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言(2)
到六月底的时候,我用掉了一千多张卡片,这时我把写的剧本用打字机打了出来,寄给了库布里克,一共有四百页。我需要休息一下,就由我的妻子驾着一辆租来的英帕拉牌汽车前往因约县,到大松溪的冰川旅舍去小住几天,我们在那儿四周的山里采集因约蓝蝴蝶以及其他好看的蝴蝶。等我们回到曼德维尔峡谷路的住宅,库布里克前来拜访我们,他说我的电影剧本篇幅过于庞大,包含太多不必要的片段,全部拍摄出来大概要七个小时。他想进行一些删节和其他的改动。于是在编写一个篇幅较短的电影剧本时,除了设想出一些新的连续镜头和场面外,我确实也作了这样一些删节和改动。他在九月里拿到剧本后表示写得不错。最后这段时间是六个月的工作中最艰难也是最令人兴奋的部分。不过十年以后,我重新阅读了自己写的剧本,又恢复了几个场景。
我跟库布里克最后的一次会面一定是在一九六〇年九月二十五日他在贝弗利希尔斯的住处,那天他给我看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娴静的小仙女休·莱昂的照片,库布里克说很容易就能使她在出演洛丽塔的角色时显得更加幼小和邋遢,他已经签约聘用她担任洛丽塔这个角色。总的看来,我对事情最终发展的方式还是觉得相当满意,于是在十月十二日下午,我和我妻子乘上超级列车(181号车厢,E+F号卧铺套间)前往芝加哥,在那儿转乘二十世纪有限公司的列车(261号车厢,J-K号卧铺套间),并于十月十五日上午八点半抵达纽约。在这段气象庄观的行程中——接下去的说明只会引起那热诚的超感觉论者的兴趣——我做了一个梦(十月十三日),在梦中我看见写着下面这样一句话:“他们在收音机里说她像莎拉·富特一样自然。”我从来不认识一个叫这么一个姓名的人。
自满是一种只有在回想时才会出现的情绪:在弄清确定这种情绪前,必须先把它砸成碎片。我的这种情绪要持续一年半。早在十月二十八日(纽约,汉普夏饭店,503号房间),我发现在我的小本子上用铅笔写着下述计划:“一部长篇小说,一部传记,一场恋爱——这只是对一首逐渐写成的短诗的详尽的评注。”在“伊丽莎白女王号”(“购买洁牙线、新的夹鼻眼镜、防晕药,上船前在码头上行李管理员那儿托运大黑行李箱子,A层甲板,71号房舱”)十一月七日开到瑟堡,让我们在那儿下船后不久,这首“短诗”就开始变成一首很长的诗。四天以后,在米兰的萨伏依亲王饭店,接着整个冬天,在尼斯的一套租借的公寓(英国人海滨大道57号)里,后来在泰辛、瓦莱和沃州(“一九六一年十月一日搬到蒙特勒王宫饭店”),我都在埋头撰写《微暗的火》,一九六一年十二月四日总算写完。鳞翅昆虫学、对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7]译本这一巨大工程的校样所做的校改,以及修改一个难度很大的译本(《天赋》)占去了一九六二年春天的时光,那年春天,我们多半呆在蒙特勒,因而(除了谁也没有执意要我前往埃尔斯特里[8]这一事实外),在英国进行的对《洛丽塔》影片的拍摄都是在完全不为我的虚荣心所了解的情形下开始并完成的。
一九六二年五月三十一日(几乎在我们从圣纳泽尔[9]登上“尚普兰号”移居美国后正好二十二年),“伊丽莎白女王号”又把我们送到纽约去参加《洛丽塔》影片的首映式。我们的房舱(主甲板,95号房舱)完全跟我们一九四〇年在“尚普兰号”上的房舱一样舒适,而且,在事务长(或者船上医生,我的潦草的字迹难以辨认)举办的鸡尾酒会上,他转过身子对我说:现在你身为一个美国实业家,一定对下面的故事(没有把故事记录下来)十分欣赏。六月六日,我重访了过去我常去的那些场所,上美国动植物学博物馆的昆虫学部,把一些查普曼小灰蝶的标本存放在那儿。那是上一年四月在尼斯和格拉斯之间的野草莓树下抓到的。电影的首映式(罗尔斯州立剧院,西百老汇大街与第四十五街交汇处,正厅前排东2号+4号座,“糟糕透顶的座位”,我那直言不讳的记事册上这么写道)在六月十三日举行。