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草叶集(4)

40 良知

只有良知才能成为你的判官、刽子手或是伙伴，其他谁都不行！如果你要写作，你只需要良知有所顾忌，而不是别的。当他人对你寄予希望，或期待你为之发声，而你却无法回应时，不用在意他人的期待，也无所谓你将受到何种惩罚！牢房与羞耻，枷锁与沉沦，虚假的指控与咄咄逼人的羞辱，贫困与苦难，这一切都无法触及你身。只有良知能惩罚你，只有这隐秘之音能告诉你：“你犯错了。”或：“做得好。”其他一切皆为浮云、迷雾，不名一文。

41 作家，只能自卫

我有过几次被人跟踪和袭击的经历。在一个作家的生涯中，被跟踪是难免的，有时还会遇到生命危险。我觉得，任何外界帮助都无法保护一个受到攻击的作家。政府不行，法院不行，同行不行，就连好心人发自内心的鼓励，或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也不行。只有作品能够保护作家。但也不是作品的质量，因为它并不稳定，只有能够透彻地照亮一位作家所有作品的内在意志才有资格担此重任。这股神秘的力量之源为作家提供了某种暂时的保护，使其免受伤害。只有当公众能够证明其写作意图不够诚恳时，作家才会受到伤害。那么，作家及其作品即走向自我毁灭。此外，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包括指控和保护。

42 阅读

阅读耗费力气。有时，认真阅读甚至比写一本书还费力。要真心诚意、热情洋溢、全神贯注、坚韧不拔地阅读。作家可以喋喋不休；但你在读书时要保持沉默寡言。认真聆听书中前后左右紧密相连的每一个词，仔细辨认引领我们进入深远意境的细微痕迹。关注那些也许在作者埋头追求写作进度时忽略了的神秘暗示。绝对不要像你受邀前往一次庄严的盛宴时，用餐叉轻佻地拨弄盘中餐一般，轻视所读之作，认为它是多余的。要优雅、宽容地阅读。每次都要像在行刑前阅读由狱警送到你牢房中的最后一本书一样。用生命去阅读，因为这是人类最伟大的馈赠。要知道，只有人才阅读。

43 秩序与天意

我感觉到，人类生命形式的底端存在着一定的秩序。因为人类的生命是上天造物最复杂的表现形式。可能，在别处，在那些更低级、更简单的生命世界中也存在着秩序，例如岩石、浣熊、两栖动物和行星的世界中。一切皆有秩序，即便我们纤手不动，事情也会找上我们。秩序也存在于这样一种情况，即我们不时地动动手指或起了念头，只为让事情找上门，让自己贴近就个人而言，与我们自己密切关联的某种状态，某些人或是某些思想。我相信，一切皆有秩序。

但我也相信，这种秩序的背后存在着我并不熟悉的意志。随你怎么叫它，我管它叫天意。这种意志关照着我本人，它惩罚我，引领我，安排我的生活，鞭策我前进，无时无刻不在守卫我，建造了我的世界，也成就了我自己；它懂得如何善用我。随着时间流逝，却对此毫无体会的人，非聋即瞎。一切事物的背后都存在着天意，我也相信这个。

44 公正的评价

公正地评价你自己，就像你告诉自己要公正地评价他人一样。你没有不耐烦的权利，无权偏颇行事，提出过分的要求。你若希望世界能承认你的地位，请先确认自己举止得体，耐心宽容。别对自己要求过于严苛，就像你公正地评判他人一样，也别提其他更过分的要求。我们不可能无条件地跟自己纠缠下去。尽可能保持谦卑，要知道，最可悲的是你的力量也十分有限。要为工作、抱负和人类的需求同情自己，而不仅是同情他者，同情别人是不够的；也要同情自己。你也是人：在世俗的竞争中这点是多么容易遗忘啊。不只是其他人忘了，有时连你自己都忘了。

45 灵魂与权力

一切激起人类古老智慧的问题都归结于：“人类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大家一致认为：“只有心灵。”

这是原初的，是的，唯一的真理，是被人类认知所熟识且无条件接受的。时间、经验、体验和思考都没有改变这个真理。我们的力量不是别的，仅仅是心灵。但这份力量是有限的。谁也不能伤害，谁也不能从我们这里夺走心灵中受到约束的力量，任何暴君、制度或自然法则都无法阻挡我们心灵的自由。这自由是理所应当的，与之相比，一切身外之物，如社会、权力和金钱能够给予我们的自由都是脆弱的、相对的。

