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螺旋(插图注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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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尽周折的转学

一天午饭后,我来到马克斯・佩鲁茨的办公室,他已经在那里等我了。当时约翰・肯德鲁还在美国,但是我的到来对他们来说并不意外。肯德鲁事先已经寄回了一封短信,说明年将有一位美国生物学家来与他一起工作。我对佩鲁茨解释说,我是来学习X射线衍射技术的,因为我对此一无所知。佩鲁茨向我保证,学习这门技术并不需要高深的数学知识,而且他和肯德鲁在大学里都学过化学,这使我放下心来。我需要做的无非是读一本X射线结晶学教科书,从中学到足够的理论去做X射线照相工作。佩鲁茨还以自己的工作为例向我说明,在鲍林的α-螺旋模型问世之后,他产生了一个验证该模型的简单想法,他花了一天时间就拍到了关键性照片,证实了鲍林的预见。当时的我其实完全听不懂佩鲁茨的话,甚至连结晶学最基本的布拉格定律也一无所知。佩鲁茨发现,如果α-螺旋模型是正确的,那么这种螺旋就应该会在1.5埃处产生一种特有的反射,这种反射应该出现在沿多肽链重复的氨基酸上。为此,佩鲁茨在镜头上加装了合适的圆筒状薄膜,并以马毛为样本,发现了可以证实鲍林模型的反射。佩鲁茨在1951年6月30日出版的《自然》杂志上发表论文,报告了这个结果。

随后,我和佩鲁茨出去散步,借机讨论我在来年可以做些什么工作。当他知道我是从火车站直奔实验室,还没有参观过剑桥大学的任何一个学院时,他带我穿过国王学院后院,来到三一学院巨大的中庭(Great Court)。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美丽的建筑。如果说之前我也许还犹豫过要不要放弃作为一名生物学家的生活,见到此景,我的这种想法已经不复存在了。沃森对剑桥大学的第一印象在他于1951年9月写给妹妹伊丽莎白的一封信中有着生动的描述。写这封信时,他已经与佩鲁茨见过面,正在回哥本哈根的路上。很明显,沃森在第一眼看到剑桥大学时就被它迷住了:“剑桥大学的各个学院都是最好的,这也是我从未见过的最美丽的城市……我相信,我肯定会非常喜欢英国。”

国王学院礼拜堂(从后院看)

三一学院巨大的中庭

克莱尔学院

也正因为如此,当我看到学校里那些作为学生宿舍的阴暗潮湿的房屋时,也只是稍微有点沮丧。我读过狄更斯的小说,也不愿遭受连英国人自己都不肯受的那份罪。不过当我后来在基督草坪(Jesus Green)的一座二层楼房中找到一个房间时,我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的,宿舍的位置非常好,到实验室只需步行不到10分钟的时间。

第二天一早,我又来到卡文迪许实验室,因为佩鲁茨让我见见布拉格爵士。佩鲁茨给楼上布拉格爵士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说我已经到了。布拉格爵士下来后让我用几句话简单介绍一下自己,接着,他和佩鲁茨避开我交谈了一会儿。几分钟之后,他们回到了实验室,布拉格爵士正式通知我,说他已经同意我在他指导下进行工作了。这次见面是百分之百英国式的。在这次会面中,我觉得布拉格爵士早就成了一个偶像,现在的他应该每天都安稳地坐在伦敦某个俱乐部里(比如雅典娜神庙俱乐部),消磨掉自己的大部分时间。沃森在1951年9月写给他妹妹的一封信中对布拉格爵士的描述比本书中更加细致:“布拉格是一位身材矮小,有点发胖的人,看到他,你也许会想起毕林普上校的形象。”    雅典娜神庙俱乐部是1824年创立于伦敦的一个绅士俱乐部,初创会员都是专业人士,特别是科学家、工程师和医生,后来又进一步扩展到牧师、作家、艺术家和律师。达尔文和狄更斯等人都是其中的会员。佩鲁茨曾经说过,他自己和肯德鲁的工作,就是在雅典娜神庙俱乐部里面定下来的: “按照传统的方式,布拉格爵士与皇家护理院(NCR)的主席爱德华·梅兰比爵士(Sir Edward Mellanby)在雅典娜神庙俱乐部共赴午宴。布拉格爵士对梅兰比爵士解释说:‘肯德鲁和我的工作相当于探险寻宝,成功的机会非常渺茫;但是,一旦成功了,我们的研究结果就意味着,人类可以在分子的尺度上洞察生命的奥秘。虽然即使我们真的成功了,这个成果要想产生实际的收益(例如,研制出新的药物)仍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梅兰比爵士表示,他愿意承担这个风险。”

