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素描簿
周晓枫
1.蛇的僧侣生涯
光头,它剃度过。蛇的神情,融合了出家人的悲悯和淡漠。它的身体没有轮廓,始终维持额头的宽度——去除四肢里得以藏污纳垢的欲望,它修行。以最低微的匍匐,以磨蚀中的寸寸鳞皮,受难般,感知大地上无尽的石块和刺丛。
当它驻留,无人能够比及它完美的瑜珈。盘卷身体,如同草秸编就的蒲团——蛇的姿态是在乞讨还是祈祷?或者,它暗示:乞讨就是赐予施者的一种祈祷,无伤自尊;而祈祷,就是面对神明的乞讨,无伤自尊。
难以概括一条蛇,因为它既冷冽绝情,又柔肠缱绻。像绳索那样用于束缚、捆绑,像火车那样善于掘取自身的动力,像经幡那样,在尘埃中,渐积荣光……进入宗教的蛇,法力无边。
蛇曾经是伊甸园的先知,它携带伴随毒牙的真理。被惩戒后,它成为终生哑言的残疾者。蛇有一张被暴力击碎的脸。它只能吞咽而无法咀嚼,无论谁,命运都是一样:一旦嘴里含着真理那只苦绿的胆,仿佛瞬间同时含羞、含怒、含垢、含恨与含冤,无法咀嚼,只能吞咽。或者不吞咽也不呕吐,就那样僵滞地含着它,一直含着它,哪怕无法再吐露只言片语……这味蕾之上的真理。唇齿间掌握真理,就像眉宇下拥有视力,有时,虚无中的诸事诸神因此得以凶险地成像。
传说中水中有种怪物,名叫蜮,口含沙子喷向人影,影子的主人就会生病。上帝无所不能,难道还怕这种诽谤的小把戏?比如,口含真相的蛇,正靠近上帝庇护下的亚当夏娃,而亚当夏娃,人类,正是上帝的影子。
蛇,上帝身边的犹大,它在人群中将上帝指认。这是颂歌式的出卖,因为唯有叛逆者指认:神与众不同,高于我们,也就此将我们贬低。为什么把蛇当作罪不容诛的揭秘者?不过即使低微之物口含真理或毒沙,上帝何须提防呢?难道永生的上帝,其实也怕病怕死,甚至不敢面对复活的考验?不过虫豸之举,如果不是出于畏怯,何必惩戒?
蛇,僧侣般,沉静、莫测、决绝于尘世温暖。这对俗界中人倒是安慰,因为我们的血液一旦被它灌输有毒的真理,将成为迅速而必然的牺牲者。
2.榴莲之味
它有三千两百克重。唯一能直接接触的部位,是一截孩子拇指般粗细的蒂。用力捏牢,指端吃劲地感知它沉赘的体重。表面密布棕绿色、堪比鳄鱼那样的危险硬棘——作为水果,长成这样简直就是妖孽。
我从来不觉得榴莲臭,只觉得它气味暧昧,不好评说。买回的这只放进厨房,然后我睡了个午觉。再拉开厨房门,暖烘烘的,很难想象发出这种气味的会是植物,而不是一只关在饲养室的动物。仿佛容易兴奋,它难以抑制自己的体味,静卧地上的榴莲仿佛一只陷于情欲折磨的动物。科学家证实,榴莲的确具有显著的催情功效。
多数顾客购买榴莲,会让售卖者代为剖解外皮。我从来都是提着完整的回家,因为对付它,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困难。
即使底部完全没有开裂,也能在刺丛中发现几条隐蔽着的微隆脊线。刀尖陷进,看似坚硬的外皮呈现出迥异于想象的皮肤弹性。一点点撬动,裂线配合着刃口的力度延展着……露出一线脂油黄。
开裂到结蒂处,我左手辅助,榴莲的硬质果壳被彻底打开,里面内脏式的果肉,形状介于肝肾之间。我忽然畏怯。
榴莲核的形状也很奇怪,榉木色,带着不规则的扭曲,好像已经被神秘的拇指用力按压过。
3.蟾蜍在雨后
南方古镇。