46 医生和环境

中世纪时有一种迷信认为，医生在把它们的营生器具带到各处的同时，也带去了疾病。这种迷思直到几个世纪后的孟德斯鸠时代，才被扭转过来。

并不是医生带来了疾病，而是疾病造就了医生。我们需要认识到，不同的医生适应不同的环境。在巴黎备受追捧和推崇的治疗方法，在伊斯坦布尔就不一定有效。在奥斯陆疗效显著的药物到了马赛或布达佩斯或许并不一定能起作用。在伦敦能妙手回春，治愈千万病患的医生，到了被命运抛弃的巴格达，也会束手无策。人生病或痊愈，不仅仅取决于体质和习惯，水土环境因素也很重要。赫尔辛基的腹泻，到了喀土穆就成了抽搐，抽筋在布达佩斯用氨基比林就能治愈，而在中国，中国人不管用多少氨基比林都只能望洋兴叹。佩斯人只要服用半克奎宁，苏门答腊人却要服用一咖啡勺才行。人生病与否取决于很多因素。下次你要责怪医生时，请先三思。

47 不能同情背叛者

在人类的指控中，只要有可能，任何事都能得到相应的辩解，除了一种情况：那就是当你发现被指控者在经过长期冷血的精心策划后，犯下了背叛的罪行。

一个杀人犯都能比背叛者更容易获得原谅。多数杀人犯都是激情犯罪，他将用余生来偿还。根据某些深奥而难以理解的法律解读，杀人犯和受害者常常被看作是一体的。因为多数杀人犯最终将走向绞刑架。但背叛者紧握着你的手，凝望着你的眼，探听你的计划，跟你同叹息共悲伤，甚至许下誓言。决不能原谅背叛者，也决不要对他们和颜悦色。一旦背叛，不论男女，都失去了一切接受检验、被救赎、被宽恕的机会。将之逐出你的生活，无情地审视其命运。不论是公开还是私下，他都只能形单影只，无法被救赎。

48 旅行

切勿独自旅行。孤独的旅行者是在身不由己地完成任务。只有与可以信赖的贴心人同伴同行才能启程。与一个敏感细腻、容易相处的女子或一个观察力敏锐、耐心细致的朋友为伍能够极大地丰富旅途体验，为途中的美景增色，增进对旅途中外界面貌的理解。独自旅行是一种折磨，令人不快，就像把人关在了一座大若世界的牢狱中。

人只有在结伴出行时才能看到、感觉到这个世界。旅伴能化解途中产生的不悦、晦气和不断浮现的状况。大出逃年代，我一个人走了很多地方，轻装简从，风风火火，像是在匆忙地找寻着什么，却唯独缺失了一个能在危急时刻伴我左右之人，一个能够与我相互照应，共同分担房东的尖酸刻薄、气势凌人，一起面对路上遇见的疯狂的凶险之人。有一个合拍的人相伴，你可以环游世界，之后你才会发现这一切简直就在眨眼之间。孤单一人，你就只能乘着高速列车或是飞机，在全世界爬行。

49 无所畏惧

若你心如止水，若你敢与虚荣、淫欲、贪婪斗争到底，还有什么能够让你畏惧？若你不纠结于自己，还有什么力量能够折磨你？若你的心自由飞翔，那么牢狱之灾对你又算什么？若你看透了世界和心灵，也不奢望任何琐碎多余之物，那么死亡又算什么？是的，你确实如此，像个郁郁寡欢的孩子，只因为没有得到这个或是那个。永远牢记：“我没有权力，也没有欲望，也许我连健康也无法拥有。但我多么坚强、多么富有、多么优越，因为我把欲望转化成了对真理和本质的追求，我的心多自由！”谁都无法夺走，也无从给予更多。

50 卑劣与协助

人性的卑劣程度是无限的，其热度足以燃烧，其产物原始而多变，其表现形式令人惊异，甚至令人恐惧。我们能感觉到，这是人类最强大的力量。

但不久我们又发现，很多时候当人性的卑劣冒头时，人性中向善的意愿也会突然显现。这种帮助的意愿比起人性的卑劣，经常会显得软弱无助、胆小怯懦、举棋不定，帮助的力量更难获得。但它会不请自来，即便有时十分害羞。你应该很清楚，是人的意志召唤了向善的意愿。尽管有时会姗姗来迟，也许并不完美。但最终还是会成功的，这是我的体会。