伦敦雅典娜神庙俱乐部的咖啡室,摄于20世纪50年代

那时我根本没想到,日后我还会不时与这个“老古董”接触。布拉格爵士似乎是过去时代的一个奇迹,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布拉格爵士就提出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定律,一直一来都享有崇高的声誉。我猜想他必定已经处于实际退休的状态,应该不会再来关注基因了。我对布拉格爵士接受我在他这里工作表示了感谢,并对佩鲁茨说,我要先回哥本哈根一趟,在三个星期后赶回来。回到哥本哈根后,我收拾好了仅有的那点衣物,并告诉了卡尔卡这个好消息:我终于能成为一名X射线结晶学家了。

卡尔卡非常支持我,他立即给华盛顿奖学金办公室写了一封信,说他强烈赞同我改变学习计划。同时,我也给华盛顿方面写了一封信,向他们解释我那时在哥本哈根做的病毒繁殖生化实验其实意义不大。我打算放弃学习传统的生物化学,因为我深信它无法揭示基因的作用机理,而X射线结晶学才是遗传学研究的关键。因此,我请求改变我的学习计划:我要到剑桥大学去,在佩鲁茨的实验室工作并学习如何从事X射线结晶学方面的研究。卡尔卡表示强烈支持沃森改变计划的这封信是写给美国国家研究委员会默克奖学金委员会的拉普(C.J.Lapp)博士的,标明的日期是1951年10月5日。在信中,卡尔卡这样写道:“事实证明,沃森博士拥有良好的判断力,能够选择最适合自己的研究项目,因此,对于他提出去剑桥大学在佩鲁茨博士的指导下学习的申请,应该予以全力支持,我对这一点确信无疑。”同时,沃森也向奖学金委员会递交了申请。这件事情的后果在几个月后才显示出来。

按理说,我应该留在哥本哈根等华盛顿方面的批准,但我认为这没有任何意义。留在哥本哈根只能浪费时间,这种荒唐的事情我不能做。一个星期以前,马勒已经动身到加州理工学院工作去了,他将在那里停留整整一年,而我对卡尔卡式的生物化学也从来没有感兴趣过。虽然依照正式程序,我不能提前离开哥本哈根。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我的要求也无法拒绝,因为大家都知道卡尔卡那时正处于一种非常不稳定的状态。华盛顿方面必定一直在担心我究竟愿意留在哥本哈根多长时间。而我如果直截了当地说卡尔卡经常不在他的实验室,不但有失风度,而且也不必要。我根本没有考虑过华盛顿方面不同意我到剑桥大学去的可能性。然而,当我回到剑桥大学10天后,却收到了卡尔卡转过来的一封令我非常沮丧的信(这封信被寄到了我在哥本哈根的住处)。默克奖学金委员会不同意我转到一个X射线结晶学实验室去,理由是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他们认为我不能胜任结晶学工作,因此要我重新考虑学习计划。不过,奖学金委员会却愿意资助我转到位于斯德哥尔摩的卡斯皮森细胞生理学实验室去。

卡尔卡写给美国国家研究委员会拉普博士的信件中的一个片段,该信写于1951年10月5日

引起麻烦的根源很明显。奖学金委员会的负责人已经不再是汉斯・克拉克(Hans Clarke),而他是卡尔卡在生物化学界的好朋友。当时,克拉克正准备从哥伦比亚大学退休。我的信因此落到了新任主席的手中,而这位新主席更加热衷于指导年轻人。我在否认生物化学能带给我的好处时,话说得有些过头,对此这位新主席相当不快。于是我写信向卢里亚求救,他和新主席算得上泛泛之交。我希望通过卢里亚把我的决定以更恰当的方式解释给新主席听,这样也许能改变当前的决定。沃森在写给他妹妹的一封信中说(1951年10月16日):“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离开哥本哈根,所以不批准我前往剑桥大学的计划……我已经给卢里亚写了一封信,请他来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他希望我与佩鲁茨一起工作,所以我知道他一定会为我出力的。我已经不再担心这个问题了。”在稍后写给他妹妹的另一封信中(1951年11月28日),沃森说他已经搞清楚了,这个新任主席就是保罗·韦斯(Paul Weiss),一名在芝加哥大学任教的奥地利细胞生物学家。沃森还说,韦斯对他的计谋非常生气。

起先,种种迹象表明,卢里亚的介入可能会促进事情朝合理的方向演变。我收到了卢里亚寄来的一封信,信中说,如果我们愿意做出承认错误的姿态,问题就可以顺利解决。这封信令我精神为之一振。我打算写信给华顿盛方面,向他们解释我来剑桥大学的一个主要原因是研究植物病毒的英国生物化学家罗伊・马卡姆也在这里。随后,我走进马卡姆的办公室对他说,我这个挂名学生将会成为一名模范学生,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麻烦,因为我的实验仪器不会塞进他的实验室。马卡姆对我的这个计谋很不以为然。他把我这个计谋看成了美国佬不懂得如何正确行事的一个典型例子。不过幸运的是,马卡姆还是答应帮我演完这出无聊的戏。卢里亚在这封信中列出了韦斯和美国国家科学研究会默克奖学金委员会所需要做的所有事情。对于沃森写给美国国家科学研究会默克奖学金委员会的信,卢里亚很不以为然:“你真是个混蛋!看你写了封什么信!实在愚不可及。”卢里亚还特别指出,沃森的字写得实在太糟糕了,他以这样一段发自肺腑的话结束了这封信:“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读你的信了,除非你是用打字机写的,明白了吗!”

