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沉浮(3)
李一喜:
“是,可能孟伟这小子今天就回来了。”
4
孟伟身着短呢子大衣急匆匆踏上台阶,叩门。
于华开门,惊喜道:
“爸爸,小孟叔叔来了。”
于立松笑着迎出:
“辛苦啦,几点下的车?”
孟伟答道:
“刚到。”
众人进屋,于立松道:
“华儿,快添碗筷,让你孟叔叔吃饭。”
于华答应着转身入厨房。
孟伟脱掉大衣,提着提包入坐,一边拉开拉锁,一边说道:
“事情已有眉目,您分析得很正确,背后确实有大的罪恶。仅省城两家公司估算,可能在两辆小汽车购买中,就多出了9万余元。还有煤机服务公司等八家集体企业,可能就有20多万元奖金至今被挪用。虽然现在还很难确定指使者是谁,但账目手续都和刘芳有关。”
于立松听着,严肃起来。
于华拿着碗筷走到桌前:
“孟叔叔饿坏了吧,快吃吧。”说完,看看父亲,会意正在谈要紧事,便转身离去。
孟伟拿起馒头,连咬两口,看看沉思的于立松道:
“我看,假如是刘芳,她一个人是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
于立松点了点头:
“事情越来越复杂,要有精神准备哪!”
孟伟点了点头:
“今晚我就把报告写好,呈报省行纪委,他们也很重视这个案子。”
稍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高兴道:
“林阿姨明天晚上就到。”
于立松高兴道:
“噢,明晚就到?”接着久经风霜的脸又沉了下来,若有所思道:
“明天,明天!”
5
次日上午,云城人民银行五楼大会议室,烟雾缭绕,空气紧张,看来争持已久。
李—喜杀气腾腾,挽着袖管正声嘶力竭地发言:
“调查组是来帮助,也可以说是领导工作的啊。有些人目无组织,私自派人外调,就是转移视线啊,制造新的矛盾啊,搅乱我们的工作啊。”
于立松镇定自若的表情。
麻保田与己无关的表情。
孟伟不平的表情。
调查组组长张鹏折中的表情。
李一喜喝了口水,继续道:
“调查组,主要是调查领导干部的问题啊,至于群众反映的一般职工的问题嘛,要调查,要处理,啊,但绝不是主要的,干部问题嘛,啊,主要是官僚主义、行政命令、霸道作风啊,我们有没有哪?”
孟伟愤然欲起,于立松示意冷静。
麻保田摇摆着干瘦的脑袋,看看周围人的表情,迎合道:
“李副组长提的问题很尖锐,我们工作搞不好,该检查。调查组应该领导行里的工作。至于私自外调的事嘛”说着看了看于立松,带笑道:“我们和老于研究一下,一定处理。”
于立松环视一周,语调沉稳道:
“外调是我派的人,因为属于有关业务上的事,我有权决定。至于调查组是否领导行里的全部工作,文件上讲的很明确,只调查事实,不干预正常业务。”说着看了看精神紧张的调查组组长张鹏,沉稳道:
“老张,大概是这样吧?!”
张鹏习惯地用左食指抠着鼻孔,看看麻保田,再看看李一喜、于立松、孟伟,为难道:
“这个嘛,啊,啊,按文件办,按文件办。”
稍顿,转移矛盾,和事道:
“今天嘛,主要想征求大家的意见,看我们的工作该如何搞,其他问题嘛,下次讨论,下次讨论。”
冷场。
张鹏看看众人,觉得会再无法开下去了,只好圆场道:
“今天的事都怪我没有事先打好招呼,说明意图。”说着再次环视一周,恢复了调查组长的神气,宣布道:
“散会!”
