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老虎怕怕，牙医怕怕
PART 3 小身体，大能量
孩子对于陌生事物的恐惧多半源于首次接触时留下的“坏”印象。若是当初我能轻松理性地传递给他正面的体验和观念，先一步为他摒除未知带来的恐惧，或许他对牙医的抵触就不会来得这般猛烈了吧。
三岁七个月时，老虎的嘴巴里出现了第一颗蛀牙，小米粒大小的黑斑点，在右下第一颗乳磨牙的位置。我哄他去看牙医，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也难怪，之前给他讲《鳄鱼怕怕，牙医怕怕》[1]的绘本，见他觉得好笑，我便愈加夸张，现身说法塞进好些桥段，牙钻一响如何吓得人浑身颤抖，牙齿发炎腮帮子里像塞进一个奶黄包，拔牙时小锤子敲得整颗脑仁嗡嗡响，等等。老虎听来新奇，三番五次央讨我讲，后来索性扔开绘本，“妈妈，把你看牙医的事再讲一遍！”
寂寞主妇大概太需要一个舞台了，顿时失了远见，万一哪天小鬼牙齿保护不当，也难逃拜见牙医的境遇啊。于是，醒木一敲风雷动，猪脑子的妈妈越讲越high，后来竟开始一人分饰两角，在恐惧的患者和冷酷的牙医之间顺畅切换。戏份越加越多，最后恨不能从“我”迈进牙医诊所腿便打颤的那一刻讲起。本意是要他体会到保护牙齿的重要性，结果因为自己表演型人格的短暂释放而使整件事情越来越偏离初衷。
老虎逃不掉看牙的噩运，猪妈妈只好正面应对，于是硬着头皮，生生给自己的《龋齿少女补牙记》加了一部续集，“妈妈上个月去看牙，哇，真是划时代的进步啊，完全不痛呢……”我细细讲给老虎听，如今牙医诊所设备如何发达，牙医态度如何nice，连表麻的膏体都是草莓味的。本期待着如此补救一番，老虎会乖乖就范，谁知他的脑袋瓜仍旧摇得拨浪鼓一般……大概是第一部里女主演技过于浮夸，导致某些残忍的画面深深嵌进了小鬼的脑子里。唉，猪妈妈真是给自己挖了好大的一个坑哦。
三拖两拽，还是哄他进了家门口那间牙医诊所的大门，还没张开嘴，老虎的眼泪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女医生勉强检查了一下，见老虎丝毫没有配合的意思，便建议我们再等上个把月，严密监控，注意口腔卫生，然后满四岁再来。依照她的经验，两三岁的孩子除非做个全麻，否则很难完成修补，可单为一颗蛀牙而冒全麻的风险又显然不明智。老虎听出个大概，知道暂时可以逃过此劫，眼泪瞬时就止住了。
走回到家门口，碰见邻居白奶奶，看老虎一脸不痛快，便问起缘由来。听说我要给他治牙，诧异极了，老太太快人快语：“哎哟，遭那罪，没几年就换牙了。”我说他坏掉的是乳磨牙，至少得用到十岁，白奶奶背起手，头一歪，“现在这孩子，吃的东西里都有激素，哪用等那么久，我看五六岁就得换了，只要他自己不觉着疼，何必受那罪啊，你看我这牙透风有七八年了，我可打怵去看了呢，哎哟看牙那个烦啊……”说着，白奶奶抽起嘴巴一吱溜，我都替她觉出酸疼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犯了不止一重错：一、没管好老虎的牙；二、讲故事自由发挥适得其反；三、没有进一步咨询专业的儿童牙医，其实3岁半的孩子遇上经验丰富的医生，完全可以配合治疗。总之，我的疏忽导致他半年后再次走进牙医诊所时，蛀牙已从一颗迅速发展成五颗。
老虎知道这一回没的逃了，先是故意蹦蹦跳跳嘴里不停嘀咕着给自己打气，又对着各种设备左摸摸右按按，吐着舌头问东问西。临到需要他躺上诊疗床时，他忽然又说要去厕所拉大便。关起门，坐在马桶上迟迟不肯下来，说自己屁股里正亮着60秒红灯，要我站在旁边数数等他。挨到最后他见没有再躲的道理了，便眼泪汪汪地提了个小要求：“妈妈，我想要一个女医生，温柔的。”我哭笑不得，“哟，还真是你爹的儿子，放心吧，咱们找个最温柔的。”