天还没亮,听到雨半梦半醒地下着,我又睡了。这会儿过了七点,雨滴已经从匀速变得犹豫起来。我没带伞,贴着沿廊走,顺着檐角淌下的雨滴因为汇聚的缘故要比正常的颗粒更大。一转弯,就看到了它,距我几步之遥。
这只蟾蜍大小相当于成人攥起的拳头,粗糙的陶土色,没有上釉,不像青蛙皮表迷人的缎光;体侧的疣状物,像工艺并不达标形成的焊点,或者旧门板上正在锈蚀的铆钉。它一动不动,死物般,凝重地挡在沿廊下宽仅盈尺的必经道路上。
我从来不能设想从一个两栖类动物的身体上迈过去。从见到它的那个瞬间,伴随喉咙里没有任何声频的一个尖叫,我立即移出沿廓,绕开。它是轴心,辐射着权力的强度。所有的两栖形象对我来说,都意味着恐惧、神秘、邪恶感与不容侵犯的尊严。蛙类已是其中最温和的,但我依然承受不住它们那种两栖动物典型的僵滞的凝视。
越过它,我重回沿廊的保护下,右肩落了一连串大滴的雨,湿了一片。我鼓励自己回过头来观察蟾蜍。静卧许久,之后,这个古代隐士、这个持重的思考者,缓慢抬起它的右前肢。蟾蜍的步态年迈而笨拙,像术后刚开始活动的病人,动作是用电影慢镜头处理过的逐格进行,谨慎得令人恍惚——因为,当它迈出半步却需要一个极其微幅的顿挫才继续,我会觉得时钟停针了。它像一小团抹布,即使移动了,还有一小团什么留在后面。
松弛的肚皮使蟾蜍易于被当作醉饮者,其实它阔绰的嘴不喝什么。静止中,它是用褶皱的皮肤来喝水的,奇怪吧?巫师的技艺。雨天它从藏匿处走出来,并不只为解渴。干燥环境下它是严肃的禁欲主义者,只有水能激发情欲,呵呵,下雨天,做爱天。尽管蟾蜍在交配中缠绵不休、销魂忘我,但路遇这只,让我很难相信它的肉欲激情,反而是一副受传统婚姻制约和迫害又要被迫去应付的样子。或许,我错了,向前走两步,回头再看,难道它只是纵欲后的疲倦和消沉?
一个男人迎面向我走来,我们擦肩而过。我格外关心他的行走路线,他因为我这种夸张的回头也疑惑地回望着我。果然要发生事故!刚才没发出的尖叫现在我喊了出来,男人惊跳起来,闪避脚下的那团泥色。他连声致谢,而我稍感尴尬,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善意主要是针对别人的,他只是附带的受益者。
4.蝴蝶之梦
陆续入场,距节目开始还有五分钟。我前排的观众即将落座时惊喜地发现,一只黑白相间的大斑蝶正落在他的椅背。他小心地伸出手,蝴蝶竟然在他的指端慢慢扇翅。演出的剧目名为《蝴蝶之梦》,而此时在温度清冷的剧场里看到一只真蝴蝶,确实恍若梦境。过了许久,这只奇迹般的蝴蝶才翩然起飞,飞过观众席上方的空旷,在顶棚高高低低的灯架上起起伏伏、跌跌撞撞。那里有光,以及,由此象征的暖意。
看那只悲剧的蝴蝶在光束里扑闪,像囚禁在梦里的囚徒。《蝴蝶之梦》?它怎能信赖这个名字就误闯险境!像个信赖文学等同生活的孩子,从而使自己坠入深渊。
……演出开始了,灯光暗下来,那只蝴蝶不知所终。
苍山如黛,洱海漾波,这场大型歌舞展示着多彩的民族风情。弹过白族的弦子,敲过佤族的木鼓,歌舞的最后一幕:蝴蝶泉边的情人相会。双人舞演员离场,女演员突然抖动手臂,许多只蝴蝶被抛散出来。长时间密集地关押,翅膀的折损,还有冰冷的室温,几乎没有蝴蝶能立即展翅,它们像落叶、更像纸钱那样,垂直下降,纷纷停落。中间没有缓冲和停顿,很快群舞演员上台——脆弱的真蝴蝶,一动不动,被化装成它们模样的舞蹈演员踩死了。我明白了开场前那只奇迹般蝴蝶的来历,多么希望,舞台上的蝴蝶也能奇迹般错过那么多纷乱的踩踏的脚。演员们表情欢愉,模仿蝴蝶嬉戏;在他们轻盈的追逐和跳跃下,一次次,蝴蝶轻盈的薄翼被碾碎。逃亡吧,从那些可怕的模仿者中间,从热烈的赞美者中间!但蝴蝶仿佛遵循着夜间作息的规律,继续睡眠,安静地,承受杀戮。
