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1534年——大法官(6)
莫顿的大笑深深地刻进他的脑海中。他意识到他自己的露齿笑也有同样的魅力;它们总是会让其他人局促不安。多么简单的一个策略,友好的露齿微笑,就好像暗示了他已经知道自己正在和一个傻瓜打交道。这种笑容总是能起到预期效果,甚至对国王也是一样。不可置否,莫顿的大笑已经进化成了莫尔的露齿笑。但是然后必须要有人起到催化剂的作用,扭转局势的人。一个在上帝的竞技场上的表演者,比如犹大和彼拉多。哦,停下别想了。
这和他取得的其他成就相比微不足道。一些细节也许会模糊他的记忆,但是没有必要因此推翻一切。另外,如果格洛斯特的理查没有做不光彩的事情,而仅仅作为过世国王受人爱戴的弟弟和一个毫无当王野心的能干的摄政王呢?那样你还有什么可写呢?同样一个故事,但是这个读起来会是枯燥的编年史,娱乐性远不及之前,还会缺少读者们在托马斯的诱导下发出的喧闹笑声。邪恶和才智是一对好伙伴。
他感觉安心了一点之后,又继续读了下去。现在他们的恶作剧相继破灭了。就像邪恶的事物从来都不被妥善管制,他统治时期充满着残忍的迫害与屠杀,直到他自己的毁灭这一切才结束。但是,他以最好的、最公正的死亡方式结束了他的统治。他又是以最卑鄙和最邪恶的方式开始统治的;即谋杀他无辜的侄子们,年轻的国王和他稚嫩的弟弟,让人扼腕痛心。
回想这位暴君热爱宗教音乐,还有心扶植印刷术。多亏了爱德华和理查两兄弟,宫殿旁的卡克斯顿印刷厂才兴旺起来。理查的多面性给他带来很多麻烦。使事情更加复杂的是这位该死的国王还把一些印刷书籍看作是自己最有价值的财产:塔西佗的《编年史》,它对托马斯在《历史》中营造阴谋氛围很有用;塞勒斯特,是塑造反派形象的灵感来源;西塞罗,有着高超的演讲艺术。至于书中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托马斯最需要感谢的是卢奇安[2]和修昔底德[3],这两人都是暴君最欣赏的。他得承认,对于古典历史学家的敬仰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共同之处。
他把双手交叉放到脑后来缓解脖子的疼痛。圣诞节时他总是很清楚地知道,什么时候现实让步于虚幻:就是他跳上舞台的那个奇妙时刻开始。然而这出戏即使对他来说也过于复杂。把虚构的历史强加给人民的权利并不在他身上,而取决于别人,那些在阴间不怀好意盯着他的人。
外面很暖和。到下午三点前,他的脚都可以享受照进来的细长光线。他在这伦敦塔中已经真的熬到了自己的极限,没有了生活的乐趣,消耗了满怀热情,竭尽了所有才识,不愿再受人摆布。如果他还能见到玛格丽特,他会这么告诉她的。事物之间相生相克。通过描述一系列的阴谋和谎言,事实上他还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是的。损毁一个人的名誉是程度深浅的问题。首先他的双关语和讽刺塑造了巨大的黏土块,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黏土块变得坚硬而牢固,变成了古老的岩石。
他目视着给理查国王带来噩梦的手稿。现在这个暴君的鬼魂纠缠着他。无论他以哪种方式看,作为作者他都有责任。是他为种子浇水,任其生根发芽,长成茂密的丛林。读了那么多遍后,他对整个场景熟记于心,并记得他是如何想到那些迂回曲折的情节。所有的漫谈都由粗制滥造的技巧堆砌而成。他本应烧掉手稿。很有可能理查接受王冠是为了使国家免于内战之乱。托马斯作为大法官,难道不是有着相同的目的吗?人总是可以为自己想出理由和动机。但是在某些细微之处,他开始背叛自己的灵魂。这就是莫尔选择做囚犯和至今都不签字的原因。他想要抗争到死。他现在仍然还是大人物,但很快就不再是了。
她来了:就好像囚室中的一朵向日葵。由护卫带领着,她穿着黄褐色的天鹅绒裙子踏了进来。腰身上精美的腰带优雅地向上缠绕着她的腹部。别想玛格丽特和爱丽丝了。
“凯瑟琳小姐。请坐。”
她比第一次来时坐下得要快。一坐下她就开始发问。“您已经为我翻译完祖父的笔记了吗?”
“当然,就如我答应的。”
“那您《历史》这本书写得怎么样了呢?”
“我决定不再写下去了。”
她的脸上很快的闪过一丝愤怒,然后又消失了。“为什么不?”
“因为那个故事不是真的。因为我对你祖父的敬仰,我把他的一些观点写进书里。但是这些笔记让我意识到莫顿扭曲了一些事实。比如说秘密的婚礼。议会一定对此讨论过,但是我很后悔自己没有好好调查这件事。结果就是,这本书里的内容是不可信的。”
“这事关大众的利益。”
“出版此书可能是错的,”他简洁地回答。这点他真的还需要说出来?
