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与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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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起伯林而问之(1)

——在“自由与多元”的轴线上

在这个“不出版,就灭亡”的现时代,已经很少有像伯林这样的学者,活着的时候虽亦声望卓著,却很少操心自己作品的出版,反而是到了溘然谢世之后,其著作才被源源地编辑出来。这才导致了,到我们于五年前(2011年)在清华召开那次伯林讨论会时,这位于十多年前(1997年)谢世的英国思想家,即使只是在大老远的中文世界里,都俨然有点“著作等身”的架势了,——毕竟,光是在译林的那套大丛书中,我们就已迻译了他整整十本书!而自那之后,我们又先后出版了他的《个人印象》和《启蒙的三个批评者》,以及我几乎同时拿到的这本《未完的对话》,和上次会议的结集《以赛亚伯林与当代中国:自由与多元之间》。另外又据出版社来信告知,不光是应奇手上那本克劳德的《伯林:自由与多元论》,应当很快就要译好并交给编辑了,而且伯林最早写出的那本久违的《卡尔·马克思》,居然也有望于近期面世了!

从上面的这番列举中,就可以很自然地看出来,伯林之所以这么欢实地“活着”,还真不像一般俗套所讲的,是因为他的思想仍在“活着”,——倒不如更具体也更尖锐地指出,那更是因为他所留下的尖锐问题,还在高度地“活跃着”并且强烈地“刺激着”。也正因为这样,我们上次请来的那些国际同行,才会大体上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以“自由与多元”作为论述的焦点,而这也正是伯林遗留下来的、最具有“爆炸性”的问题。只可惜,虽说这些国际同行也全都同意,这绝对是围绕着伯林的最大疑难,可是对于究竟怎么来解决它,他们却又达不成基本的共识。——这些伯林的同胞们,要么就继续在智识上的努力,想要接替他把学理给疏通,要么就干脆否定这种努力,似乎这些都是徒劳无功的,而所有这些言人人殊的意见,也都原样反映到那本文集中了。

进一步说,这个所谓“自由与多元”的学术论域,之所以对我们显得如此重要,竟至构成了大部分发言的轴线,又是由于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反而催生出了各种“本土化”的运动,从而,这场原生于西方的“现代性”运动,也不得不被嵌进了“后殖民”的语境。也正因此,当中国人沿着伯林的既有思路,也同样去苦思“自由与多元”的困境时,在我们心里就注定会或多或少地,总在参验着“现代与传统”或“舶来与本土”的,乃至“西方与中国”或“西学与国学”的框架。——在这个意义上,实际上对于伯林著作的中文阅读,从一开始就是在参照着当代语境的,而且还可以说,有没有切实而微妙的中国经验,对于这个问题的感受是会完全两样的。

正是从这层考虑出发,我向那次会议所提交的论文,就不再打算只是从政治哲学的内部,单靠摆弄个概念来“证成”什么命题,毋宁说,我是打算基于跨文化的研究角度,借助于“意识叠合”的比较思维,来把握“自由与多元”之间的牵制与平衡。正因为这样,伯林就被我或许有点移情地描述为:

他在自由理念和多元价值之间的那种左右为难、如临如履的平衡,或可以套用一个康德的句式来表达,那就是“自由无文化则空,文化无自由则盲”。也就是说,一旦多元主义所要求的宽容超出了人性底线,他就会希望借用自由理念来对之进行收束,而不是教条主义地去一味苟同文化相对主义;但反过来,一旦人权观念表现为外来的灌输和僵化的教条,特别是表现为单向的话语霸权和干涉特权,他又会希望动用多元价值去牵制这种文化单边主义,而不是非要把某种既定政治哲学体系推向极端和推向荒谬。[1]

还记得,在我当场进行此番宣讲的时候,来自剑桥的凯利女士曾一再地点头,说那确实就是伯林本人的意思,而这也的确给过我一点信心,因为她正是那本《俄国思想家》的编者,肯定跟伯林有过很多当面接触。可无论如何,我自己心里仍然有点打鼓:这位女士毕竟还并不是作者本人,所以到头来还是很难说,要是伯林本人仍然活着的话,能否完全首肯我对他的解说。在这个意义上,其实但凡是在研究思想史的学者,包括曾经热衷此道的伯林本人,也都只能去竭尽所能地去估摸揣测,一方面当然也要去循着史料和理路,另一方面又只能是在姑妄言之,此乃概莫能外的千古憾事。

