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胄佩夹绢(1)
仅两条竹竿,便拆穿了赶尸的“西洋镜”。既然不是怪力乱神,那冯慎等人便不再避讳。
可冯慎与唐子浚方抬起一具尸身时,竟齐刷刷地愣了。二人一松手,那尸身复又跌回地上。候在一旁的唐子淇更是愕然失措,慌张张不能自已。
“哥……”唐子淇颤声问道,“怎么了?别老一惊一乍的……”
唐子浚指着那尸体道:“这分量上……有些不对!”
“不对?”唐子淇急急催道,“有什么不对了?哥你快些说呀……”
“这尸首……”唐子浚道,“沉重的很!”
“不错,”冯慎接言道,“这尸首形羸体瘦,却足足比常人重出几许,确是奇怪……我去试试其他的!”
说着,冯慎跨过地上尸身,又在别的尸首上抬试。可一试之下,发觉四具尸首无论老壮,皆是沉重异常。
“却是作怪!”纵是冯慎腹笥甚广,也琢磨不透这原由何在。他踅来踅去,一时竟无了主意。
见冯慎半晌不语,唐子浚又试着问道:“常说‘死沉’‘死沉’,这多半是因人死肢僵……陡增了分量吧?”
“恐怕不然,”冯慎稍加思索,这才说道,“按理说,这活人亡故后,气败息竭、精灭神逝,以致脏烂血朽、肌痿骨枯。故去越久,遗骸越轻,又怎会如此沉重?”
“也对,”唐子浚点了点头,面犯难色,“那可真就猜不透了……”
“哎呀,”唐子淇一跺脚,嗔道,“荒天野地的,你俩还有闲心琢磨这些死尸啊?管它重也好,轻也罢,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听唐子淇催促,冯慎道:“唐姑娘有所不知,那伙天理邪徒行事狠毒,在没探清尸身为何增重前,还应小心为上。”
唐子淇撇撇嘴,哼道:“总不会在死尸肚里,暗藏了银锭子吧!”
唐子淇无意中一句抬杠,却引得冯慎灵光一现。
“说得极是!或许尸身腹内,另有乾坤!”说着,冯慎便急急照那些死尸摸去。按压数下,发觉那些死尸胸腹中,果真是硬梆梆的,似藏了不少物什。
冯慎心中一凛,对唐子淇拱手道:“冯某要开袍验尸,怕冲撞了唐姑娘,还请转头暂避。”
听说冯慎要解下尸身衣褂,唐子淇脸上一红,赶紧依言,气乎乎地扭脸过去。
冯慎二话不说,当即选了一具,将尸身褂上盘扣,一一扯开。死尸未着内衬,长褂一除,便露出精赤的上身。一道狰狞的缝痕,从喉头直贯下腹。显然,这尸身肚上先是被人划开,填塞后又重新缝合。估计缝合时有些匆忙,那针脚乱杂粗拙,密密麻麻,七拐八扭,活似一条张牙舞爪的大蜈蚣。胸肋上骨肉嶙峋,肚腹中却是鼓鼓囊囊,隆凸起好大一节。
唐子浚一看,顿时警觉:“这腹中高起,别是埋了什么歹毒的机关销器儿!”
“应该不会,”冯慎摆摆手,道,“既然贼人近身抬扛,料想也不会在尸身上设有厉害的机关。唐兄,你身上可带着利刃?”
“有。”唐子浚掏出一把短柄飞刀,朝冯慎递去。
冯慎接来,便将那缝合的针线尽数挑断。将皮肉往两侧一拨,露出来一包垒着一包,用油纸封裹的物什。
冯慎用刀一挑,拨了一包出来。撕开油纸后,里面是一团黑乎乎的硬膏。
怕生意外,冯慎不敢拿手直取,只是用刀尖戳了,放在近前打量。那玩意儿黑里发褐,外皮油光,散出一股子马尿混杂的甜膻味道。
那气味本就浓烈,离得近了,更觉甜膻逼脑。冯慎一皱眉,道:“这是‘福寿膏’!”