拍好X光片，超友善的女医生开始对着片子向我报价：“您看，我们这儿补牙的价位按照龋洞的大小收费，浅龋480元，中龋680元，深龋880元，那如果碰到神经需要做根管治疗的话就是每颗牙齿2000元起。您孩子的牙我现在初步判断应该至少都是中龋的程度哦，那这一颗您自己看，肯定是要拔除，然后放一个间隔器进去，防止两边牙齿侵占它的位置。再看这一颗，目前看是要杀神经的，之后我们建议戴一个牙冠防止牙齿劈掉。总价嘛……大体给您算一下的话，六七千左右的样子吧。孩子每周来一次的话，如果配合顺利，差不多要两个月的时间。大致这么个情况，治疗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咱们具体再看。”
我认真听着，眉头越皱越紧。牙医讲述完毕，和身旁的小护士一起露出八颗牙的职业笑容，等着我点头。想着之前两周，我连着熬夜做工程笔译，刚拿到6500块的翻译费，连街都还没来得及逛一下，这下好嘛，都塞他嘴巴里了。娃遭罪，娘破财，谁让你失职！我在心里暗暗骂着。
老虎的牙齿治疗终于开始了，只见他磨蹭着爬到牙椅上，围兜还没系好，眼泪先滚下来了。女医生显然有办法，她讲故事般解释给老虎听：“宝贝你看，阿姨的这些工具，这个呢是一个小洒水车，这个呢是一个小吸尘器，阿姨用它们把你牙齿里的小蛀虫都给捉出来，再放一块小奶酪进去，这样宝贝的牙齿干干净净的，吃什么都不会痛，好吗？阿姨很快的，宝贝看完一集《熊出没》，阿姨就帮你治好了。”小护士忙给他戴上太阳镜，头顶上方的屏幕里光头强举着他那杆老枪从一侧钻出来，老虎的注意力暂时被吸引了过去。戴着口罩的温柔女医生一手口镜，一手探针，旋即在老虎的嘴巴里活动开了。
喷枪响，哭声起，老虎抓住我的手臂使劲捏着，护士把吸唾管插进来，两个美女默契地轮番鼓励，“小伙子真勇敢！”“你乖乖哦，阿姨很快就补好了，再坚持一下！”老虎的哭喊刚刚降了几个分贝，牙钻手机上场了，听到钻头高速运转的声音，他又嚎起来了，痛倒未见得，只是这声音对于孩子来说难免有些恐怖，钻针在牙齿上打磨引起的不适，是他从未体验过的酸麻。
女医生三五秒钟便停下来一次，说上几句加油打气的话，几番下来，老虎的哭声渐渐止住了，攥着我胳膊的两只小手也渐渐松下来，他开始主动配合了。女医生见形势大好，手法愈发利落，填进纳米树脂材料，光固化，修形抛光，屏幕上熊大熊二还没开始反攻，老虎便被叫起来漱口了。第一颗小牙治疗完毕，护士从抽屉里翻出一盒贴画要老虎随便挑几张，老虎像是已经忘了自己刚从牙椅上下来这回事，立即伸出小手，喜眉笑眼地在盒子里扒拉着，捏了海绵宝宝和米妮老鼠出来，回头冲着我笑。
晚上回到家，小郎正在看球赛，茉莉自己在一旁吃饭，挂了满脸的芋头糊糊，见我们进来，爸爸赶紧抽了张纸巾给女儿擦擦嘴巴。老虎出奇地兴奋，仿佛刚经历了大场面，整个人生格局都升了一个档位似的，脱掉鞋子就对着小郎和妹妹吹起牛皮来：“爸爸你看我的牙！”他主动扒开嘴巴，站到小郎面前，“一点儿都不疼，我都没哭。就一会儿，医生说好了，我就起来了！”白羊座的小鬼在客厅里来回晃荡，脚底板一颠一颠的，冒着股稚拙的豪气。小郎笑着看我，等着验证真伪，我翻了个白眼，他便懂了，却依旧哼哈配合着老虎。“妹妹，我有个好东西给你！”鼓捣半天，老虎从小裤兜里抠出两张贴画，把米妮那张贴到妹妹的衣襟上，妹妹乐得手舞足蹈。他又转身奔向厨房，搬过板凳，拉开冰箱，然后手一叉腰，扯起嗓门：“妈妈，给我们做个水果拼盘吧！”新兵初战小捷，迫不及待要领赏了。
