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老天隔不了一层窗户纸(2)
蒋介石早就打定主意要实行东北易帜,不过因为要在会上听取方方面面的意见,结果导致东北代表在北平待了十几天还没能得到接见。其间这些代表不但常收到恐吓信,还被人用言辞进行羞辱,感觉自己好像亡国奴一样,十分难堪。为了以退为进,他们放出风声,称如果再无说法,就将离开北平。
李宗仁听到后,即告之蒋介石,蒋介石于是顺势派员前去与东北代表晤谈。这样东北易帜的方案终于得以确定下来,以后奉军也就被改称为东北军。
东北问题虽然费了周折,但还不算过于棘手,最难的其实是善后会议的另一个议程,那就是裁兵。
至第二次北伐取得胜利,属于国民革命军方面的部队计有四个集团军和李济深的第八路军,约三百个师,合计兵额二百二十万以上。每年军费需八点七亿元,可是中央财政只能拨付二点一亿元,其中有将近六亿元的缺额。
浩繁的军费开支,足以令中央财政濒于崩溃。此前在上海召开的全国财政经济会议上,便有代表提交裁兵案,认为应先削减超过五分之一的军费,在压缩军费的基础上,达到减少兵额的目的。
诸侯们虽然都无法公开对裁兵表示反对,但他们的抵触情绪显而易见。时任第十一军军长的陈铭枢有意在投蒋后弃武从政,为此极力以裁兵主张游说各方。他跟李宗仁谈,李宗仁笑他是傻子,并且郑重地对他说:“当今治天下,非我们军人不可,‘长衫客’(指文官)是不行的。”
之后,陈铭枢又到北平见白崇禧。白崇禧与李宗仁一个鼻孔出气,而且其气焰之盛,甚至让陈铭枢都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出“裁兵”两个字。
蒋介石很清楚裁兵之难。早在举行祭告典礼的那一天,他就在即席讲话中强调“今日非裁兵无以救国”,先给众人打了一剂预防针。
7月11日,蒋介石在北平西郊汤山召集善后会议。他首先讲话,说了一通缩减军队,服从命令的大道理。他刚刚说完,李济深就站起来说:“若是天下为公,没有一个人反对。若是天下为私,一定有人反对。把别人全都消灭,留着自己的军队,这种不公平的办法,万万要不得。”
李济深是广西人,虽然他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属于新桂系,但却一直是新桂系的扶植者和同盟者。他的这一番含沙射影,显然是暗指蒋介石要以裁兵为借口,故意削弱其他诸侯包括新桂系的兵力,壮大自己的势力。
李济深还说:“像现在北伐的革命军队没有饷,反而派了许多人暗中去收编孙传芳、吴佩孚、张作霖、张宗昌等反革命的军队,这是顶不妥当的事。”这些话又是针对蒋介石射来的机枪子弹,因为蒋军里有好多是收编自北洋的“杂牌军”。蒋介石听得坐立不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善后会议没有制定详细的议事细则,更没有预定提出讨论的大政方针,形式上只是一个座谈会,蒋介石无法以主持者的身份硬性施压。他的那几位靠嘴巴吃饭的谋士幕僚,比如吴稚晖、戴季陶,赶紧拍马上阵,为自己的幕主帮腔掩饰。
虽然第一天有了一点交锋的火药味,但总体而言,气氛还是比较和谐的。因为是座谈会,大部分时间里,与会者都是在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地瞎侃一通,反正也没人追究对错和结果。吴稚晖最擅长此类插科打诨,他颇有些乐在其中似的说:“好在国民党惯于会而不议、议而不决,这样的会议当然无伤大雅。”
预计可能会比较紧张的善后会议开成了“神仙会”,会上和风细雨、融融一堂,会下社交饮宴、联络情感。
喜剧段子
所有与会者中,蒋介石大概是最忙的。他听说一帮北洋遗老正在天津大连活动,且段祺瑞也身居其间,就以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名义,给段祺瑞下达了一纸通缉令。
李宗仁向来认为有枪杆子的才能成事。他很天真地问蒋介石,段祺瑞虽为前北洋巨头,可如今两手空空,在天津都隐居了五年,何必再通缉如此老朽?
这样的问题就显示出了蒋与李的差距。蒋介石告诉他,通缉段祺瑞并不是真的要把他抓起来,为的只是打击段祺瑞的威信——说白了,吓吓这老头子,同时杀鸡儆猴,免得给咱们捣乱。
过了没多久,段祺瑞就致函蒋介石,否认参与了活动,遗老们的背后串联也逐渐销声匿迹。
打击别人的同时,最好还能抬高自己。
蒋介石到日本留学,本是奔着士官学校去的,但当时规定,中国学生先要在振武学校毕业,然后在日本的基层部队见习,最后才能进入士官学校。蒋介石已经进入了见习期,正好赶上辛亥革命爆发,他立即放下学业回国,所以最高学历也就止步于振武学堂。
现在蒋介石出了名,士官学生同学会的负责人便主动上门化缘。蒋介石也乐得给自己添些光彩,便以士官学校第六期毕业生的身份,向同学会捐款五万元。
一些货真价实,但在国内混得较一般的士官生对此不满,跑来质问同学会负责人:哪里出来这么个叱咤风云的大同学?