众人起身,怏怏而出。
麻保田走到于立松身旁,装作苦相道:
“我的高血压又犯了,准备下午住院,已和调查组请假。老伙计,行里的事,你就多费心了。”
于立松嘲笑的神色。
6
调查组办公室。李一喜来回踱步,看看坐在椅子上的孟伟无动于衷的表情,知道利诱是没有用了,便借谈机构改革为名威胁道:
“不说房子问题了,政治体制改革已经开始,就是要精简机关科室人员。走留何处,你没考虑吧?”
孟伟轻蔑一笑:
“财经学院的尖子,还不至于没有饭吃吧。各企业招聘的广告,电视、报纸上每天都能见到。倒是那些吃混饭的‘万金油’,该把心思用在懂一两门专业技术上了。”
孟伟、李一喜对视。
孟伟:“关于外调的事,我已向组织汇报,如果没有其他工作要谈,我先走了。”
李一喜无可奈何道:
“好吧,我们有的是时间,会再谈的。”
7
行办公室。孟伟正和岳虎交谈,岳虎眉头紧锁,愤怒不已。孟伟把一些材料交给岳虎。岳虎匆匆翻阅,疾笔记录。
岳虎深沉道:
“我明天下午到郊区走走,两天后回来,请你和于行长详细谈谈。”
孟伟紧紧握住岳虎的手,
“谢谢,谢谢!”
8
繁华的街市,穿行的小汽车。车内于立松、孟伟和出纳员小李正在交谈。
小李,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朴实机灵。她张着薄薄的嘴唇道:
“刘芳神色犹豫,鬓角一块伤痕,好像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不到十一点就说头疼走了。”
于立松沉思着,仿佛猜到了什么。他痛惜地慢语道:
“这个时候,我们更要关心她。”说着掏出拾元钱道:
“小李,买些水果,我们一起去。”
小车缓慢停在水果摊边。
9
下午,刘芳家。
送走于立松、孟伟一行,她瘫软地坐在窗前,望着一兜儿水果,于行长语重心长的话儿,又响起在耳边:
“你曾经是行里的尖子,然而你变了。小芳,想想吧,过去和现在,哪种生活安宁?哪种生活愉快?同样是生活,生活可并不一样。”
“同样是生活,生活却并不一样;同样是生活,生活却并不一样。”
这震撼人心的哲理,敲击着刘芳那颗畸形异变的心。面对豪华却又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实,过去那清苦却又幸福的青春岁月又出现在眼前。她在悄悄地流泪,也只能悄悄地流泪。泪还不是挂在脸上,而只能流淌在心里……。
10
1979年初春,历史的巨浪冲击着南疆,也冲击着北国。荒山返青,枯枝发芽。
一个阳光明媚、百鸟竞唱的上午,刘芳和岳虎漫步在即将告别的山林小路上。
刘芳穿一件已发白的蓝上衣,淡蓝色的头巾挽在颈上,春风吹拂,微微摆动。她“咯咯”的笑声回荡在静静的林中。
岳虎身穿一件发旧的军上衣,春风梳理着他一致向前的平头。他那沉思的眼睛含着喜悦,少有的微笑挂在嘴角。
刘芳调皮地捅了一下岳虎,柔声道:
“男耕女织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你去做工,我去数钱,生活真新鲜。”
岳虎若有所思道:
“日子是苦些,倒也充实。真要离开这贫瘠的山庄,还真有点舍不得!”说着站住脚,深情地拍抚着面前的一棵通天大杨树。
刘芳碰了碰发愣的岳虎,撒娇道:
“不舍得山庄,舍得我?不跟你好了,真坏。”
岳虎深情地望着刘芳,露出幸福的微笑。
刘芳渐渐地将头轻轻贴入岳虎的怀里,含羞道:
“李大婶说,乡里男女娃一亲嘴就成夫妻了,我们已经……。”
高高的杨树,伟岸的主干,繁茂的枝冠。蓝天、白云、流水,弯曲的小路。
刘芳望着岳虎沉思的眼睛,柔声道:
“你在想啥?”
岳虎低声道:
“想你,也想人生。”
刘芳不解道:
“人生?”
