝一饮五斗,因以为号。先生绝思虑,寡言语,不知天下有仁义厚薄也。”
诗人的话常常有夸张,但王绩嗜酒如命倒是可信的,有别人的说法为证。王绩的好朋友吕才在《东皋子后序》中说过这样一段话:
贞观初,以足疾罢归,欲定长往之计,而困于贫。贞观中,以家贫赴举。时太乐有府史焦革,家善酿酒,冠绝当时。君苦求为太乐丞。选司以非士职,不授。君再三请曰:“此中有深意,且士庶清浊,天下所安。不闻庄周避漆园,老聃耻柱下?”卒授焉。数月而焦革死,妻袁氏时送美酒。岁余,袁又死。君叹曰:“天乃不令吾饱美酒。”遂挂冠归田。
因为馋酒才出仕,哪儿有美酒便请求到哪个职位上,没有美酒喝就辞职,这纯粹是魏晋文人干的事,也就是所谓的魏晋风度。王绩是唐代诗人中踵武魏晋名士生活风范最坚决最彻底的人。
文人喝酒,在形式上与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能喝出诗来,能喝出趣味来,而且还能找出喝的理由来。李白《月下独酌》云:“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圣贤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其实,“酒星”“酒泉”都是人命的名字,但什么事都不必深究,才有情味。既然天地爱酒,圣贤爱酒,我们文人又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文人好饮酒就是天经地义的了。而饮酒的妙处就在于“一樽齐生死,万物固难审。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此身,此乐最为甚。”大醉之后“失天地”,连天地都不知道了,还会有什么烦恼吗?可知古代诗人之嗜酒如命者多是怀才不遇的缘故,这是莫大的悲哀。
如果考察唐代人喝酒的情况,杜甫的《饮中八仙歌》为我们提供了一副极其珍贵的历史画卷。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来呼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笔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这八个豪饮之士身份不同,各呈异态。其中一个王爷,三个官员,三个文化名人,一个布衣。可知各个阶层都有酒徒。有人认为,杜甫的这首诗是一个醒的看八个醉的,就这首诗来说,是有道理的,但千万不能以为杜甫是个醒人,其实杜甫的酒瘾并不比李白小。据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书中的统计,杜甫诗中写到喝酒的占总数的20%强,而李白诗中写到喝酒的是16%强,没有杜甫的比例大。再看杜甫本人是怎么说的。《曲江二首》其二云:“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上朝回来天天典当衣服换酒喝,每天都要喝醉。其理由是人生苦短,“七十古来稀”,何必不痛痛快快畅饮一番,哪怕到处都是酒债也在所不辞,这种劲头确实不在李白之下。
王维在唐代诗人中似乎淡泊一点,但酒瘾也不小,盛唐著名画马大师韩干,在儿童时就因为到王维家中去讨要拖欠的酒债,等王维取钱的时候在地上画马玩而被王维发现,王维免费教他画画,才成就一代大画家,可算是文坛佳话。白居易、刘禹锡、元稹、韩愈、李贺等诗人都留下许多饮酒的诗篇和典故。关于酒筵上的酒,送别时的酒,我们另辟专章,非本文所能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