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傻孩子,你尚师父不过是和你玩笑,你怎么就当起真来了。”开口的人却是赵飞卿,他这几日腿疼得厉害,一直在家歇着,今日里想瞧瞧屋子收拾得怎么样了硬是撑了起来,叫了乘小轿就过来了,才进了后台便听见尚宝珠在为难九儿,便扶着长喜赶了过来,好在还来得及,忙出声打断。尚宝珠见是赵飞卿,倒也不好说什么,缩回了手。那边九儿要过去帮着长喜一起搀扶赵飞卿,赵飞卿却是摆了摆手,不叫她上前,自己在长喜的搀扶下在椅子上坐下,方向尚宝珠笑道:“三娘子你是不知道,九儿这孩子直得很,常常玩笑话她就当真了。”尚宝珠无可答言,扫一眼九儿,只见她垂袖而立,神态宛然,皓如朗月,洁若雪梅,只觉刺目,一股气便往上撞,哼了一声,道:“怪道答应得这样爽快,原来是埋伏了救兵在这里。”赵飞卿见他不依不饶,也着了恼,抬手止住了要说话的九儿,一面道:“长喜,去请段老板来。天蟾楼什么时候竟也容得闲杂人等随意进出了。”尚宝珠气得颜色变更,尖声笑道:“好,我竟不知道赵飞卿有这样的好口齿,我说不过你。我只找沈班主去问话,一般都是云卿班的人,他怎如此偏颇,我偏不服。”说完了扭着身就要出去,九儿突然走上几步,道:“请尚师父十日后来听戏。”尚宝珠回首:“《思凡》?”九儿点头:“《思凡》。”尚宝珠笑道:“好得很,好得很。”一路便笑着出去。
赵飞卿要制止已是不及,看尚宝珠去了,方虚空点着九儿道:“你也太不知厉害了,《思凡》哪里是你说唱得便唱得的。”这《思凡》演的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尼姑春心萌动之态,唱词游离绮丽。一整段戏,由旦角一人独撑,又需载歌载舞,最是考究一个伶人的唱念身段做工,一个旦角若是这个唱得好了,便什么戏都不怕了。且《思凡》唱念身段若是一个过火,便流于诲色放荡,九儿学戏满打满算也不过六七年光阴,哪里就能把握住了火候,怕真是要将才起的名声砸了。九儿却道:“都是师父给九儿拦了这间屋子才惹起的事,九儿不能叫师父为难。”赵飞卿听了九儿的话,却是怔了怔,知道沈墨卿将主意说了他自己的,心下黯然,师兄究竟和他生了隔阂,点了点头道:“你是个好孩子。”
那尚宝珠走到外头,劈面正撞上了穿一件青底团花英雄氅候场的德生,便有意挑拨,笑道:“这才是英武少年。哪里像那个九儿,说是个男孩子倒比姑娘家还娇嫩些,没的叫人看了厌弃。只不知你师父怎么偏就那样疼他,不独有自己的睡房,还巴巴地隔了换衣裳的房间给他,你们竟然也忍得过。”德生果然叫他一番话说得傻了。
德生耳中只响着尚宝珠那句:“哪里像那个九儿,说是个男孩子倒比姑娘家还娇嫩些。”眼前晃动九儿雪白面庞、如水双眼、纤秀身影,细想他平日形容举止果然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想得出了神,竟是连几遍开场锣也不曾听见,叫沈墨卿一脚踹了上去,好在他功底扎实,竟是没有摔倒,反倒叫他借势翻了一串长筋斗,赢得台下一片彩声。等下了台,德生本以为师父会得夸赞他几句,却不料沈墨卿面沉似水,指着鼻子骂他:“我问你,你方才出的什么神儿,发的什么愣?你别当会唱几出戏,有人叫你好,就真把自己当角儿了,连行里规矩也要忘了,我告诉你还早得很呢。照你这轻狂样,早晚砸了自己招牌。到时候可别说是我沈墨卿的徒弟,我丢不起这个人!”一番话说得德生抬不了头,没口子地称“是”,挨完了教训,便到一边卸妆,忽地想起尚宝珠的话:“只不知你师父怎么偏就那样疼他,不独有自己的睡房,还巴巴地隔了换衣裳的房间给他。”心上便跳了两跳,一双眼不由自主悄悄地往九儿那小间觑去,怎奈青布帘子竟是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只不知九儿在里面做什么。