岳虎:“对,人生!我们这一代人从城市来到农村,又从农村回到城市。从少年进入青年,还会步入老年,有多少痛苦,又有多少欢乐!”
稍顿,语气深沉道:
“有人沉沦了,倒下了,也有人挺着走过来了。你说为什么?”
刘芳眨着纯真的大眼,含笑道:
“你总是想得那么深。”说着紧紧偎在岳虎的胸上,低声道:
“跟你在一起总像靠着大树,那么有劲,那么安宁!”
岳虎憨厚地笑了笑道:
“小芳,我们是平凡的,但绝不能是平庸的!”
刘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弯曲的山路,静卧的羊群,隐约的远山。
11
深夜灯下,刘芳在静心练习打算盘。
黄昏的公园里,岳虎和刘芳促膝交谈。
深夜灯下,岳虎在奋笔疾书。
黄昏,小河边,刘芳和岳虎欢度美好时光。
清晨,刘芳春风满面进入营业厅,和众人点头微笑。
傍晚,岳虎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埋头读书。
全市银行职工珠算点钞竞赛中,刘芳娴熟的技艺,博得阵阵掌声,她在欢呼声中领奖。
全省银行职工技术比赛中,刘芳以高超的技艺,荣摘桂冠。她在欢呼声中戴花领奖。
报纸、电台、电视台赞扬的消息。
12
初夏,华灯初上,和风熙熙。刘芳和岳虎兴高采烈地并肩而行。
刘芳充满成功的喜悦,也隐露出高人一等的傲气。她衣着变了,发型变了,就连走路似乎胸部也更挺了。
华严饭店的霓虹灯牌发出柔和而醒目的光柱。
岳虎停住脚步,真诚道:
“芳,为了你的成功,进去犒劳你—顿。”
刘芳幸福地笑着,挽着岳虎走进餐厅。
餐桌前,岳虎掏出仅有的十元钱(一张伍元、四张一元、四张贰角,陆张一角),看着热情的服务员不好意思道:
“就这些,您看着上吧。”
服务员看看岳虎,又看看身旁漂亮的刘芳,笑着点头离去。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天真地走到刘芳身旁,亲昵道:
“阿姨好!”
刘芳一愣,小女孩转头和走过来的老大娘嚷道:
“奶奶,奶奶,她就是电视里演过的数钱阿姨。”
老人送来赞许的笑脸,周围的人群也投来羡慕的目光。不少人在低声赞许着议论。”
刘芳被周围的场面所感动,她似乎感到自己的身体突然高过别人一截;同时,她也被刚才的困惑所压抑,似乎自己的身体又低了别人一截。她露出极不自然,又极其复杂的表情。
“刘芳!”突然,一个青年男子的叫声,打断了她复杂心理的延续。
一个年方二十三四岁,身着笔挺西装的小伙子挤过人群,来到桌旁。
他看着刘芳呆望的脸,自然一笑,自我介绍道:
“怎么不认识?当了全省的尖子,就忘了二十五校四二班的老同学喽!”说着哈哈大笑。
刘芳想起什么似的,“对、对,吴立仁,没错吧!”
服务员端着两碟凉菜和两盘热菜,以及两盘水饺走来,热情地放在桌上。
吴立仁吃惊地看着饭菜,怪声怪气道:
“全省标兵,就吃这个?”说着从西服内侧抽出一叠十元的人民币递给服务员,高声道:
“海参、鱿鱼卷、对虾、干贝、红烧鱼、水晶饼,还有一个大拼盘。对,五个健力宝。”说完,高傲地坐在刘芳身旁,随口道:
“我请老同学。”
刘芳不知所措的眼神。
岳虎沉默的眼神。
吴立仁高傲自得的眼神。
餐厅角落,音乐声声,一群青年在猜拳喝酒。
饭菜齐备。吴立仁先给刘芳一个“健力宝”,又起身甩给岳虎—个。
岳虎接住,不知如何打开,为难地放在桌上。
吴立仁哈哈一笑,拿过来抽开封装环,“砰”的一声,喷出雾珠。
刘芳受惊一震。
岳虎宽厚地一笑。
吴立仁略表讥意。
吴立仁脸色一变,激昂道:
“为了老同学成为模范,也为了我老头子荣升财委主任,干杯!”说着,扬脸而饮。
刘芳举杯少饮。
岳虎微微举杯示意,然后放归桌上。
13
夏夜,红旗舞场灯红酒绿。刘芳身着华丽的裙子,略涂口红、眼影,强拉衣着朴素的岳虎走进舞厅。
乐曲悠扬,岳虎为难地举臂起舞,一脚下去,踩在刘芳脚上。刘芳“哟”的一声,表现出不满。
岳虎歉意地一笑:
“还是坐会儿吧!”