演出结束后,我从许多破碎的画翅之间,捡到一只浅绿色的小蝴蝶。它奄奄一息,翅衣边缘像撕纸样的参差。我用双手搭起拱壁,捂着这只受伤的蝴蝶,它不动,但我的掌心能感觉它触丝般的依附。回到酒店,我用浸了糖水的纸巾铺在浅碟子里,尝试哺喂,但小蝴蝶用残余的力量挣扎着几步,爬离那片甜蜜的区域。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蝴蝶一动不动停在昨天的位置。也许经过一夜休整,也许因为重新调整了糖纸的湿度,我终于看到这只蝴蝶的嘴,像弯曲的弹簧从内部打开,它以虹吸的方式吮糖,补充着宝贵的体能。
去机场前,我不得不把它放到酒店前的盆栽花上。气温还是低的,风很大,小蝴蝶依旧无法展翅,我感觉它从未飞过。而这几朵嫣红的花,它短暂生命中唯一见过的植物——也是它的墓葬之地。
5.袖珍寄居蟹
沙滩匀细。这个清凉的早晨,有丝绸质地。
我坐在沙滩,看无限的海。昨天是圆月之夜,我知道无数生物在盛大的辉光里集体交媾——海是辽阔无边的纵欲的欢床;同时,海也容纳亿万的死亡。摧毁宝藏,海将之视若齑粉,浪涛就像突然林立起来的墓碑;然而,海却能够在风暴中呵护最微小的卵粒不受破损……是啊,作为大神的海远在我们的理解能力之外。
我正在遥望,视线的余光隐隐有许多移动的斑点:那是精湛小巧的螺壳,被四处搬移。当我一动不动有如礁岩,它们纷纷环绕在我身边,到处都是。我拿起一只,白色夹杂紫色的斑点,塔形。我想观察隐居者的样貌,但寄居蟹很害羞,稍作试探,我至微的动作都会造成惊吓,它紧紧缩回壳子里,一动不动。
想了小小的坏主意,我把它翻转在掌心,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按住螺口,守株待兔。很快,我就感受到它性格的转变。它探出半个身子,我惊讶于它的样子看起来不像蟹,更像龙虾的婴儿,只是个头小到让人难以置信。小家伙想让螺壳翻转过来,以便及时逃走,但几次努力均告失败。我感受到了它的焦虑以及明显上升的愤怒。
寄居蟹只把尾端留在螺壳里,绝大部分的肢体都暴露出来,它用钳子顶,用附肢去夹。在我的指掌之间,这个只有几毫米的袖珍大力士持续反抗,我感到它作用在我指肚的有力推动,它的爪尖甚至让我疼。我从它凝滞的眼神中体会到了谴责。它顽强的报复让我疼痛、心软和敬佩,我几乎难以坚持这个游戏。但我说服自己克制到适应的程度,不能轻易屈从于它的压力,我将消耗耐心直至将它征服。一下,又一下,它用搏命的蛮力推我,我的指肚产生了一个下陷的凹坑。我数次想要放弃,因为它那种可以解释为偏执、求祈或暴躁各种状态的力量,不断传递给我。我惊讶于如此微物所持续的爆发力。
事实上我们相持了很长时间。最后,经过漫长的对垒,我输了。我抵不过它的坚持和自己的柔软。于是,放开它,看着它举着自己塔形的教堂走向更远的沙岸。
对不起。我的恶作剧对它来说甚至没有提炼教训的价值;但对我,小小寄居蟹用钳子夹住我手心的掌纹……我会把这视作态度稍感严厉的握手,并由此记住与它别样亲密的时刻。