直到收了戏,九儿才从屋子里出来跟着大伙儿一起回家,德生因起了疑心故意地落在了九儿身后留意瞧她,他到底还是怕被其他师弟看见了笑话,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只敢偷偷留意。一路上,一会子觉得她体态娇媚,实在该是女儿身;一会子又觉得他身形高挑挺拔,分明是个俊秀少年,越看越是疑惑,又不好与人说的。好容易熬到了晚上,大伙儿都睡下了,德生心事重重,哪里睡得着,两眼鳏鳏地望着窗外月色,好容易熬过了一夜。到了次日一早,天方蒙蒙亮,德生便起了身,梳洗了就往园子里来。
才踏进园子就听到九儿的声气,仿佛新学的曲子,只不断重复一句唱词:“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德生一夜的疑惑顿时清明,只觉眼前仿佛炸开一道白光:原来九儿真是女孩儿。这一下竟是欢喜非常,也顾不得许多,直直往园子里冲过去,一转过弯,脚步却顿下了,园子里不光九儿一人,竟是沈墨卿、赵飞卿师兄弟两个都在。赵飞卿眼尖,一眼看见了,笑道:“今儿起得倒早,过来吧。”德生只得缓下脚步,到了两人跟前,面上镇定如常,一边拿眼去看九儿,只觉九儿脸上颜色竟比往日更要鲜艳,脸上不由得涨得红了,因怕沈赵二人瞧出来,忙借着练功走到了一边。沈墨卿颇是得意:“照这样下去,十日后虽不是很好,只怕也能混得过去。”又笑道:“这出好戏可不能白唱,得叫段老板出个大大的水牌挂上几天才好。”一旁赵飞卿却是暗暗叹息了声:九儿,只怕你唱了《思凡》,便再也没有清净了。
沈墨卿话虽说得满,到底怕九儿年轻,《思凡》又是最难的段子,万一砸了场,到时候坏的不光是他自己的名声,只怕还有云卿班的招牌,好在还有十日,索性将个云卿班都扔给了赵飞卿照料,自己盯住了九儿日日苦练。赵飞卿知道女儿家究竟体力纤弱,心下不忍,又不好明说,只得模糊着劝沈墨卿:“别太累掯着她,也不急在这一时一日。”沈墨卿总是不听,几日下来九儿便瘦了一圈,两颊瘦损下颌削尖,愈发显得纤细羸弱,仿佛风大一些就能吹跑了,叫人看着着实可怜。赵飞卿没有法子,也只得吩咐厨房单独给九儿做些吃食,补上一补。好容易到了第十日上头,沈墨卿临去天蟾楼前还要将九儿拉在一边细细叮嘱才放心。
天蟾楼一早挂出了水牌,听说云卿班的九儿要唱《思凡》,不到开戏的时辰台下楼上已是坐满了人,就连数日不曾露面的孙毓也携了人到了。段去之不敢疏忽得罪,忙亲自捧了茶上去招呼。到了桌前方看见,孙毓此番竟是坐了下手,却将上手让给了人坐,面上犹带笑容,他是惯看眉眼高低的人,便知那人不寻常,当下留神细瞧,见那人不过和孙毓一般大年纪,长眉掠鬓,凤眼斜睃,懒顾众人,段去之便知这人心气骄傲,只怕连他身边的孙毓都不放在眼里,自己不过是戏园子老板,他更是不会拿眼角扫一下,上去招呼只怕是自讨没趣,又不好不过去见礼,只得堆了笑过来:“孙公子可是许久没来了。”孙毓指着身边男子道:“先来见过姬老相爷家次公子。”段去之方知,原来这人竟是孙毓的姐夫姬琅琊。