刘芳不高兴地同岳虎来到冷饮桌旁。
“两位晚上好!”
吴立仁衣冠楚楚,油头粉面,来到桌前。
寒暄一阵后,吴立仁邀请刘芳跳舞。
刘芳用眼睛征求岳虎的意见。
岳虎微微点头。
刘芳、吴立仁步入舞池,翩翩起舞。
岳虎从裤背兜掏出书本。
吴立仁、刘芳兴高采烈地跳舞。
岳虎凝神读书。
刺耳的音乐,纷乱的舞步,闪变的灯光,嘈杂的舞场远景。
14
初秋之夜,和风习习。
宁静的马路边林荫道间,刘芳和岳虎在默默地走着。刘芳理着新式发型,红色风衣在秋风中摆动。
他们的脸色充满复杂的表情,有气恼,有痛苦,也有难以作出决定的为难神色。他们像是争执着什么,阴影笼罩着两个年轻人的心。
在沉默许久后,岳虎终于开口了,他真诚而又平稳道:
“芳,你应该把那笔奖金用做学费,还是去上电大吧!”
刘芳一甩长发,不耐烦道:
“又来啦,又来啦,我不去,我要买冰箱。”
“冰箱眼下还没有多少用,过些时再说。”
刘芳嘲笑道:
“冰箱没用?山汉!”
岳虎自尊心受到损伤,欲怒又止,缓和口吻道:
“芳,说真的,我觉得你在变,危险哪!人生的路长,紧要处仅几步,懂吗?”
刘芳略带气恼:
“好啦,好啦,岳虎老师,别一天训人了。你看不惯我,我还看不惯你呢!”
稍顿,觉得走了口,缓和口气道:
“你能耐,你的小说发表过,说了真话,可报纸上又怎样说呢?说你是攻击领导、标榜自己的狂徒,是山沟里爬出的土猪,是……”
岳虎再也不能听下去了,发怒道:
“住口,你和粗俗一样平庸!”
刘芳看着脸色发青的岳虎,先是一愣,接着含着委屈的泪花道:
“我平庸,你高尚。你走吧,去上你的学,去奋斗你的吧。”说着转身奔去。
岳虎颤抖着嘴唇,愤怒地望着远去的刘芳。
15
夜晚,火车站。
即将开动的火车门梯上,岳虎在深情眺望。
同一个时间,红旗舞场厅前,吴立仁扶着醉眼朦胧的刘芳走下台阶。
同一个时间,飞驰的列车窗前,岳虎充满怨愤、爱惜、怨恨等复杂感情站立着。长桌上放着一张纸条,映出刘芳的字迹:
“分手吧,天下没有不散的酒席。祝你大学生活幸福!”
同一个时间,吴立仁把刘芳推进小汽车,得意地踏响油门。
飞驰的列车上,岳虎在沉思。
飞驰的小汽车里,吴立仁饿狼似的盯着醉梦中的刘芳。
火车徐徐进站,岳虎发出惆怅的叹息。
汽车停在林边,吴立仁狂笑着扑向刘芳。一阵低微混杂的挣扎后,刘芳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一条内裤甩在小汽车靠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