负责人回答得理直气壮:人家捐巨款还不好吗,何必深究?
当然,发生在蒋介石身上的事尚算不上可乐,要说滑稽,再滑稽都滑稽不过冯玉祥。
老冯一直有一套独特的行事方式和标准,可谓是“老要癫狂少要稳”的典型。早在徐州蒋、冯初次会晤时,他站在铁皮车门口招手的那个镜头,已经让人瞠目结舌。接着到济案党家庄会商时,老冯又有惊人之举:原来一群人席地而坐,但他突然从草地上爬起来,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就径直走到马路边,帮一个过路的车夫推车上坡!
这回是老冯做东宴请大家,包括蒋、阎、李、白在内,赴宴的有百余名中央要员。酒酣耳热之际,忽然又有百余名大小职员和工友出现在他们面前,而且全都排着队走进了餐厅前的天井。
与宴者不知道这些人究竟为何事而来,不免相顾愕然。等不速之客们在天井里站定,老冯起立讲话,他说:“我冯玉祥在民国十三年将清废帝溥仪赶出了故宫,外界谣传都说我冯某曾乘机偷窃故宫财宝。刚才进来的这一批人,都是在故宫内做事的人,知道溥仪出宫的情形最为详细。”
接着他大声向天井内喊道:“你们都是在故宫做事很久的人。你们照直说,宣统(指溥仪)出宫时,我冯玉祥偷过东西没有?”
站在天井中的人一齐回答:“我们都知道冯总司令没有偷东西!”
老冯的声音越发洪亮,他又大声问道:“你们说话诚实不诚实?”
“证人”们再次回答:“我们说话是诚实的!”
老冯于是转身向各位宾官行一鞠躬礼,然后说:“诸位现在已知道我冯玉祥并未偷过故宫宝物吧?”
众人哄堂大笑,感觉比看一场喜剧段子还过瘾。
老冯演完捧腹的喜剧,就轮到老蒋来演严肃的正剧了。在善后会议的最后两天,蒋介石突然提出“军事整理案”和“军事意见书”,会场的空气立刻紧张起来。
这次蒋介石用“编遣”代替了大家都不愿听的“裁兵”。“裁兵”听上去是一刀切,所有人都得平均割肉,“编遣”则不同,它是有选择性地进行改编,其中有亏有赚。蒋介石说,他计划将各个集团军质量较好的部队挑出来,分别编成五十个师(东北除外),作为中国的国防力量。其余老弱则予以淘汰遣散,以节省国库开支。
冯、阎、李、白防来防去的是“裁兵”,未料到平地里又冒出“编遣”,缺乏心理准备,自然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来加以反对,因此最初都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众人开始陆陆续续发言,其中白崇禧提出了“裁兵”“编遣”之外的另一个主张。
白崇禧在北方的部队系以李品仙、廖磊的湘军为主力,再配以少数桂军编成。他本欲同阎锡山争夺平、津,但阎锡山先到先得,把平、津的大大小小机关都占据了,行政、财政、税收、交通一把抓,凡是白崇禧推荐的人,阎锡山一个不用,使他根本无法染指华北事务。
白崇禧也一度想过率部回师武汉。回师武汉无论走平汉路,或津浦路转陇海路再转平汉路,都得经过河南、山东,这两省都是冯玉祥的地盘,要经过就得冯玉祥同意。白曾派代表见冯,请求让路,可是冯玉祥的态度模棱两可,始终不做肯定答复。
白崇禧人称小诸葛,花样最多。在既不能夺取平津,对回师武汉又举棋不定的情况下,他决定另辟蹊径。
这时新疆正好发生内乱,省长被刺身亡,白崇禧便在会上引述了这一事件,认为新疆鞭长莫及,较难治理,而他是一个穆斯林,自愿率部移戍西北,塞边垦荒,为推行兵工政策做示范。
小诸葛固然聪明绝顶,座中诸人也绝非笨蛋,都知道白崇禧戍边新疆是假,以此躲避“编遣”,顺便再捞一块固定地盘是真。先前对分到手的地盘,李宗仁嫌小,冯玉祥嫌穷,都不满意,也都想借机调整。现在一看白崇禧带了头,他们二位不管有口才还是没口才,都哗啦啦地说一大堆,反正都是要找出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以便从“五十个师”的大蛋糕上切出最多的份额。
自始至终,有一个人都很少发言,即使发言,也不主张自己的意见。
这个人是阎锡山。
钱鬼子
阎锡山能从学生时代的“成绩一般,土里土气,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混到士官系中无人能出其右,自然有别人无法企及的地方。在公众印象中,他身上最明显的标志就是:精明、会算计。