这“姬琅琊”三字京城内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他姬家三代为相,一门中曾出过四个状元,姬家长子姬辛夷也是榜眼出身,到了姬琅琊这里,也一般是三岁入学,九岁上就举了神童,写得一手好文章,人人都当他定是未来的榜眼状元,却不料十一岁上,这姬琅琊竟是弃文习武。姬相爷便问他是何道理,这姬琅琊道:“人人都料说我会中状元,我中了也没有意思,反叫那些人夸了口去说他们慧眼识珠,我偏不遂他们的意。”一番话说得姬相爷夫妇俩啼笑皆非,因姬琅琊是老来得的子,全家上下素来都十分宠爱他,因此也就由得他去了,偏着姬琅琊倒也争气,不过五六年,倒是考了个武举人回来,本来吏部放了个三品参将与他做,偏这姬琅琊生性散漫不喜管束,竟是推托了,每日里赋闲在家,好在他虽放任散漫,倒不喜走马斗鸡、听戏唱曲的,父母便也不去管他,只不知道今儿怎么到天蟾楼来了。
正转念间,忽然听得笙箫声渐起,几拍之后有人和着唱道:“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声气婉转圆润,柔媚顿挫,偌大的天蟾楼顿时寂静,只听得幽咽吟唱,就连漫不经心靠着栏杆的姬琅琊也收敛了笑容往台上看去。
姬琅琊向来不喜听戏,此番也是叫孙毓硬拉了来,正感无趣,忽听得清扬声气,柔且刚,倒是精神一振,转头看去。那戏台子上一少年尼僧穿青布直裰,素手纤纤,莲步款款,手执拂尘才一露脸,台下已有人喝了声彩,不知何处有人笑叫:“好个标致的小尼姑,不还俗才真个儿可惜了。”姬琅琊从不知人竟可如此无礼放荡,眉间微微一皱,那台上的小尼僧恍若不闻,只管自己且舞且唱,却见他端正处如佛坐莲台,妩媚时若蝶戏花丛,才唱一段台下便是一片彩声。只听他唱道:“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唱到此处,姬琅琊忽见那小尼僧一双点漆妙目斜斜飞掠而至,似怒似怨似慕似嘲,与他目光一触间,姬琅琊竟觉得心口一热,不由慢慢绽开一丝讥嘲:呵,果然是戏子,小小年纪就将眉目传情学得纯熟老练。正转念间,就听身边孙毓一拍大腿笑道:“我还当他不知世事,原来早开了窍。这大老远的一个眉眼儿就叫人销魂。”姬琅琊一愕,更听楼下也有人叫:“他看我了,他对我笑了。”姬琅琊扬眉:真是了得,一个飞眼竟将满场子都招呼到了。
孙毓笑道:“姐夫,你瞧这孩子怎么样?”姬琅琊不作声,只看着台上的人儿载歌载舞,“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芙蓉软褥。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知怎的,只听到“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一句时,姬琅琊仿佛觉得这小尼僧果然是满怀幽怨无奈,着实可人怜,正在此时,就见有几人直直往台前闯去,边叫:“好孩子,跟了哥哥去吧,哥哥保你穿锦着罗,吃香喝辣。”一边就要往台上闯去。
孙毓正看得高兴,忽然来了这么一出,岂不着恼,抓起茶盏来劈手就往台下扔,喝骂道:“没长眼的杂种,不好好儿地听戏,抽什么风。竟敢打扰小爷听戏,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是好惹的么?”那茶盏在人前掷得粉碎,闹事的几人抬头见是个白面后生,其中一人便破口骂道:“兔儿像姑也配自称爷,不打听打听我郑三专门收拾你这等小浪货。”原来本朝男色风行,这等人一般叫他们“像姑”,意思是“像个姑娘”;有的像姑不爱听这两个字,于是用谐音称之为“相公”,至于市井中人,就毫不客气地直呼为“兔子”了。