后来慢慢发现，其实孩子对于陌生事物的恐惧多半源于首次接触时留下的“坏”印象，若是当初我第一次向他提及自己的看牙经历时，能轻松理性地传递给他正面的体验和观念，先一步为他摒除未知带来的恐惧，或许他对牙医的抵触就不会来得这般猛烈了吧。
记得在美国时，老虎刚满一周岁半，儿科医生就建议我们定期领他去牙医那里做检查，及时清洁、涂氟，防患于未然，我看着他当时嘴里的一口小白牙，觉得医生的建议实属多余，于是随手就把牙医的联系方式扔进了抽屉，现在想来是多么愚蠢自大。
一回生二回熟，一周之后再去口腔诊所时，老虎便放松多了，知道女医生叫戴姗姗，进了门便主动打起招呼来：“姗姗阿姨好！今天治哪一颗？”孩子因为对医生产生了信任感，治疗进展得非常顺利，每周来一次，每次最多半小时。后来老虎躺在诊疗床上，偶尔嫌烦了，还敢和姗姗医生开个玩笑，忽然假装很痛嗷嗷叫，医生一停手，“怎么啦宝贝？”他又哈哈大笑起来，搞得我也被他骗到了。护士送出的小礼物也总有新花样，卡通挂牌，小猪手电，闪光项链，老虎都视如珍宝，还要带到幼儿园去炫耀一番，俨然已把看牙的事当作一次次好玩的约会了。
聊得多了，我和温柔的戴医生也慢慢有了点交情，得知她的女儿刚上小学二年级，进的是寄宿制学校，每个周末才能回家一趟，自己虽是牙医，却没法监管女儿好好护理牙齿。我心下惊讶，六七岁就开始寄宿了？她言辞间似有些遗憾的样子，我也不便多问。
两个月过去了，老虎的五颗乳磨牙都治好了，三颗去腐填充，一颗拔除后戴了间隔器，一颗根管治疗后戴了牙冠，老虎一张嘴，两块银光闪闪的金属一左一右镶嵌其中，我恍惚看见自己的高跟鞋和连衣裙都埋在了里面。
终于不必再来了，临走前戴医生嘱咐老虎爱惜牙齿，三个月后再来医院复查，也安慰我说如今的儿童食品普遍含糖量高，有很多隐形的糖分是我们觉察不到的，加上幼儿的乳牙通常钙化不良，本就容易发生龋坏，一旦蛀了进展会很快。家长严防死守，有时也难免疏漏，只能是发现之后第一时间来做修补。最好每晚刷牙之前先用牙线替宝贝把牙齿清理干净，有条件的话，四岁以上的孩子可以买一把电动牙刷给他。我一一记在心里，嘴上仍忍不住自责。
她送我们出门，似是不经意般说起：“没事就多抱抱孩子吧。”“哦？”难道这也是防蛀指导的一部分？我心中不免诧异。“嗯，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来讲，孩子内心缺乏安全感的时候，往往会很想吃甜食，算是一种自我安慰和补偿吧。”“这样子啊。”我心里咯噔一下，仿佛被她一语点醒，老虎蛀牙迅猛发展的那大半年，恰是他最不能接受茉莉的那段日子啊。“现在我女儿每周末回家，我都抱着她同床睡，她也需要安全感，嘿嘿。她小时候那会儿，我因为没经验也没时间，完全照着国外的书养，两岁不到就和她分房睡了，唉……”戴医生脸上现出一丝复杂的笑容，不想再多说。于是，我也不再多言，互留了微信，说好以后有需要再联系。
晚饭稀粥红薯青菜豆腐，以适应老虎的口腔，全家吃得索然无味，小郎只好挖一勺辣椒酱拌到碗里。饭后收到师姐发来的微信加邮件，有一本小书的笔译问我要不要做，虽说钱不多，但时间不赶，内容也蛮有趣，我草草看了一遍原稿便答应下来。临睡前，我拉过老虎和茉莉，从抽屉里翻出牙线，坐到沙发上，把他们挨个儿摁在我的膝头，每个牙缝都清理个遍，然后拉着他们一起去刷牙，把卡通沙漏计时器翻转过来，“不刷到两分钟谁也不许给老娘停下来！”
注释：
[1]绘本《鳄鱼怕怕，牙医怕怕》，（日）五味太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