6.金黄的飞鱼
……大海般的自由。哗啦哗啦的浪——海的分秒和节奏。高处,灵魂般飞翔的鸟,隐现如梦境。我可以长时间坐在沙滩,看海,从不厌倦。
风越来越大,头发就像自虐的鞭子抽打在脸上。汹涌的海变幻莫测,即将释放它的情欲或者暴力。我坚持留在危险的礁岩上。浪再高,也淘洗不尽——坐在这里,是一个杀生的人。事实上,我正消化着午餐。如果说会飞的人是天使,那么我的肠道里正消化着一位鱼天使。
飞鱼:迹近神话中的动物,或者说,它们因接近神话而令人神往。无垠的蓝,它们神秘跃出海面,张开鳍羽,尾部形同优雅的滑板,它们就像迁徙的鸟群那样开始完美的翱翔——身体闪耀着新银器的光芒,由此进入危险而无畏的自由。这是一场盛大的集体狂欢,如此壮阔,激动人心。飞鱼起起落落,如同海上奇迹般绽放礼花。
泰戈尔写道:“鸟以为把鱼举在空中是一种善行。”想飞的鱼,身怀放置到绝境的理想。或许宗教有时就意味着某种自觉性质的自虐。飞鱼超越身份和环境的限制,把自己变成不可能的部分……这就是神性。然而,作为凡人的我们,如何去体验神性?
我看到一群飞鱼,被箔上一层酥壳,通体散发金黄的光芒——不是来自神性,而是炼狱般的油温。台湾垦丁的渔货市场,我以为是传奇的生物,在这里作为即食小吃:裹面粉炸制的飞鱼,大的一条五十台币,小的一条二十台币。能以每小时五十千米的速度并达至十米高度飞行的鱼,曾如鸟翼滑翔的胸鳍现在收拢,像两把破旧的折扇。体表一片混沌的金色,熟了的飞鱼几乎是面目不详的。那种就像已然进入天堂的金黄色,使它成为不会动的雕像;拟态的翅膀低垂,又像天使即将着陆的模样。
出于好奇和蓄意的僭越,我尝试吃掉一条飞鱼。不知因为油质、作料还是飞鱼本身的味道,我觉得它吃起来略带古怪,好像我正在消化着一种已然变质的理想:还是说,天使本身只宜观赏?
吃吧,吃吧,像吃掉花的萼片,吃掉船的断桨,吃掉维纳斯的双臂……那种微量的内疚无须困扰,就像梦中杀人一样。
7.葵花炽烈
它是花里的巨人,可生长到三米五以上,向日葵放射着明亮耀眼的光圈,那些黄色花瓣看起来具有细腻的丝绸质感。粗大结实的茎秆上却遍布毛刺,叶面也极为粗涩,就像大壁虎有着绒状毛钩的蹼掌。这些高大的菊科植物易于成活,体现出朴素意识的审美,其农作物的意义仿佛大于花卉。
其实,如果仔细观察向日葵,会迷惑于精密的螺旋排列的花瓣以及它对籽实精湛的镶嵌工艺。背面充满几何美学的萼片,形象比自然界的莲花更接近佛教中的莲座图案。而正在膨胀起来的花蕊,由珐琅质感的艳黄与深棕交织而成,很像蜜蜂的体色。向日葵模仿了为它授粉的蜜蜂,这是特别的铭恩方式。
近距离看蕊柱闪烁的细碎星芒,像小小的吊灯,从剧场的穹顶放射光辉。长久凝视花蕊的完美布局会产生瞬间的幻觉、仿若仰望星空的轻微眩晕,仿佛宇宙间精确的数学、天文和历法,都涵纳其间……神明在最微小的设计里也倾注饱满的耐心和激情。
开花的向日葵,离得远没有什么味道,近处嗅,却有奶香,像自己的小婴孩那种远处嗅不到、近处却浓郁的奶香。蚂蚁,以及微型的昆虫,沿着茎秆向上,或者在硕大的葵花里徘徊——有的昆虫袖珍到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清它们逗号般的小翅膀。
