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一幕(4)
亨伯特漫不经心地看着一个上面标着两块五的圆形小标签。他们碰杯喝酒。
夏洛特噢——votre sante[16]。现在我们放点儿好听的音乐。
亨伯特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挂钟。
夏洛特巴尔托克[17]还是巴定斯基[18]?
亨伯特无所谓——还是巴定斯基吧。我完全拿不准这些聚会是否受到适当的监护。
夏洛特什么聚会?你在说什么呀?
亨伯特在做母亲的人家里举行的聚会。在灯光熄灭的地下室里放唱片的聚会。
夏洛特噢,这个!实际上,亨伯特先生,我没工夫去想如今孩子的举止,我脑子里有更加令人兴奋的事儿需要思考。嗨,我们换个话题吧。我是说,不管怎样……我们可不可以忘掉我那令人厌烦的女儿?我有一个提议,我何不教你一些新的舞步呢?你说怎么样?
亨伯特我对旧的舞步也不怎么了解。我是一个动作笨拙的跳舞的人,一点节奏感也没有。
夏洛特噢,来吧,亨伯特,来吧。我可不可以称呼你亨伯特?特别是因为没有人能辨别出两者哪个是你的名,哪个是你的姓。你是不是认为姓的发音有一点不同?声音更加低沉一点?不是这样?亨伯特……现在说的是哪一个,是你的名还是你的姓?
亨伯特(变得越来越不安)我也不晓得。
夏洛特(走到唱机边上)我来教你恰恰舞[19]。
(回到她的椅子扶手边
坐下娇羞地询问)
恰恰舞?
他从自己坐的那张低矮的扶手椅里站起身来,并不是因为想要向她学跳舞,而是因为如果他仍然坐着不动,那个体态丰满的女子就可能会滚到他的怀里。唱片里发出噼噼啪啪、低声吟唱的声音。夏洛特显露出她的两个脚踝。亨伯特厌倦地、无可奈何地把两只紧握在一起的手搁在裤子的拉链前,站在那儿看着她的两只移动的脚。
夏洛特就像这样这么简单。
(冲到唱机边上
重新开始放唱片)
现在,亨伯特,到这儿来。
(面带笑容)
我说的这可并不是姓。
亨伯特只好不再抵抗。夏洛特凭借触觉的训练方法领着他前后左右地摆动。接着松开了他一会儿。
夏洛特现在你的两只手要摆成这样。增加一点活力。好。现在紧紧搂住我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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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坪街三四二号门前
格雷太太驾着一辆客货两用轿车,载着洛丽塔跟两三个男孩,在草坪边上停下车子。七嘴八舌的响亮的道别声。车子开走了。洛丽塔跑上门口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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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居室
夏洛特晃动、触摸着亨伯特的(肉鼓鼓的)肩膀。
夏洛特在某种灯光下,你像这样皱着眉头的时候,不禁叫我想起了某个人。以前曾经跟我跳过舞的一个大学生,一个出身名门的、年轻的波士顿人,我的头一个富有魅力的约会对象。
门铃的声音响了起来。
夏洛特(关掉了唱机)噢,该死!
亨伯特开门让洛丽塔进来。
洛丽塔(漫不经心地)嗨,亲爱的。
她悠闲地走进起居室。
夏洛特哦,你这么早就回来了,真没想到——我是说,我没指望你会这么早回来。
洛丽塔你们俩似乎正在这儿纵情作乐?
夏洛特你的聚会怎么样?
洛丽塔很糟。
夏洛特我原来觉得肯尼显得怪机敏的。
洛丽塔从今以后,我要把他称作小矮子。我从没意识到他个儿这么矮小,而且很笨。
夏洛特唔,你已经玩够了——现在上床睡觉去吧,好孩子。
在她们这样交谈时,亨伯特可怜巴巴、充满爱慕地紧盯着那个无精打采的小仙女,眼下她坐在一把低矮的椅子里,露出两只瘦瘦的胳膊,穿着那条好像充满泡沫的裙子。
亨伯特你叫我想起一只瞌睡矇眬的火烈鸟。
洛丽塔亨姆,别来这一套。
夏洛特你是否允许,亨伯特先生,这个不讲礼貌的孩子——
洛丽塔噢,妈妈,收起你这一套吧。我可不可以把这些甜饼干拿上楼去?
夏洛特唔,如果你想要纵容脸上的粉刺——
洛丽塔我可没有粉刺!
夏洛特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吧,只是快点走开。
洛丽塔别急。
(伸了个懒腰。)
你有没有跟那个很有名气的作家谈上几句?
夏洛特谈了。请走吧。
洛丽塔罗丝简直对他着了迷。好,我走了。再见。
她懒懒散散地走出房去。在楼梯底下——从客厅可以看见——她站住脚,停留在那儿,把一只白皙的胳膊伸到楼梯栏杆上,脸蛋靠在胳膊上,就以这样一种姿势沉思起来。
亨伯特她说的是哪个作家?
夏洛特《小仙女》的作者。他是那个侄子——洛丽塔,请你上楼去好不好?