“克伦威尔大师不这么认为。”
“这不关他什么事。”
“显然,他先读过了,我才能拿给您看。他认为这书是艺术。”
“克伦威尔怎么想不重要。”
“不重要?”她的脸上出现了狡猾的神色,“即使他能够使您在这里呆得更舒服一点?”
“不重要。”
她沉思片刻。“《历史》这本书是您的作品。您不喜欢书里的哪点?”
疲惫如同从石地板升起的寒意一样渗入他的体内。“书中的情况都未被证实。你的祖父让把储君变成私生子的秘密婚礼看起来像牵涉到爱德华后来的一个情妇。但其实当时国王非常年轻,被讨论的女人就是伊利诺·巴特勒小姐。”
他冒险当面揭穿她祖父的诡计。但好像她没有理解他的话。
“那只是细节问题。”她抗议道。
“这些细节可是关系到后果的。”
她茫然地望着他。
“我现在意识到,”他继续说,“之后的那个情妇的名字被用来替换伊利诺·巴特勒。为什么?为了让人对此事怀疑,这样国王理查就可以被描述成背后操控的阴谋家,以谎言来夺取王位。”
“那又如何?”她冷冷地回答道,“我们说的可是一个暴君,暴君意味着独裁。理查未经议会同意而登基为王。
“你怎么会这么肯定?”
“我下令做了一个调查。”
“你……?”
“您以为我在等您的这段时间都去干什么了?您以为我只会坐着干等吗?我认识位高权重的人,莫尔大师。姓莫顿还是很有优势的。我派人去了威斯敏斯特询问那份议会的档案,但是根本找不到。”
“它们不存在?”
“千真万确。我做了您该做的事儿。”她站起身来敏捷地拿起四开本与手稿。“再会,莫尔大师。”
“你怎么变成这样?”他抬头凝视着她,双臂交叉于胸前,以掩饰自己的慌张。她的声音刺进他耳中。
“我会确保您的书出版。”
“我还没写完!”
“真不幸。”
“凯瑟琳小姐,请坐下。我放弃这本书是有原因的。我遇到了一些了自己都不愿意知道的事情。”
她没有动,把文件紧紧地抱在胸前。
“比如私下的怀疑。”他一字一顿地说,“你的祖父一定事前就知道谋杀王子的事儿。”
“您怎么敢这么说!”
“请坐下,”他重复道。现在他掌控全局了。“正如你所知,储君和他弟弟住在这座城堡里,在这花园塔内。他们最后出现的日期是1483年7月,在那边的草地上玩。”他指向墙外的院子,“根据约翰·莫顿的记载,两个王子是在睡梦中被床单和枕头闷死的。”
凯瑟琳站在他前面,身体僵硬,脸色苍白。
“提个问题:你的祖父是怎么知道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都说泰瑞尔是凶手,”他接着说下去,“你祖父告诉我好多遍,那个人因为走投无路才接下了这个杀人任务。我们一起把这个故事编成了一个绝妙的场景。是这样的。首先国王理查找不到人愿意执行这个谋杀任务。正当他还在厕所绞尽脑汁考虑时,一个男仆建议他把任务交给泰瑞尔。你知道这个男仆是谁吗?”
“不知道。”
“是我。约翰·莫顿和我策划了这个场景,还在其中扮演角色。就好像小孩子玩的游戏一般:你做妈妈,我就做爸爸。你祖父创造了那个因为便秘而呻吟着的国王理查。而我则创造出了那个男仆,去提醒国王注意一个因理查的高层朋友受重用而被反复忽视的仆人:相信我,殿下,男仆如是说,这个泰瑞尔会为您做任何事情。看,他现在就睡在那里的草垫上!”托马斯看着她无动于衷的脸,被白色棉布和黑色天鹅绒包围着的脸,继续说下去。“理查立刻采取行动。那个家伙醒来很开心地接受了谋杀任务。如果愿意的话,请想象一下这个场景,凯瑟琳小姐!泰瑞尔带着皇家手谕快马加鞭地到了伦敦塔,拿到了钥匙。他雇佣了两个杀手在睡梦中突袭了两个王子。尸体就被深深地埋在中心塔楼的楼梯下,上面有一堆石头。”
向日葵僵住了。
“然后我都乖乖地写下来了。但是现在我扪心自问:莫顿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让过去的事过去吧。”
“这让我寝食难安,凯瑟琳小姐。”
“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是接下来二十年都用来安排弥撒拯救我的灵魂吗?”
她半垂着眼睛望着他。每个人都知道诽谤罪的严重性。永远都不要说死者的坏话。
“你知道最奇怪的事情是什么吗?”他接着说。“你祖父声称暴君出于一丝尊重将他死去侄子的尸体移走了,毕竟他们是皇室成员。但是没人知道移到了什么地方。这样倒是很方便,因为没有人去彻底搜查中心塔楼。也许尸体还在那儿。可以将笔记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