阎锡山的父亲是小商人,山西人称“钱鬼子”,属于能把算盘珠子拨拉到啪啪作响的那种。阎锡山从小随父亲在钱铺做学徒,耳濡目染之中也成了“钱鬼子”,日后当他把这种精打细算的商人手段应用到政治场中时,便开始一路过关斩将,乃至无往而不利。
老阎的地盘原来仅有山西,现在发展到冀、察、绥三省和平、津两市,在他看来就是大赚特赚了。虽然他也面临着被“编遣”的危险,有可能会亏掉一些,但还不至于把前面赚来的本钱全亏掉,因此他就犯不着像冯、李、白那样猴急猴急。
阎锡山不作声,蒋介石总算是轻松了那么一点。其他几个人的发言,白崇禧要带兵远戍,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蒋介石当然不愿意让他发展成为中央无法控制的又一股地方势力,加上西北又是冯玉祥的地盘,也不会容别人擅闯,所以便提出:“兵工计划先从导淮做起,然后冗兵移边垦荒,充实国防。”
你要去新疆不是不行,不过有那心,不如先就近改造一下淮河再说。
堵住白崇禧的嘴后,蒋介石对冯、李的要求也未一概否决。他拿出一份事先拟好的编遣计划,让阎、冯、李共同签名,说这只是原则大纲,具体怎么编遣可以到南京再商量。
阎锡山在会上一直对蒋表现得唯唯诺诺,态度十分恭顺,当即便在计划书上签名。冯、李见状,也只好跟着在上面签了字。
会后,蒋、冯、李、白相继南下。冯玉祥对南下胸有成竹,离平的时候,还坚邀阎锡山做伴同行。阎锡山则强调自己兼任着平津卫戍司令,负有卫戍平津的责任,不能说走就走,必须稍作停留。
如何对付蒋介石,已成为冯、阎、李内部共同的热点话题。先前在与高级将领和幕僚纵论天下大事时,阎锡山甚至设想到日后与蒋兵戎相见的情景,认为自己不一定就打不过蒋:“汉阳兵工厂只能制造轻武器,我们还能制造炮兵用的重武器。”
当然,不到迫不得已,阎锡山绝不会傻到挽起袖子主动去跟蒋介石打肉搏战,更何况,蒋介石要修理的又不是他一个人,为什么要上赶着冲到前面去呢?对此,他有一个极为精辟的分析:“蒋介石虽占据江南,但他的内部很不稳固,如汪精卫等恨蒋的人很多,李宗仁、白崇禧更是恨他。”
阎锡山估计李、冯、白这一去,十有八九会与蒋介石发生争执,他不愿掺和进去,更不愿替这些人火中取栗,而且凭他老阎多年混迹江湖的经验,遇到这种事切不可抢先,如此才能确保自己前后都有退路。
在阎锡山承诺,至多耽搁一天即行动身之后,冯玉祥才离开北平。第二天,他得知,阎锡山也从北平出发了。
冯玉祥对此仍不放心,他沿途不断用电话联络,听说对方的专车向南开来,方肯继续前进。
冯玉祥坚决要拉着阎锡山南下,自然是因为后者在善后会议上表现暧昧。这就好像赌桌上的三个赌徒,在前面的牌局中,两个输了,一个赢了,赢了的那位就想赶紧拔脚走人,输的注定不会乐意,人家还想在下面的牌局中把输掉的钱再捞回来呢。
更何况,南下是要合起伙来向老蒋争取利益,这种情况下,多个人就多张同老蒋交锋的嘴啊!
令冯玉祥想不到的是,阎锡山的鬼点子更多。专车往南开不假,但在开过石家庄进入河南境内时,突然又折返石家庄,随后回到了阎的山西老巢。
在给蒋介石的电报中,阎锡山的解释是:因父亲患急病,故中途折回,俟父亲病好即去南京。
这是一个让人无法反对的理由,也是阎锡山再次深思熟虑的结果。他告诉幕僚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到南京开编遣会议,我若顺着冯、李说话,必取怨于蒋,会开不成不算,我还得罪了蒋。若顺着蒋说,又必取怨于冯、李,反正是两面不讨好。与其这样,不如等他们闹成分裂之局时我再去,那时双方都需要我,我就好了。”
冯玉祥身上常被人贴上标签,谓之“伪善终日,欺世盗名”,蒋介石虽然没那么矫揉造作,但也一向以忠孝仁爱作为标榜。大家都争着当“为人至孝”的大孝子,当然也不能阻止别人尽孝。
一直以来,阎锡山的优势都是心计,他跟冯玩的是心计,跟蒋玩的也是心计。他颇有几分自得地说:“袁世凯是最厉害不过的,我都应付过去了,蒋介石不如袁世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