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与边疆
直到岁月期期艾艾流过,你幡然发觉,
你就是你的故乡,你也是你要征战的边疆。
龚琨:
离上次给你写信,已经有十多年了吧,记得大学的时候,总给你写信,也不管你爱不爱听,听不听得懂,反正当我需要一个沉默的倾听者时,总会第一个想到你。当日四岁的你,认识了两岁的我,也许那时候就已经注定,你要去当我半生岁月的见证者了。
此时此刻,我在清迈,你在哪里呢?
你知道吗,那天当我一走出曼谷机场,潮热的空气就裹着一股熟悉的南粤气息扑面而来。城市中各异的绿植,我能一一辨认,说出它们的名字来,甚至相应地记得,曾在家乡的哪个街头见过一样的婆娑。当时流连在曼谷的市井,竟还发现了我们广东人爱吃的云吞面、皮蛋粥、消暑润喉用的罗汉果凉茶……就连街角小推车上卖着的醋渍酸芒果、酸木瓜、酸余甘子,都是外婆当年为聊补进项,在屋前支摊贩卖的那些腌果的滋味。我这远游的离人,竟在异乡唤醒了唯一思乡的味蕾。
何故说“味蕾”是“唯一思乡”的所在?只因这般地在异乡与异乡之间辗转,已是我离开故乡近十六年来的惯常状态,再过两年,故乡与异乡,便在我生命中年岁一样,分量相当了。“流浪得太久太久了,琴、剑和贞洁都沾满了尘沙”,诗人周梦蝶说。
你以为那些尘沙,便是你这无根之花所有的养分,你只好风尘仆仆一路行去。直到岁月期期艾艾地流过,你幡然发觉,你就是你的故乡,你也是你要征战的边疆;你一直要走出的,是你自己的重围,你一直要回归的,也只是你自己的府邸。
我们自始至终,承载着所有祖先的愿力与原乡的业力。这愿力是生命的延伸与超越,是肉身的繁衍与精神的自由;这业力则是心性的基础也是桎梏,是价值观的成因与习气的根源。在同类之中,个体汇入群体的洪流,难以自觉个体的价值与缺陷。行走异邦,与人相识、相处、相磨炼,才得以将自己从家、国的共业中异化出来,重新审视个体与群体的关系,重新观照根深蒂固的观念之中,哪些是普世价值,哪些只是群体习性。而这观照本身,便是生命的愿力,是进化的动因;这观照本身,也是业力的突破口,是改变的契机所在。
例如在异乡,在与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交往的过程中,我发现了,有一种人际关系是,关心而不干涉;有一种意见表述是,评价但不批评;有一种价值观念是,分享但不灌输;有一种坦诚是,敢于要求但不介意被拒绝;有一种尊重是,敢于直接拒绝但不会粗鲁无礼;有一种自信是,敢于表达自己并鼓励他人表达自己。反观我自己,原来过往对于人际交往中的亲疏之度,是如此疏忽而任性,不是过分以自我为中心,干预他人,便是过分拘谨,压抑自身。这就是我要觉知的,我的自身局限,这才是我要远它而去的“旧城邦”。
若不是带着觉知去行走,那么无论是多少次的出发,无论走得多远,都只是徒增颠沛的轮回罢了,未必带来新生。
但改变总是痛苦的,至少是不适的。很多次,我以“这是我们的文化”为借口,对抗改变,试图让他人接受“在中国,这些都是很正常的”。直到我在印度的街头,与一个德国人大吵一架之后发现,在异乡,没有什么“文化”在为你撑腰,你是一个仅代表你自己的个体,是你自己选择了“文化”大概念中你所倾向的那小部分,而不是文化在指使你;而且,没有人有义务理解你身上独有的文化,除非它符合普世价值。这也是离乡的意义之一——你必须学会担当,为你自己的价值取向。
若不是带着担当去行走,则行走并不是真正的出离与超越,而不过是一种推诿,一种划清界限,一种事不关己的逃避罢了。
只有看得清楚这些,我的离乡、去国,方才不枉然。
你看,不知不觉,话题又扯远了,又不管你爱不爱听,自顾自说了起来!不是明明在说思乡的味蕾的吗,怎么说到离乡的意味来了?打住!打住!还是相约到那鸡蛋花树下的档口仔,要上一碗斋米粉,再配一碗艇仔粥吧!
谈笑
2013年1月16日于泰国清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