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异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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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烛红

我一生只可落一次泪,

如是为你,情愿心甘。

“敢问车家,夜前能否入城?”

八月既末,风和日丽。一辆简陋的马车缓行于蒿草之中。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接连几个时辰赶路,不觉间已是申时。

“公子莫急,不出半个时辰就到。”

车身颠簸,我心不在焉地翻开手中那本《异史》,聊以排解路途烦闷。微风徐来,书页微卷,读过几字后,我抬头问道:“车家可知道,前面是哪一座城?”

“前面吗?是齐地的聊城。”

“聊城?”我略一诧异,眼下这篇《烛红》,开头便是:“段生,字士衡,山东聊城人。”

段生自幼聪颖,五岁习字,七岁吟诗作对。段父以之为异,认定其子将来非将即相,便将段生锁入书房,让他每日专心伏案读书。

有几次,段生翻窗而出,偷偷跑去玩耍。段父察觉后,便是一顿笞罚。久而久之,段生便打消了玩耍的念头,一心只是攻读经史。

一夜,段生正在灯前苦读,房门忽被推开,一女孩急匆匆地迈进门来。段生见状惊异。女孩连忙悄声说道:“别出声,要是让别人知道,就麻烦了。”

除了送茶饭的仆人,段生还未见过外人。他压低声音,小声问道:“你是何人?”

“奴家名叫烛红,家在城内,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玩耍。”

“城里这么大,你为何单单跑来我家?”段生问道。

烛红笑道:“因全城入夜,仅公子家的书房还亮着光呀。”

从那日之后,每隔三五日,烛红夜里便溜进段家书房,在书架上找些旧书来读。段生也不理她,只是自读自学。

一日,段生读书疲惫,见烛红又在读书,不禁问道:“别人玩耍,都去城郊放纸鸢、蹴鞠,你却为何偏喜欢读书?”

烛红答道:“奴家家境贫寒,不曾读书,因求卷若渴,才会来公子处借书以观。”

“你一个女子,书读得再好又有何用,也不能考取功名。”

烛红合上书本,沉吟片刻,问段生道:“这几月来,我只是深夜造访,你难道就不疑惑?”

段生闻言笑道:“我看你并非常人,来去竟毫无声息,定是狐仙之流。可我见你只是读书,并无他意,也就放下心来。我在这房里一人苦读,甚是寂寞,才留你在这,多少算是一点慰藉。”

“公子倒是蛮可怜的。”烛红眉头舒展,说道,“诚如公子所言,奴家并非凡人,却也不是狐仙。奴家本是地府阴阳路旁的一支蜡烛,孤魂恶鬼行往鬼门关,全凭奴家照明。一日奴家思量,自己这支红烛,照的却净是些牛头马面,觉得心有不甘。奴家便趁阎王不备,偷偷溜到人间,不想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如今能与公子相见,全是缘分使然。”

读到这里,我正思量世间怎会有如此荒谬之事,忽听车夫喊道:“公子请看,前面便是聊城。”

天色已晚,城中行人寥寥,车夫引我到城隅一家旅店后,还未等我致谢便轻车而去。

掌柜的见我一身书生打扮,便知我是进京赶考的考生,说道:“如今正是会试前夕,店中几近客满,但公子来得正巧,我家还留有两间客房。”

谢过掌柜,我即转身上楼,想到夜里还须温习功课,便嘱托掌柜送来一只烛灯。

掌柜道:“店里并无烛灯,公子若要夜读,我便吩咐小二,给公子送一盏油灯。”

入夜,万籁俱寂,明月高悬,我忽然想起之前的文章只读了一半,便又取出《异史》,挑灯而读。

时光荏苒,数载已过。一日,烛红在书案上见到几篇新墨文章,问段生:“这文章是你所写?”

段生得意道:“正是。待明年开春,我便要去参加乡试。”

“乡试时写出这般文章,必能考中举人。”

烛红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皓齿明眸、面若桃花。段生望着她,心头不禁涌出一阵伤悲。

烛红觉察出了异样,连忙问道:“公子可有什么烦心之事?”

段生摇头,脸颊滑下两行清泪。

“如今我已成人,不出几年,便要娶妻生子、自立成家。如此以来,我便与你殊途,怎样是好?”

烛红见状,赶忙俯身,轻抚段生肩背,安慰道:“照常理,你我定是有缘无分。但凡事皆有变通,若公子明年考上举人,我便去求阎王,将我放出冥界,变为凡人。”

段生惊诧不已,问道:“此话当真?”