不少群人正在等着一辆接一辆停下来的豪华高级小客车,我坐在小汽车里,也跟那些影迷一样心情急切,头脑单纯,他们朝我的车子里张望着,希望瞥见詹姆斯·梅森[10],但却只看到一个希区柯克[11]的替身演员的平静的侧影。几天以前,在影片私下放映时,我发现库布里克是一个了不起的导演,他拍摄的《洛丽塔》是一部由几个极为出色的演员主演的一流影片,影片只采用了我的剧本的一些不完整的零星的片段。这种修改,对我最满意的微小的收获的点窜,删去全部场景,添加另外一些新的场景以及各种其他的改动,可能还不足以把我的姓名从电影摄制人员的名单中删除,但这无疑使影片对我原来所写的剧本而言,就像美国诗人所翻译的兰波[12]或帕斯捷尔纳克[13]的诗歌一样毫无忠实可靠之处。
我要赶紧补充说,目前我的这种看法决不应被看作我心里怀有什么为时已晚的怨恨,或对库布里克的创作方式嗤之以鼻。在把《洛丽塔》改编成具有台词的电影时,他从一个方面去理解我的小说,我从另一个方面去进行理解——就是这么回事。你也不能否认,对原作的无限忠实可能是作者的理想,但结果却会造成一个制片人身败名裂。
我最初看到影片的反应既有恼怒、失望,也有勉强感受到的愉快。我觉得不少与正题无关的创意构思(比如恐怖的来回推搡的场景或在浴缸里狂热地痛饮威士忌的场景)十分适当可喜,而另一些创意构思(比如塌陷的行军床或莱昂小姐精心制作的睡衣饰边的场景)则令人讨厌。大部分场景实际上并不比我为库布里克十分细心编写的要强,我一边为浪费了我的时间而深为惋惜,一边又对库布里克的毅力不胜钦佩,因为他前后有六个月都在忍受着一件无用的作品发展成形的折磨。
可是我错了。我回想起在小山上得到的灵感,在蓝花楹树下的草坪躺椅,内在的动力,满足的心情,不久那种恼火和失望就平息了。倘若没有那一切,就不可能完成我的工作。我暗暗提醒自己,毕竟什么都没有浪费,我的电影剧本仍然完好无损地放在文件夹里,有朝一日,我可以把它出版——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怒气冲冲地批驳一部精美的影片,而纯粹是作为我的一部旧作的一个轻快活泼的变体。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
蒙特勒
注释:
[1]Taormina,意大利西西里岛东海岸的小城镇,自十九世纪起即为著名的旅游胜地。
[2]Sanremo,意大利西北部利古里亚区海边的港口城市。
[3]Menton,法国东南部城市,临地中海,为冬季疗养胜地。
[4]Riviera,从法国东南部延伸到意大利西北部的地中海沿海地区,是假日游憩胜地。
[5]Tuesday Weld(1943-),美国电影女演员。
[6]mockingbird,产于美国南部和墨西哥的嘲鸫属鸣禽,以其能模仿其他鸟叫而著称。
[7]Eugene Onegin,俄国诗人和小说家普希金(1799-1837)所写诗体长篇小说。
[8]Elstree,位于英国伦敦西南郊,为英国不少家电影制片公司的所在地。一九四四年,美国米高梅电影公司从英国联合电影制片公司购得其建于该地的摄影棚。
[9]St.Nazaire,法国西部港口城市。
[10]James Mason(1909-1984),英国电影演员,在库布里克导演的《洛丽塔》影片中担任亨伯特一角。
[11]Sir Alfred Hitchcock(1899-1980),英国电影导演,以善用幽默手法制造悬念著称。。
[12]Arthur Rimbaud(1854-1891),法国诗人。
[13]BorisLeonidovichPasternak(1890-1960),苏联诗人和小说家,以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获一九五八年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