向日葵花海颇具气势,仿若佩了剑戟的战阵。它们以太阳为磁极,指南针般矢志不移自己的方向。热烈燃烧,天荒地老,它们的爱情因笨拙而诚恳。不能以蕾状闭合,向日葵一旦怒放,义无反顾,死不瞑目。
饱含油脂的籽粒慢慢酝酿。硬质的皮壳代替了原来的柔软花蕊,葵盘呈现为微凸的弧面,像某种动物的鳞皮或背甲。撬动一颗,象牙白的籽实胚乳丰富,嚼起来有种生而莽撞的清香。成熟期的向日葵脱尽装饰的黄色花瓣,接近葵盘位置的梗以四十五度角弯折——它低垂自己的脖颈。小学老师曾以籽实饱满的向日葵形象教导我们,说应该越拥有什么越谦逊。然而,当连天接地的向日葵被自身的沉重所压迫,远远望去,像集体默哀的花。它们因成熟而凭吊花瓣一样鲜艳易凋的青春。它们不再积蓄爱情……籽实像小小的匕首,每把都插在心上。
我会想起那些和向日葵有关的时光。
比如掰开葵盘,里面是乍看像泡沫塑料的海绵体,童年的我曾以科学实验的探索精神尝试拿它熬制胶水。比如中学的地理课代表,如何出于强烈的炫耀把葵盘里剩下的籽粒吃成中国地图形状。而我自己的秘密呢?我左手抱着时钟般的葵盘,右手一颗一颗地吃瓜子,籽实从它们的位置上拔离……就像影院里渐渐空出越来越多的座椅。剩下的不是图案,而是他的名字。最后,无人知晓的暗恋,就这样被我秘密消化在肠胃里,就像一种黑暗消失于更大的黑暗之中。
8.海参或女人
干制后的海参体色黑灰或黄褐,周身布满对称的小颗粒。这个硬标本,水发之后能够恢复橡胶般的弹性……无脸无脑,如同一腔淘取出来的内脏。海参与女人,形象上似乎相隔甚远,但看习性,神似。
海参圆润,多是纺锤体;女人有着精巧的头颅和手脚,中间,是孕育万物的子宫。海参体壁丰厚;女人的皮下脂肪丰腴,胜于男性。海参生前并非枯硬,它色泽艳丽,身体弹润;女体柔软多姿,伸展开来,有如一张便于舒卷、象征富饶而引发征服欲望的斑斓地图。海参是温补之物,性味甘咸,用于滋养保健、补肾益精——女人也具有相似的日常性功效。
害羞,敏感,昼伏夜出,海参比拟了内心幽谧的神秘女性。可以根据环境变化体色,海参擅长伪装,出于天性的某种审美,更出于必要的自保——如此行为缓慢而缺乏攻击能力,唯有低调到隐匿。因外表或内心的美色而暴露自己的女性,无助无辜,在危险里。作为软体动物,温柔至此,抵抗无效,连它的刺都可以被食用,甚至成为美味的一部分。有些女性,她们顺从之后的反抗,会更快地招致侵犯和被毁。
以泥沙中的动植物碎屑和底栖硅藻为食,海参消化淤泥,从而获得一种艰难的营养。她们呢?吃生活的琐碎、无聊、沉闷,吃疼痛和忧伤的小小籽粒,从而完成吃力的消化。尽管如此,但选择略带悲情的命运似乎出于自愿。海参与温暖为敌,它喜欢清洁,适应冰冷,当水温达至二十摄氏度,它就坚厚如石,以漫长的沉睡度过整个夏天。最温情的人不怕孤独,最孤独的人怕温情……她们的礼花唯有开放在黑暗里,内心的火只燃烧在雪野,她们的翅膀永恒,张开在琥珀的水晶棺中。
假设施暴者用打结的绳丝或金属丝穿透参体,它具有惊人的排异与自愈功能,会魔术般逃离刑具,肉体不留任何伤痕。即使被侮辱、被损害,她们无声而顽强地处理发生在自身的灾难,不着痕迹。海参非凡的再生功能有如神迹。遇到天敌,比如螃蟹,警觉的海参会迅速排清体内的五脏六腑——它用自己的寸断肝肠去哺喂自己的敌人。失去内脏的海参并不因此死去,大约五十天,它又会生长出柔软的心肠。她们不从教训中提炼真理,她们对魔鬼抱有面对孩子的耐心,这是妇人之仁吗?在断肠与禅定之间,在悲与智之间,在慈怜与参悟之间,她们深怀令自己无能为力的柔情。