在确信马卡姆不会走漏风声后,我以非常谦卑的语气给华盛顿方面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列举了与佩鲁茨和马卡姆一起工作能带给我的所有好处。除此之外,在这封信的末尾,我开诚布公地申明,我已经到了剑桥大学,并且打算一直留在这里直到华盛顿方面做出决定为止。但是,华盛顿奖学金委员会的新任主席迟迟没有回复。直到有一封回信寄到了卡尔卡的实验室,这事才算有了点眉目。信中说奖学金委员会正在考虑我的申请,如果做出了决定,他们马上就会通知我,奖学金支票则继续在每个月的月初寄到哥本哈根。在这种情况下,把支票兑成现金似乎不是一种谨慎的做法。

不过幸运的是,尽管他们可能不愿意资助我来年研究DNA,但是这种可能性最多只能令我烦恼一阵,从根本上看并不致命。我在哥本哈根时的奖学金津贴是3000美元,这个数字相当于富裕的丹麦大学生生活费用的三倍。即使在支付了我妹妹新买的两套巴黎时装以后,还可以剩下1000美元。

罗伊·马卡姆在冷泉港参加定量生物学国际研讨会,摄于1953年

卢里亚写给沃森的信,写于1951年10月20日

这笔钱足够我在剑桥大学一年的开销了。我的女房东也帮了我一个忙。我住了不到一个月,她就把我赶了出来。我的主要“罪状”是在晚上9点以后回家时没有脱掉鞋子,那是她丈夫的睡觉时间;我偶尔会忘掉在这个时间不能放水冲洗厕所的禁令;当然,更加“恶劣”的是,我在晚上10点以后还要外出。在她看来。这个时间剑桥大学所有机构都关门了,我出去的动机很值得怀疑。这时候,肯德鲁和他的妻子伊丽莎白・肯德鲁(Elizabeth Kendrew)帮了我一个大忙,他们把位于网球场路的一个小房间让给我住,几乎不收取任何租金。对于在剑桥大学的第一个住处,沃森一开始就怀疑自己住不长久。他在1951年10月9日写给他妹妹的信中说:“我住的房间虽然没有什么特别,但好在足够大。然而我怀疑,我可能住不了多长时间,因为房东似乎希望保持绝对安静,她对我经常在晚上10点30分以后回家相当不满。一旦找到更好的住处,我将毫不犹豫地搬离这里。”    后来,在给他妹妹的另一封信中(写于1952年1月28日,但沃森误记为1951年1月28日),沃森表示,住的事情已经有所改观了:“我的住所虽然有些不稳定,但比以前好。我现在与约翰·肯德鲁住在一起,虽然这是一栋几乎没有装修过的房子,但是这里的气氛很愉快,与以前每天听苛刻的女房东唠叨的日子相比,现在的日子好过多了。”虽然这个房间潮湿得令人难以相信,它仅有的取暖设备也只是一个老掉牙的电热炉,但我很乐意住在这里。尽管在这里可能会染上肺结核,但与朋友住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比找其他地方住要好得多。就这样,我决定开开心心地住在网球场路的这个房子里,直到我的经济状况好转为止。尽管居住的环境比较恶劣,但是沃森很快就发现,自己非常享受在剑桥大学的文化生活,正如他于1951年11月4日写给妹妹的一封信中所说:“表面上剑桥大学非常安静,这是你可以想象到的。一到晚上,所有的商店都早早关门,这里也根本不存在像皇家咖啡馆这样的酒吧。然而,这里的生活并不平淡(或不一定平淡)……上星期四晚上,我到当地剧院看了艾略特(T.S.Elliott)的《鸡尾酒会》(Cocktail Party)。我必须承认,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个戏剧,但是这个晚上我确实过得很开心。艾略特用来解决生活中的问题的方法,我觉得难以令我满意,尤其是我没有成为一名圣徒的想法。也许,该剧更适合阅读而不是观看现场演出。从看电影的角度来说,剑桥大学也相当不错,因为这里差不多有八家电影院,其中至少有两家是专门放映国外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类影片的,我发现自己没有太多时间去看。明天晚上,迈拉·赫斯(Myra Hess)将举行奏鸣曲独奏音乐会。下个星期,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的《夏日烟云》(Summer and Smoke)也将在艺术剧院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