51 活在人性的范畴内

你活得很累？是的，有一天你感觉，当你来到这个世界时，肩上的担子太过沉重。

有太多的反对声，不确定的事情，太多的敌人，太多的丑陋、绝望，责任太大，痛苦太多，欺骗泛滥。但你难道没有想过，也没有感受过，正是这些绝望，正是这些“太多”和“太大”赋予了你生活的层次和生命的意义？你难道没有发现，你的使命都是你个人的事情？你难道没发现，即便被如此肆无忌惮地过分挥霍的大自然，也能尊重你作为人存在于世的事实，在人性的范畴中完成你的使命？除了劳累，你还能奢求什么？这就是你的使命：活着，并累着。

52 打包催人老

旅行吧，但请务必少带行李。去旅行吧，但须时刻谨记，对旅行者来说任何地方都不是久留之地。不要花太多时间收拾行囊，也不要为你的旅途携带多余之物。打包催人老。

生活中琐碎繁杂的事务最擅长易人容颜：沉闷的心情，日常琐事的纷繁杂乱，因掉落的纽扣引起的恶劣情绪，信件没能及时寄出的麻烦，还有旅途中收拾行李的烦恼。人衰老的过程一点都不戏剧，颤抖着的一缕银发，日渐钙化的血管，不是。若一周后行李箱还没塞满脏衣服，而一周前所有的衣服都熨平，整齐地叠放在箱子中，这样的人也会早衰。像鸟儿一样自由旅行吧。这样就能去得更远，保持年轻。

53 忏悔

一天之中，应该对做过的每一件事都进行忏悔。是所有的。这无可避免。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或是犯了错，或是放了债，或是胆小，或者是犯下了滔天大罪，一天中你总有需要忏悔之事。所以要强壮你的内心：因为其实你并没有罪。如果人们把你领向木柴堆，你要知道：我是清白的，但我也是有罪的。自觉地忏悔，就像尽义务一样尽早完成：这么做才对，如果你这么做了，人们会更加欣赏你。不要拖拉。你还能有什么期望？你是人，你有罪。

54 胡萝卜

我觉得，切成碎末，浇上柠檬汁的生胡萝卜不仅是一种饮品，更是舒缓神经，特别是视神经的一剂良药。我听说——不是我的亲身经历——生胡萝卜中的胡萝卜素能够增强视神经功能，有时还能阻止失明的过程，消除初期白内障。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不一定准确。但可以肯定的是，进餐时我们食用的浇上柠檬汁的生胡萝卜碎中，含有某种对人体有益的成分，它能增强体质，使人脾胃清新。这样的胡萝卜碎可以代替沙拉使用。还能肯定的是，它绝没有坏处。同样，我也推荐吃不削皮的苹果。应季时，每天吃一个，再喝些柠檬汁和橙汁，多多益善。回想起来，那些年的冬末，我每天都吃很多生胡萝卜，喝柠檬汁和橙汁，从没得过感冒，也没染上什么传染病。

55 人类的物质

五千、一万年来，人类的物质没有发生什么改变。只是外表的装扮以及人类社会的标准和环境发生了改变。人的心和性，都未曾改变。古老的巴比伦城中的居民与布达佩斯人一样生活：他们的心中同样感受着，并回应着世界。只有这样——在缺乏工具的状态下——他们才能更接近这个世界的秘密，更接近时间、宇宙和自然的启示。从前，他们的听觉更灵敏些，视觉——当时也没有望远镜——更敏锐些，心智更有灵感和魅力。人类世界的物质并没改变，但人类——拜天才和技术所赐——却比不上文明伊始的年代，在文明的进程中失明、失聪，日益懒散、愚笨。接受的资讯越多，越不明事理。人类以为，掌握宇宙易如反掌。而文明这个庞大的机体，已将人类从宇宙这个神秘奥妙的大家庭中扫地出门了。

56 参与他人的活动

不论你要逃避工作、角色还是行为，都是不会被允许的。他们尾随着你，要求你参加各种活动，分担烦恼，出谋划策，分享希望。若你要从一份共同的事业中抽身而出，他们会拽着你的衣角，攻击你，剥夺你的特权。你要学会冷静地与这些人相处，但如果你恰好是个艺术家、思想家，或是个有深度的人，那就太不容易了！你要跟他们悲喜与共，他们感到满足时，你也要表现得兴高采烈。

你认为每个人都要对自己负责，他们都是有感情、有参与感的人；但集体中的人就像毫无价值的牲口；廉价的几个词句就能使之热情激昂，卑劣的欲望扯开了众人的胸膛。若非我情我愿，我又怎能参与到集体当中，坦露内心的伤痕？

我只能说：保持心灵的自由，坚持真理。当别人要你否定自己的良心时，你要断了他们的念想。无所谓这样的行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或得到何种结果。团结的底线是坚持真理。不仅是他们，你也有自己的原则和权利。这种原则和权利就是真理：头可破，血可流，此权不可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