如果将海参斩断放入大海,每段都会长成一只完整的海参,这个无性繁殖的小母亲,把不幸修改为某种赐福。半截身体,只要有头部或者肛门,海参就创造出关于复活的奇迹。莫如说,伟大的女性,只要不丧失脖子上的智慧或腰肢下的情欲,只要保持与世界衔接的出口,她就能自我拯救,分娩出崭新的自己和未来。
沉湎于科学探索的孩子,会用小刀把蚯蚓切成数段,看它们抽搐、翻滚、匍匐离去。残忍导致的却是童话般的美好结局,据说分裂的部分不死,携带着基因的秘密,单数迅速增长为拥有复数的家族。蚯蚓所为,毕竟是外力迫害下的神迹;而柔若无骨的海参,另有温驯中的暴烈——它自切。无须假他人之手,它有挥向自己的无情刀刃。
自伤、自厌、自毁,某些女性天生需要克服来自深渊的强大吸引,灵魂里就像藏了铁的重量和磁性,使她们持续向下、向下。从许多女性作家和艺术家那里都可以发现,温柔的妥协与残酷的自我切割如何兼容并最后输于后者的坚决。没有谁像她们那样勇敢地追求消极的命运。有多少的萨冈、普拉斯或萨拉·凯恩,天真的神情和老练的身体……几乎在一种持续的自毁中,她们才能使自己狂欢化的人格得以清晰呈现。我们难以解释,她们灵魂里的铁,就像难以解释海参的皮下为什么会隐藏一个纯铁球?虽然它的直径极其微小,只有零点零零零零几的毫米,人类至今无法解释铁球的形成和功用。或许这种提示是必要的,在女人致命的柔软里,隐藏着最硬的神秘之铁。
有个常识被人们普遍忽略:绝大多数海参并不能食用,能端上餐盘的只是极为有限的品种;男人们不要沉迷于误读了,谨记:能够被安全食用的女性其实比例甚微。
我们习惯说海参美味,往往出于叙述上的懒惰。平心而论,海参味美吗?它只是如此顺从,善于汲取作料或汤汁之味,然后水乳交融罢了。拿起被捧在手心的海参看看,除了轻颤中的胆怯,它自身,无味。海参只是最受环境影响的动物,无论生前还是死后。离开海水的海参会把自己融解,直到无影无踪,甚至生长到一定年限的海参也会自行融于大海。绝大多数女性命运如此,只有优异者得以进入传说。西班牙女作家罗莎·蒙特罗在《女性小传》里写过这样的结束语:“你越深入女性渺茫的大海,你会遇到越多的女性:强硬或细腻的女性,辉煌或无法让人忍受的女性,她们都耐人寻味。历史之河的遗忘之水充满了女性遇难者,我们只须登上船,就能够看见她们。”
9.猞猁与舍利
猞猁。稀有的面孔,莫测的性格。猫和狮子综合过的脸,雌雄模糊的体貌。温柔与残暴并存,它有不受威胁的娇慵与懒散。
猞猁清晰的眼线,像经过化妆液的勾勒,既妩媚又狞厉。它的样子装饰意味强烈,仿若只存在于寓言与神话中的动物。
假如能去除它的动物性,去除反犬的偏旁……猞猁,竟然,变成了舍利。
同样像是存在于传说却在现实中显形之物,舍利是从具体的血肉和抽象的哲思中提炼出的结晶物。
舍利:猞猁。对称得超出我们能够承受的胆量。一个晶莹,无味;另一个,披拂毛发,散发腥膻。一个,减除自身的肉体重量;一个,需要增加体重——所以它嗜血的利齿不断陷入和撕扯牺牲品的喉管。
离得那么远的两种罕有之物,为什么,非要共享嘴唇上同样的读音,甚至在字形上也具有危险而迷人的暗示?
难道唯神性坦荡如斯,不惧与豺狼为伍?
《散文》2013年第6期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