“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至此之后,段生效仿古人悬梁刺股,鲜有睡眠。烛红怕惊扰段生读书,再没踏入段家。

转眼间人间八月,已到了乡试之时。临行前夜,烛红出现在段家书房,神色憔悴。

段生见到烛红,喜出望外。烛红却不言语,只是看着段生微笑,末了叮嘱道:“无论考中与否,只管尽早回来。”

考场中,段生文思泉涌,笔走游龙,目视答卷眸中灼灼,自觉定当脱颖而出。怎奈发榜时,段生却不见自己的名字。

段生霎时间心灰意冷,于河边久久徘徊,甚至想投河自尽,了断余生。一念之间,他又想起烛红的嘱托,便打点行李,连夜赶回老家。

夜里,段生在书房苦苦等候,却始终不见烛红的身影。

第二天,管家寻到倚墙而眠的段生,连忙将他摇醒,说道:“少爷醒醒,有人托我给少爷送信。”

段生两眼迷离,含混问道:“信?什么信?”

“是街尾烛店老板娘给公子的。昨夜公子回来已是丑时,我便没敢打扰,今天才给公子送来。”

段生不记得街尾有烛店,他展开信,几个娟秀小字映入眼帘:

“段君,请至店中叙旧。”

段生见字,欣喜若狂,在街上夺路狂奔。两旁路人见状纷纷侧目,小声议论,说段家公子恐怕因为落榜,一下子疯掉了。

来到店里,段生见到烛红,喜笑颜开。她正将捆捆蜡烛摆上货架,身上衣裳已改,貌美如昔。

段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良久,段生问道:“你昨日为何不来见我?”

烛红闻言,莞尔一笑。

“奴家只是凡人,怎能穿墙与你会面?”

故事至此了结,我颇有些意犹未尽,心中思量,文中之事未必皆为真实,但或许确有段生烛红其人。即便二人过世,其子孙恐怕也在聊城经营烛店。

翌日拂晓,我早早起身,想在离开此地前,拜访那间烛店。

“公子说烛店?”店里的小二狐疑地问。

“对,烛店。好像在某个街角。”

小二放下抹布,笑道:“要是没猜错,公子并非齐地之人吧?”

“不错。我本居江浙,只是在此地落脚,今日便要启程赴京。”

店小二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聊城方圆十里内用不了蜡烛,更没有什么烛店。”

我闻言不解,连忙问道:“你所说的这‘用不了’是何意?”

小二答道:“聊城之中,每取红烛,点燃烛芯,片刻之间蜡炬成灰,烛油流尽。城内之人只用油灯照明。”

我大吃一惊,忙问小二这是何故。

“公子要是问为何,我也不知。不过店中段掌柜见多识广,公子不妨去问他。”

我谢过小二,找到门外正与人闲谈的掌柜,先一作揖,再问起蜡烛的事情。

方才谈笑的掌柜脸色一变,反问我为何要问此事。

“在下昨日碰巧读过一本《异史》,想拜访文中一地,却听说了如此奇事。掌柜久居聊城,必通晓此地掌故,故来请教。”

掌柜瞠目道:“公子说的可是《烛红》一文?”

“正是。”

掌柜将我领入店后一间书房,于书册中搜出几页文稿,拂去灰尘,说道:“不瞒公子,《烛红》一文正是老朽所著。成书时,我思来想去,没有将最后几页纳入其中。今日公子特来问我,老朽便将原稿赠与公子。公子读过,便可知晓后事。”

车夫不知何时回到了旅店,并已喂好马匹。我谢过掌柜,踏上车正欲离开,却见他急急从店中走出,递与我一只布包。

“这些东西,老朽留也无用。公子此去京城,或许能用上。”

车声辚辚,驶过长街、城门。行至郊外,我拆开包裹,里面是一捆捆崭新的长烛。

我又拿出文稿,细细品读起来。

段家二老本不赞同段生与烛红成亲,但见烛红温良贤惠,又有一笔可观的嫁妆,才勉强答应下来。

在段家,烛红不受长辈妯娌待见,却深得小孩子喜欢。烛红也不计较,白日经营烛店,夜里陪段生读书,一切皆如旧日。

几年后,段生数次进城赶考,次次自觉妙笔生花,却每每名落孙山。时间一长,段生也心灰意冷,每日只是与烛红品读诗词文赋。

后来,段生编纂一部古书。每遇到来历不明的注释,烛红总能脱口而出,一语点破出处。两人便以此为戏,若是说不出注释,便按约自罚茶水。一番较量后,无论输赢,总把多余的茶水倾覆在地,谁也喝不到口。二人对视,开怀而笑。

那段日子,二人形影不离,宛若一对神仙眷侣。

某年,巡抚例行巡视至聊城,其女随行。巡抚之女于城中街头偶遇段生,一见钟情。

巡抚拗不过女儿,只得去段府拜访。

在段宅中,巡抚见过段生,观其人,觉得仪表堂堂;读其文,更是拍案叫好;与之言,方知未中举人。

巡抚问段生:“你可知自己为何落榜?”