对于“福寿膏”,冯慎与唐子浚皆不陌生。这种黑色的硬膏,其实就是大烟。自打外夷凭着船坚炮利叩开了国门,那无数的烟土便从海外源源不断地贩来。见有暴利可牟,云贵、川陕等地,也纷纷跟风种植。一时间,各地烟馆林立,曾无虚榻。瘾君子们终日挥霍着银钱,窝在暖坑上吞云吐雾、醉生梦死。上至王公大臣、豪门权贵,下至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吸食者甚众。
烟土流毒,祸害万千。不但损人伤体,而且还耗费大量财资。若是犯了烟瘾,便会涕泪横流,手足委顿无力,哭天抢地,似狂如癫。久食者,面黄肌瘦,肩塌项缩,病殃殃、软塌塌的,好似丧家之犬。一旦染上烟瘾,家境殷实的子弟往往挥金似土,久而久之,轻易便败光了家产。而那些生计平平的市井小民,因无力偿还外债烟资,更是落得个典妻鬻子的凄惨下场。
坊间巷尾,曾流传这么一首歌谣,单表烟毒泛滥,让人触目惊心:
鸦片本是番邦产,犹甚鸩毒孔雀胆。
阎王未出勾魂票,幽冥鬼灯却先点。
一耗精神二耗钱,三餐茶饭常不全。
四季衣衫弗连牵,五更寒冷缺被棉。
六亲断绝友朋嫌,七件开门生计残。
八字从来颠倒乱,九死难存真可怜。
左思右想没活路,悬带挂梁翘了辫。
鉴烟毒肆虐如斯,朝中不少大员也幡然警醒,纷纷上书递折子,要求朝廷禁烟。光绪二十七年,西太后假光绪帝名义,下诏革新变法,将“禁烟”一项列为首重。
上谕颁布后,却依旧有人铤而走险。走私贩卖者,屡禁不绝。这一番天理教,怕也是打算借着赶尸的由头,暗地里私运烟土。
想到这一层,唐子浚不由得恨道:“那伙恶徒当真猖狂,竟敢做出这般勾当!”
冯慎叹道:“那天理教众,都生着改天换日的不臣歹心,干下这等恶事,自是不在话下。”
唐子淇涉世未深,对烟土所知甚少。她见兄长与冯慎咬牙切齿的忿恨模样,不禁有些不解:“这大烟不是害人之物吗?他们偷运回去做什么?难不成想自己吸?”
“唐姑娘有所不知,”冯慎摇摇头,回道,“他们不为自食,而是为了高价售卖。之前这‘福寿膏’,每两至少都要两块银元。眼下朝廷禁严,货源稀缺,每两烟土的花费,怕是得十多块银元了。”
“那是能赚不少银子,”唐子淇吐了吐舌头,奇道,“既然都冒了这等大风险了,他们为何不多运些?”
被唐子淇一问,冯慎突然一怔。他细细琢磨一下,发觉这事确是蹊跷的很。若单纯只是牟利,为何要大费周章?为图这趟买卖,他们又是盗尸,又是杀官差。特别是查仵作,竟不惜暴露自身身份。
据查仵作所言,他们天理教的野心,远不止此。妄图谋朝篡位的人,岂会为了一桩小富贵,而甘冒这等奇惊异险?
看来,这赶尸贩烟,仅仅是个表象。这层外皮之下,恐怕还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可究竟是什么秘密,一时间,冯慎也是参摸不透。耗了大半宿,除了唐子浚之外,其他人死的死、伤的伤。就连冯慎与唐子淇,也是残毒未清、内劲大损。
思来想去,冯慎决定从长计议。于是,他朝唐家兄妹深揖到地,由衷谢道:“若非贤兄妹施援,冯某必受歹人戕害。大恩大德,自当铭镌五内!”
见冯慎一本正经,唐子淇不由得稚心大起。她上前一步,冲冯慎嘻嘻笑道:“你这人好有趣,总爱嚼些酸文腐语,倒不似那般粗鲁官差……有空多练些功夫拳脚、少念些夫子迂书,下回再碰上贼人,就不会吃这些苦头了……”
“休得胡说!”唐子浚见胞妹口无遮拦,赶紧将她喝住。
“本来就是嘛……”唐子淇嘟囔一句,不再作声。
唐子浚摇摇头,对冯慎道:“小妹年幼顽劣、信口雌黄,冯兄多多海涵,莫与小丫头一般见识。”
“唐兄客气了,”冯慎苦笑一声,“唐姑娘说得没错……今夜有此一挫,实因冯某无能……”
“看吧,”唐子淇朝兄长扮了个鬼脸,得意道,“他自己不也认了?”
见妹子再三耍性,唐子浚颇为不豫,方要训叱她几句,却被冯慎劝住。
“惭愧,”唐子浚拱了拱手,向冯慎道,“我这妹子,被家父宠溺坏了……”
“哪里哪里,”冯慎客气两句,赶紧岔开了话头,“唐兄,你们眼下如何打算?”
“唉……”唐子浚叹息一声,“也不知那逆贼逃往何处……只能慢慢再打探了……”
冯慎见状,忙道:“若贤兄妹不嫌,不如屈尊移步,去舍下小住。一来让冯某报谢两位恩情之万一,二来也方便寻访恶人下落。”
“这恐怕不妥,”唐子浚一怔,摆手道,“我兄妹皆是江湖草莽,怎敢去尊府叨扰?”
“说哪里话?”冯慎正色道,“滴水之恩,亦当报之涌泉,更何况是活命大德?承唐兄赏光,万勿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