洛丽塔叹了口气,做了个鬼脸,慢吞吞地、懒散地走上楼去。
亨伯特黑兹太太,这个晚上令人相当愉快,谢谢你。
夏洛特谢谢你,亨伯特先生。噢,坐下。我们来喝杯睡前酒。
亨伯特不,不喝了。我看我要去睡了。
夏洛特你知道,时间还早着呢。
亨伯特我知道。但我的神经痛要发作了……而心口也灼热不适,老毛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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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和上面的楼梯平台
那个小仙女仍在那儿,如今正心神恍惚地悄悄上楼,身子半倚在楼梯栏杆上。亨伯特和她一起走到上面的楼梯平台上。
亨伯特明天见,洛丽塔。
洛丽塔嘿?
亨伯特我说“明天见,洛丽塔”。
洛丽塔明天见。
她跌跌撞撞地走进她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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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天后,亨伯特的书房
亨伯特待在房间里,正在把他的演讲“波德莱尔与坡”录音。他把刚录的几句话放出来:
亨伯特的声音在讨论波德莱尔对坡的作品的翻译方式前,我们先来谈一会儿那几行浪漫的诗句,我们先来谈一下那几行浪漫的诗句,那个美国伟大的患神经官能症的诗人用这些诗句纪念他与一个十三岁的姑娘、他的漂亮的安娜贝尔·李的婚姻。
(录音机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停了下来。)
这时可以听见洛丽塔在拍一个网球。亨伯特轻轻把房门打开倾听。洛丽塔在门厅里,嘴里哼着歌儿,拉着楼梯栏杆,暗自做着可笑的动作,走上楼来。亨伯特穿着衬衫和蓝色牛仔裤,又重新坐到椅子上。洛丽塔来到楼梯平台上。她把脚挪来挪去,在地板上擦了好长时间,才走进亨伯特的房间。她烦躁不安,四下转了一圈,在他的书桌附近踅来踅去。
洛丽塔(弯腰凑到他的跟前)你在画什么?
亨伯特(端详着他的画儿)这是不是你呢?
洛丽塔(凑得更近地仔细看着——她有一点儿近视)这是?
亨伯特也许更像我在你这个年纪所认识的一个小女孩。
书桌的一个抽屉,好像一个可以延长的身体器官那样自行滑了出来,展示出一张表现亨伯特的初恋的照片,背景是里维埃拉:一个满是人的海滩附近的一家路边餐馆。
洛丽塔这是什么地方?
亨伯特是海边的一个公国。摩纳哥。
洛丽塔噢,我知道那在什么地方。
亨伯特我肯定你知道。许多许多年以前,确切地说,有三十年了。
洛丽塔她叫什么名字?
亨伯特安娜贝尔——真是奇怪。
洛丽塔为什么真是奇怪?
亨伯特跟你没关系。这是我。
同样的照片,同样的背景,不过如今在照片里,坐在安娜贝尔近旁的那把椅子上的是年轻的亨伯特,一个闷闷不乐的孩子。他神情阴郁地摘下头上的白帽子,好像承认自己认出了对方,接着又把帽子戴上。
实际上,那与扮演洛丽塔的是同一个女演员,只是留着不一样的发型等。
洛丽塔她一点儿也不像我。你爱上她了吗?
亨伯特是的。三个月后,她就死了。嗨,在那片海滩上,你可以看到那些对她跟我的恋情充满忌妒的天使。
他清了清喉咙。
洛丽塔(这时拿着照片)这不是天使。这是穿着毛巾布浴衣的嘉宝和亚伯拉罕·林肯。
她笑了起来。停顿了片刻。她刚低下头来,把褐色的鬈发垂到照片上,亨伯特就可耻地仿效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之间所做的动作,用一只胳膊搂住了她,洛丽塔仍然细看着那张照片——如今照片上只可以看见年轻的亨伯特一个人——缓缓地倚在他的膝上,成了半坐半站的姿势。
这种勾起性欲的紧张状态被打断了。
夏洛特(在门厅里大声叫道)洛丽塔!请你下来一下,好吗?
洛丽塔(没有改变她的姿势)我忙着呢!你要干什么?
夏洛特你能不能马上下来?
在楼梯脚下
夏洛特和洛丽塔。
夏洛特嗳,首先我要你去换件衣服。穿上一条连衣裙,我要到查特菲尔德家去,我要你和我一块儿去。其次,我绝不准许你去打扰亨伯特先生。他是一个作家,不应当受到打扰。要是你再做这种鬼脸,我大概就要打你的嘴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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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伯特把拍纸簿上写的东西抄写到日记本中
他一边辨认他做的摘记一边嘴里念出来。
亨伯特(用低微颤抖的声音)这个母夜叉说她会打洛丽塔、我的洛丽塔的嘴巴。三十年来,我一直为安娜贝尔的亡故感到悲痛,观察着在公园里嬉戏玩耍的小仙女,从来没有一次敢——现在安娜贝尔死了,而洛丽塔活着——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命根子和我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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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夏洛特一起吃晚饭
亨伯特你女儿今晚到哪儿去了?
夏洛特噢,我把她留在查特菲尔德家了——她要和菲利斯一块儿去看电影。顺便说一句,我要告诉你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
亨伯特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你的一样引人注目的餐后甜点?