段生答曰不知。

巡抚笑道:“贿技不精耳。”

巡抚许诺,段生若答应入赘,必将为其上下打点,开辟仕途。

段家上下无不赞同这桩婚事,二老更是极力相劝,甚至以死相逼。可段生都一口回绝,宁死不从,全家便怨恨起本就来路不明的烛红来。

段生担忧烛红,劝其回烛店暂避几日。烛红笑道:“诗曰:‘君若如磐石,妾当作蒲草。’野风再烈,又能奈蒲草何?”

段生与家人针锋相对,互不退让。巡抚已在聊城停留好些时日,归期将至,一再催促段家。二老心急如焚,对巡抚说其子顽冥不化,望官人少安毋躁,再宽限些时日。

巡抚道:“这有何难?男女婚姻,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老只需准备一封休书,刻上章印,交付官府便好。”

段家二老恍然大悟,立即草拟一份休状,痛斥烛红不顺父母,叛离孝道,签字画押后,便火速送至官府。不出几日,段生便接到一纸判状,判定他与烛红从此夫妻姻缘已尽。

段生撕毁判令,正准备去官府喊冤,却被烛红拦下。她对段生道:“那判官也只是巡抚的傀儡,你去又有何用呢?”

段生说:“那我便抗令不遵,任他怎样判决,也与你不离不弃。”

烛红苦笑道:“你若不从,只会挨受杖刑,发配边疆,饱受流离之苦。烛红断不想看相公为我受苦。”

说罢,烛红拿来笔墨。段生见状愕然,问烛红要作何用。

烛红微笑说:“离别之书。”

段生不觉坠下泪来,烛红为他拭去泪水,安慰道:“相公之情意,烛红了然于心。妾身本是阴间之物,理应于腐水浊烟间了此余生。相公不嫌妾身污秽,愿与我同修琴瑟之好,实乃妾身三生之幸。相公莫要悲伤,来日衣锦还乡,记得回烛店看看就好。”

鸡鸣破晓,烛红猛地抱住段生,哭道:“郎君,保重。”

见烛红离去,二老喜出望外,匆忙置办起婚事。

不出三日,婚事已准备妥当,府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全家老少一片欢声,唯有段生坐在角落,自斟自饮,酩酊大醉。

第二日一早,段生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几个孩子在门外大喊道:“段哥哥,烛红姐姐出事了,快去看看啊。”

段生闻言,冲到街上。路人见了匆匆躲到一旁,避之不及。

段生来到街尾,推开烛店前的众人冲进堂中。见到眼前景象,段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店里的红烛一夜间融成了灰泪,鲜红的蜡油沾满货架,覆满石砖,封住了烛红的衣衫和一纸别书。段生喊着烛红的名字,回音绕梁,久久无人回应。

门外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可没人敢踏进半步。有好事者挤不到人前,就大声问旁人道:“我昨夜听见有人哭号,你们谁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至此以后,再无人见过段生。有人说段生投河自尽,有人说他遁入空门、落发为僧。

段生离去后,聊城之内红烛起了异样,一经点燃,片刻即化。人们都说,这城中所有蜡炬,都是烛红眼泪凝成的。

车行至城外,我忽见河边有一座孤坟,坟前摆放着一只锈迹斑斑的烛台。

我问车夫:“此处离城多远?”

“大约十里。”车夫答道。

我叫车夫停下,走到坟前。墓碑上字迹模糊,却依稀能辨认出两个人的名字。

我取出掌柜交与我的包裹,从中取出一支红烛,点燃放在烛台上。野风倏忽而过,烛焰竟不熄灭。

车夫不解,问道:“路途尚远,公子怎有心吊唁这孤魂野鬼?”

我怆然答道:“这坟中埋葬的并非孤魂野鬼,我祭奠的,不过是一块顽石,一株韧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