这孙毓哪里受过这个欺辱,直叫身边的家丁“下去给我往死里打”。正折腾间,叫姬琅琊一把抓住了手臂,孙毓道:“好姐夫,这番可是人先招惹我。”姬琅琊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往台上一点,孙毓回头看去,却见九儿依旧在台上曼舞轻唱:“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不独孙毓复又坐了下来,便是连台前的郑三等人也静了下来,只看着台上人儿歌尽桃花,舞醉杨柳。一时唱罢,九儿只敛衽一礼便往台下去了。台下静了片刻,见他下去了方醒过神来,起了啰噪,要复场,偏九儿竟是头也不回一下,全然不顾身后喧哗,自顾下台。楼上姬琅琊瞧得明白,倒不由生出几分惊讶来,这小戏子瞧着也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倒是镇定自若得很。怪道孙毓说是难得的尤物,硬是拉着来瞧。
沈墨卿早在台口接着,一见九儿过来,忙拉着她笑道:“好孩子,难为你了,你今儿可算是给云卿班挣了脸了。也叫那起没长眼睛的瞧瞧我们九儿的本事。”又问:“方才可吓着没有,难为你竟这样镇得住场子。”一面又忙着叫人绞手巾来给九儿擦汗,又叫泡茶来给九儿压惊,又问九儿可饿了没有。正忙乱间段去之走了进来,眉头微锁轻轻叹息了声。沈墨卿满心欢喜之际也没瞧见他神情不若往日,笑道:“去之兄,快来坐。”段去之却道了句:“九儿,你来。”之后便瞧着九儿也不说话。他原是被孙毓打发了来叫九儿上楼去陪上几杯酒的,想他自十五六岁起便跟着父亲在天蟾楼招呼生意,这替外头的公子哥儿叫伶人出去陪酒应唱已是家常便饭,只是今儿面对着九儿,只觉他清水一样的人物,过去应酬孙毓实在是腌臜了,是以那几句话竟是重若千斤,硬是悬在舌头出不了口,偏又不敢得罪孙毓,好半日才勉强道:“九儿,孙毓孙公子叫你过去敬几杯酒。别的不看,就瞧着方才他为你打抱不平的分上,你也该过去谢一谢。”九儿抿一抿唇,轻声道:“我不去。”沈墨卿知道孙毓得罪不起,便上来帮着劝道:“只敬几杯酒也就完了,日后只怕还要靠他照应,千万不能得罪。”一面说一面推搡着九儿出去,九儿虽满心不愿,只拗不过两个大人被推着往外走。
那德生自九儿下台来就想上去说话,碍着沈墨卿在不好上前,此刻看九儿要被拉出去,他心知九儿是女孩子,只怕她叫人瞧破了机关,那才真叫羊入虎口,再无全身而退的道理,上来急叫了声:“九儿,别去。”九儿回头瞧他一眼,还不曾开口,沈墨卿已回头叱喝:“有你什么事,还不候着场去。”德生见沈墨卿神色俱厉,一时便软了声口,要想再说时,九儿已叫沈段二人带了出去,心下焦急却是没奈何,只得低了头往台口站。
话说九儿叫沈段二人拉着往外头去,才到了外面便听得一阵喧哗,都叫:“出来了,出来了。”“瞧那娇滴滴的模样,真个比姑娘家还俊俏些。”“要是能抱上一抱,亲上一亲,那真是不枉此生。”轻薄言语一句句传来,九儿纵是脸上满是粉彩,也瞧得出她颜面紧绷,好在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骚扰,却原来方才闹事的几个人已然让孙毓叫随行的家丁拿下了,又一张片子给送去了九城兵马司那里,是以此刻虽然那小戏子身形娇娜、颜色诱人,到底还是性命重要,再没一人敢轻举妄动,叫九儿平安上了楼。
孙毓早等得急了,看见九儿身影便喜心翻倒:“来了,来了。”一双眼盯着九儿身影不放,姬琅琊见他实在是不成话,皱眉道:“不过一个戏子,你往日也不是没玩过,就值得这样了,好歹留些体统。”孙毓哪里听得进他的话,摆手笑道:“罢了,你素来没有这龙阳之兴,自然不知道其中乐趣。”正说话间就见九儿上楼,虽是身形袅婷,腰肢婀娜,偏一步步行来端正凝重,丝毫不见轻佻,与片刻前台上那娇娆妖媚小尼僧判若两人,姬琅琊不由坐正了身形,立心要瞧清楚这小戏子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