夏洛特错了,先生。再猜一下。
亨伯特一个新的灯泡。
夏洛特不是的。
亨伯特我猜不出了。
夏洛特过了明天,洛丽塔就要去夏令营了。
亨伯特(尽力掩盖起自己惊慌的神情)真的吗?你知道,现在才六月。
夏洛特一点不错。我把自己看作一个总体还算不错的母亲,但我承认我盼望着那整整十个星期安静的日子。要不要再吃一片牛肉?不要了?
亨伯特我牙疼。
夏洛特噢,你这可怜的人!我去请奎尔蒂大夫来给你看看。
亨伯特不,不,别费事了。一会儿就不疼了。那个夏令营离这儿有多远?
夏洛特大概两百英里。这是做妈妈的采取的一项十分高明的措施。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并没有告诉小洛丽塔,她平白无故地不喜欢菲利斯。在查特菲尔德家冷不防向她提出来,这样她就不能回嘴不听了。我聪明吧?我希望那场电影会叫小洛丽塔安静下来。今晚我实在没法面对她。
亨伯特你肯定她在那个夏令营会感到快乐吗?
夏洛特她最好去。她会在那儿骑马,那比她朝着车库的门扔网球要有益身心得多。再说夏令营也比百无聊赖地待在这儿,追求腼腆的、研究学问的先生要有益身心得多。营地生活会教多洛蕾丝在许多方面得到成长——健康、知识、性情。特别是对别人的责任感。我们要不要拿着蜡烛到外面的门廊上去坐一会儿?还是你这就想上床睡觉,让那颗牙不再疼呢?
亨伯特让那颗牙不疼。
他慢吞吞地走上楼梯。夏洛特在背后大声说道。
夏洛特顺便说一句——我告诉洛丽塔说是你建议这么做的。我觉得你的威信
(声音清澈地微微笑了笑)
会比我的威信更有分量。
夜晚。亨伯特待在他房间的窗户边。
一辆汽车在草坪街三四二号门前停下。
夏洛特噢,玛丽,进来一会儿吧。我忘了查对一下姑娘们的那张单子上的几件物品。进来吧。
查特菲尔德太太好,就待一分钟吧。
夏洛特多洛蕾丝,你可以走了,像个好姑娘那样马上上床睡觉。
亨伯特在楼梯平台上碰到了洛丽塔。
亨伯特(试图跟她聊上几句)电影好不好看?
洛丽塔没有答理,径直朝她的房间走去。
亨伯特怎么啦,洛丽塔?
洛丽塔没什么。只是你真叫人恶心。
亨伯特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发誓这是一个误会。
洛丽塔(神态高傲地)我跟你断绝关系。Envoyez votre jeune fille au camp,Madame。[20]你这两面三刀的家伙!
亨伯特我压根儿没有说过这种话!甚至也没有说法语!我愿意采取一切行动让你留在家里。我真的愿意这样。
她砰地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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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伯特对着录音机口述他的以“波德莱尔和坡”为题的演讲。
亨伯特别的评论家,弗洛伊德思想派系的评论家。不,受弗洛伊德思想禁锢的评论家。哼,在弗洛伊德思想的幼儿园里的评论家坚持认为埃德加·坡与弗吉尼亚·克莱姆这个孩子结婚只是为了好让她的母亲待在自己身边。他——我引述——在他的岳母克莱姆太太身上找到了他毕生都在寻找的母亲的形象。真是胡说八道!他在一八三五年八月二十九日曾给弗吉尼亚的母亲写了一封信,当时他担心他十三岁的小心上人会给带到另一个人家去接受教育,现在听听他在那封信中所吐露的激情以及表现出的绝望吧。“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泪眼迷离……我对生活所有的最后、最后也是唯一的那点儿控制被狠心地剥夺了……我受的煎熬简直无法忍受……因为像我那样的爱情永远也无法忘怀……掩盖事情的真相……也就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是徒劳无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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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伯特的闹钟响了
七点半了。他赶紧跑到窗口。
从上面拍下来的镜头:
女仆帮着把一个旅行包拎上车去。洛丽塔就要动身前往营地。
夏洛特快点儿,洛丽塔。
洛丽塔这时半个身子已经到了车里,正想拉上车门,突然她抬头看了看——接着又急匆匆地跑回房子里。
夏洛特(愤怒地)多洛蕾丝,立刻回到车上来!
她并不理会母亲的喊叫,管自跑上楼来。她穿着外出穿的最好的服装——色彩鲜艳的棉布上衣,宽大的裙子和合身的紧身马甲。亨伯特走出房间来到楼梯平台上。洛丽塔噔噔噔噔地跑上楼来,接着便扑到他的怀里。这完全是出于天真无邪的冲动,一种亲切欢快的辞别。在她踮起脚尖亲吻亨伯特的时候,亨伯特避开了她凑近前来的嘴唇,在她的脑门上情感丰富地吻了一下。
夏洛特(按起喇叭。)
洛丽塔又飞也似地跑下楼去,对他做了一个芭蕾舞女演员表示分别时所做的那种动作,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