也正是出于这个心结,会后我又马上做出新的安排,要再来翻译伯林和贝阿塔的这本《未完的对话》。也实在是要感谢那些辛勤的编者,包括也来出席这次会议的乔舒亚·切尼斯——我们会务组的人都很喜欢他,亲昵地称他为具有童话色彩的“皮诺曹”——又几乎无中生有一般地,再为伯林编出了这本独特的书!有意思的是,尽管那些对话是在他生前进行的,可如果就我们的阅读时序来讲,这本编成在伯林身后的对话集,相对于我们心中的疑难而言,还是部分地起到了“起伯林而问之”的效果。也就是说,这本《未完的对话》虽则内容散漫,朝各个方向都进行了思想漫游,然而它的主要内容和基本轴线,竟还是那个“自由与多元”的疑难问题!也正因为这样,这本书才让我尤其觉得过瘾,似乎不光是在验核着伯林的立场,也同样在考查着我自己的解说。

令人惊叹的是,这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学术问答,——那种来去匆匆、大而化之的记者访谈,我们实在是遭遇得太多太多了,甚至可以说,它几已构成了我本人的日常生活,也把自己折腾得不堪其苦了。但与之相反,来自波兰的女学者贝阿塔,不仅向伯林叩问得那样持续,那样细致,还追索得那样执着,那样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无论如何,对于一位已经年届八旬又如此喜欢自由联想的老人来说,她的这种不懈“请教”有时简直算是“折磨”了,——正如哈代在该书序言中所交代的那样:

贝阿塔在觉得没有按照她所需要的方式得到回答的时候,是继续坚持己见的。她的顽强是非常值得赞扬的。凡是郑重尝试请求伯林口头述明他的理念的人都熟悉,要竭力让他守住正题,以克服他坠入闲篇的倾向,那些闲篇虽然常常趣味横生,却使得他离开了对话者想要关注的开始的时候,贝阿塔感到敬畏、羞怯,而且对自己尚未经受考验的英语也没有把握,但是,她勇敢地坚守了自己的要务,尽管伯林像蜻蜒一样对各个题目一个一个地点到为止,常常只顾自己随意点拨而不是她的需求,在她竭尽全力要表达想要让他回答的问题的时候,打断她的语句。[2]

更令人庆幸的是,对于如此不依不饶的追问,伯林又从来都没失去过他的耐心,甚至还显得有点甘心情愿,这才留下了如此之多的、纷繁散乱的思想线头。凡是教过几十年书的人,都能够凭自己的直觉想到,这绝不会是他待人接物的常态,否则伯林就干不成他的正事了。那么,究竟是怎样一种特殊的缘分,才让伯林留下了这么多的“自由联想”,是因为贝阿塔作为年轻的女性特别能让伯林放松下来,还是因为她确实抓住了某些关键的要点?要不,就是因为她来自太值得同情的、铁幕下的波兰,抑或是因为她当时达到的程度,正好适于坐在安乐椅上的随意发挥?我们对于这类问题已经不得而知了。——而唯一能从书中看到的是,伯林回答得既随意又自信,总是在不假思索地信口开河,当然有时也就难免说走了嘴,正如他后来又对贝阿塔坦言的:

我年纪大了,思想常常混乱,所以不知道我表述我的思想是否像在我已经出版的著作中那样清晰。[3]

最容易映入中文读者眼帘的,还是书中对他的“两种自由”概念的辨析,正如我曾经就此所追述的,自从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接触它起,所谓“消极自由”的提法就成了伯林在中国的代称或字号。然而,在伯林同贝阿塔的谈话中,大概正是提问者的波兰身份,促使他更要关注“自由”的另一侧面。而由此一来,这也就正面回答了以往的那些非难,——它们要么就认为,伯林的“消极自由”之说反而毁了自由主义;要么就认为,伯林的“多元论”意味着怎么都行,包括哪怕彻底放弃“自由”也行。

可以举两段话来演示这一点。在讨论到能否容忍“说谎”的时候,贝阿塔不免要参照她本国的具体情况:

问题是我不仅得说谎,还得盗窃。例如,我写博士论用的纸就必须得偷来,不是我偷,是打字员得偷。打字纸是绝对买不到的。有一句特殊的话形容弄到难得商品:修理(fix)什么东西。所以,她为我“修理了”打字纸。谁也没办法保持手脚干净,绝对办不到。[4]

而熟知苏东那些糟心情况的伯林,也随即就向这类不得已的“说谎”行为,表现出了他自己善解人意的体谅:

……但是你不巧在一种可怕的制度下面生活,那你就得说谎。就像我的一个可怜的朋友,一位苏联女士,在学校里有人她:“你最爱谁?”她说:“我父亲。”错了。回答应该是:斯大林。首先是斯大林,然后才是父亲。[5]

由此可见,正如我曾经做过的比喻,伯林绝对是只“跨文化的狐狸”,他的视野是装备了广角镜的,所以一旦转到了不同的侧面,他从那里所发出的观察结论,就会因时因地地发生细微变化,而不会只认可以顺从自己的死理;尽管如果纯从学理的层面而言,他还是更强调“免于”的“消极自由”,以抵制那些假“积极自由”之名来剥夺“自由”的、似是而非的诡辩,——就像他在同贝阿塔的谈话中所说的:

说每一种法律都制止了一种自由,这不是老生常谈。这是针对一些人的,这些人认为,被某种制度决定,成为某种包罗万象有机组织的一个元素,这一过程本身就是起解放作用的。这样说是针对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对于他们来说,自由是对必然性的感知,对于他们来说,服从如果是正确的,服从就和自由一样。服从可能是必要的,可能是无害的,可能创造的自由比压制的更多;但是,服从依然是对某些事物的压制——这才是我的意思。[6]

但是,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在“消极自由”的那一侧,就不会出现什么负面效应了,或者说,伯林作为这种概念的提倡者,竟然从未看出“消极自由”的负面效应。恰恰相反,他在谈话中也曾明白无误地指出,这种提法到了那些“自由国家”中,反而可能成了政府“不作为”的托辞——

消极自由,一旦推向极端,就是指完全的放纵,例如,十九世纪在煤矿里干活的儿童,矿主享有想雇用什么人就雇用什么人,想规定什么条件就规定什么条件的自由,因为这是自由的合同;这些苦命孩子的家长是要收到工钱的。沙夫茨伯里勋爵要求停止这种恶劣的行为。但是,在理论上,这是对消极自由的完全正确的解释,依据其极端的形式,忽视任何其他的价值观或者人类的条件。这就意味着,从形式适当的自由开始,终点却到达了奴役。[7]

那么,如果换到其他类型的国家来,相应的情况又会如何呢?——由此也就联想到我曾经讲过的有关当代中国的吊诡分析了。一方面,应当平心静气地承认,这种概念的确给我们带来了某种进展——

既然阅读伯林对我们是一种开始,那么这也就意味着,他所主张的“消极自由”概念,对于我们过去在“文革”时期的政治操作,是一种实实在在的防守和矫正。无论如何,现在的中国人相对于那个时代,还是享有了较多的自由,也往往敢于至少在这个意义上,来保护自己的自由,这仍然算得上一种显著的改进![8]

但另一方面,却又应当心怀警觉地看到,这种概念并未显出预期的神效——

在这个万马齐喑的物质主义时代,正因为太过消极和太过低调,反而没有足够的超出一己之私的民气可用;甚至,对应着这种时髦的论调,整个社会也都因为其成员基本上龟缩在小我之中,反而显得公共空间严重发育不全。正因为这样,我们有时候经常会抱怨,人们实在太相信伯林的“消极自由”观念了,以至于这个概念在理论上的可能缺陷,也从来没有像它在当代中国这样,被放大得如此之大。[9]

当然,即使这不是发生在他的身后,相对于他对苏东的了解而言,伯林对于中国的情况也不那么熟悉。不过,我们仍可以循着理路来推断,要是他了解到了当代中国的情况,尤其是,要是他了解到了自己对于中国的影响,那么,伯林肯定会在不无“荣幸”的同时,又来稍稍修正他对“消极自由”的侧重。——就此而言,实在是要感谢贝阿塔的追问,竟能让伯林亲口讲出下面这番话,从而化解了藏在我们心中的长久困扰:

我不否认,马克思主义关于自由的定义——特别是在苏联,还有在整个铁幕后面的,都对我有些影响,令我反对所谓的积极自由。如果我今天写这篇文章,我就不会那样坚定地说,消极自由是比积极自由更文明、更重要的。我会对积极自由更友善的。我认为我是友善的,但是大多数评论作者都认为我的讲演单纯地就是对消极自由的辩护,而且,在一定的程度上,是对积极自由的一次攻击。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意图。如果得到这样的解读,就是一个误解。[10]

是啊,作为一只在思想上精明过人的狐狸,伯林的头脑是绝不缺乏这种灵活性的。在这方面的另一个佐证则是,他还曾在那些意识流式的漫谈中,高度评价了发生在晚期苏联的政治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