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与高棉人

我问柬埔寨人李财，你们好像有两个名字：柬埔寨和高棉，你喜欢用哪个名字称呼自己呢？

李财想了想，答：用高棉吧。

柬埔寨是国家的名称，柬埔寨的国民通常自称高棉人，所以近现代史上有“红色高棉”的称谓。

李财长着大大的眼睛，突显的双眼皮，厚嘴唇，面色黝黑，典型的高棉人面貌。

在吴哥的巴戎寺里带着神秘微笑的四面佛是这样的面貌，吴哥纪念品店里摆放的高棉帝国伟大建造者阇耶跋摩七世的头像也是这样的面貌。

关于高棉人的来历虽然不见正史，但也少有争议。传说一位印度婆罗门王子渡海到达柬埔寨，征服了（包含武力）当时原住民的公主柳叶，娶其为妻，他们所生的后代就是高棉人。现在如果你到暹粒旅游，会看到城中心有一家以“柳叶”命名的酒店。

这个传说至少解释了：一、为何李财的相貌有一点儿雅利安人的影子；二、为何柬埔寨与印度之间隔着好几个国家，却到处都是印度教的庙宇和神像。还解释了为何柬埔寨的古碑铭多是刻着两种文字：梵文和古高棉文。前者为婆罗门和王族使用，记载诸神之伟大，国王之功绩；后者用来记录凡俗事务，比如这个庙宇用了多少人力、多少财物。

在碑铭中，印度的婆罗门（即僧侣）把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称作“Kambuja”（中国文献中的对音是“甘孛智”），即“Kambu”的后裔；把他们的国家叫作“Kambujadesa”，意为“甘孛智人的土地”。

柬埔寨人把自己的家园叫作“树的国度”（柬语音“Kok Thlok”，前一个音在柬语中意为“土地”，后一个音意为“树”），后来又有了“高棉国”的称谓— Srok Khmer，前音为“国家”之意，后音为“克蔑尔”，在现代中文里写作“高棉”。

高棉人的近邻和宿敌占婆（Campa），在碑铭中也以“高棉”指称柬埔寨。占婆是一个已经消失的古国，但郑和下西洋的随行通译兼记者马欢在其作品《瀛涯胜览》中记述的第一个“番国”就是占城（占婆）。占婆同暹罗人一样，一直与柬埔寨打来打去。伟大的吴哥城两次沦陷，其中一次就是遭占婆毁城。可惜占婆人运气不好--比不上另外一伙儿吴哥城的洗劫者暹罗人。国破山河弃，占婆遗民成为今日柬埔寨的一个少数族群，即“占族”，故国即在如今越南南部湄公河三角洲地区。暹罗即是让全世界人都没有陌生感的泰国，依然与柬埔寨毗邻而居，分享着高棉帝国时代的文化遗产，偶尔也有争夺-2011年，为了争夺处于两国边境上的柏威夏寺这一混合印度教与佛教的文明遗产，两国不仅陈兵边境而且火拼，2014年经过海牙国际法庭的裁判，这一世界文化遗产最后还是归属了柬埔寨。

了解一点柬埔寨的历史之后，我理解了当地华裔耀辉的话。他说，柬埔寨人表面看起来温和，其实内心骄傲。

那是当然了。如果透过吴哥壮观的遗迹回看历史，这种骄傲不能不滋长。

公元12～13世纪的世界是流动的。当马可·波罗走出威尼斯到达东方中国，为所见到的繁荣华美惊得瞪大眼睛的时候，从温州启航的周达观想必也为在真腊国所看到的壮丽建筑震撼不已。

吴哥王朝从9世纪建立起的高棉帝国至少绵延了600年，统治势力覆盖今天的柬埔寨、老挝、泰国及越南的部分疆域。周达观到达柬埔寨是在1296年，现在看来，彼时高棉帝国已经出现颓势，但是从《真腊风土记》中我们得知，周达观看到的仍是一个壮观的国家。

当时正是蒙古铁骑横扫欧亚的年代，这一条“上帝之鞭”只是在邻国属地挥舞，对于高棉帝国，蒙古设在中原的政权却派出了和平的使节。它的目的是什么？周达观不是主要使者，只是一个随行人员，从他的记述中，看不出此行与军事攻伐有太多相关，他更像一个异域采风者。在我读到的一本英文版的柬埔寨民间传说集中，提到中国皇帝常常派人到柬埔寨了解当地风土人情，但我无法确定这一概述是否包括周达观历时一年的客居。

或许柬埔寨是幸运的。蒙古军队在攻打越南（古称安南）时遭逢热带瘟疫，不得不北返，故柬埔寨也幸免于难。又或者，高棉文明对于外部具有一种不可触碰的威仪与神秘。高达36米的吴哥寺中心塔，即使在今天，仍给初识者带来出乎意料的震惊，虽然它的外观在旅游业发达的当代已经通过摄影和绘画传遍世界。

大眼睛、皮肤黝黑的高棉人李财从外貌看起来高棉血统纯粹，但是他喜欢白皮肤的姑娘——很多柬埔寨男子都喜欢皮肤比他们白的华人女，并娶了有华人血统的姑娘为妻。他的妻子秋凤有华人的姓，姓杨。不像李财，他的汉姓李其实来自他柬埔寨名字的谐音。节日里走亲戚的话，他们一家会去越南，因为秋凤的奶奶住在胡志明市。

胡志明市距金边200多公里。沿湄公河下游向东南方向行140余公里就到达边界，之后的70公里就在越南境内了。几百年前，那里有一个国家叫占婆，柬埔寨人把那里叫作“下柬埔寨”。如果你把《柬埔寨风土记》与《瀛涯胜览》中的占城篇放在一起读，几乎很难把他们看成不同的族群。如果你顺着湄公河行走，你会知道更多关于柬埔寨的故事碎片。那里的土地上没有吴哥那样气势恢宏的古代遗迹，那里的人们不像李财那样有明显的高棉人特征，也不像李财一样住在金边城的三层排屋里。那是需要另起篇章讲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