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的报应:德国和日本的战争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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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反对西方之战(3)

毫无疑问德国人很难接受这样的类比。恩岑斯贝格尔写道,这一认识“将颠覆任何从种族角度阐述眼下军事冲突的基础。另外,它还将揭示,尽管没人愿意重提法西斯主义,但它仍具有潜在的延续影响。德国实业界从来就不必为其向希特勒提供的殷勤服务进行忏悔。如今他们抱着同样的热情急于帮助希特勒的继任者,只能说是一脉相承。单靠无知不足以解释为何相当一部分德国青年更同情巴勒斯坦人而非以色列人,或者反对乔治·布什甚于反对萨达姆·侯赛因”。

对潜在延续性的批评是战后反纳粹团体的一贯主张,但恩岑斯贝格尔的话确有其新颖之处。也许他对伊拉克人的评价有失公允,毕竟他们可没有像德国人支持希特勒那样倾力支持萨达姆。但对于那些自认为通过悲天悯人的修行,或急不可耐地手持蜡烛、企盼和平就能甩掉历史包袱的人,他们身上的延续性没能逃过恩岑斯贝格尔的眼睛。

恩岑斯贝格尔这代人学会了不信任德国人。四五十年代的延续性依旧清晰可见,加入希特勒青年团和防空部队的经历仍然历历在目。恩岑斯贝格尔的反纳粹团体对西德人兴冲冲地奔向物质繁荣满腹狐疑。物质繁荣就像一层厚厚的白雪,把过去覆盖起来,掩藏所有痕迹,也遮蔽一切声音。恩岑斯贝格尔写过一首著名的诗,开头是这样的:

我的父母,

天真地把我带到这片土地上,

但我在这里失去了什么?

土生土长,却又无所适从,

我人在这儿,心却不属于这儿,

这片温馨的肮脏之地,

是我舒适而温存的坟墓。

由于一年前发生的事,海湾战争期间世人对德国人的不信任感格外强烈。眼看两德合并,邻国心里忐忑不安。这很好理解;它们曾经沦陷,很清楚德国人能做出什么事来。但同时显露出来的还有恩岑斯贝格尔这代人,或至少是反纳粹团体成员对德国人的不信任。君特·格拉斯反对统一的理由是一个统一的德国制造了奥斯维辛集中营。他在使用“奥斯维辛”一词时,几乎带有宗教意味,好像这是个护身符,拿在手里摇来晃去,如同一只凶煞之眼,可以起到辟邪的作用。“奥斯维辛”长久以来一直是对抗潜在连续性的主要驱邪物。

换个不那么抽象笼统和老生常谈的说法,西德人不信任东德人——东德军人行进时依然踢正步,他们的小布尔乔亚做派很有三十年代的遗风;东德政府体制虽然建立在反法西斯基础之上,却残留了许多纳粹时期的余毒,令人担心;简言之,东德人生活在“亚洲”。以色列人迈克尔将“西佬”(Wessies)与“东佬”(Ossies)的相遇比作是展示道林·格雷(Dorian Gray)的画像【17】,西德人看到的是自己的形象,对此并不高兴。

一位知名的西德作家在我提到东德人时翻了翻白眼,说他厌倦了历史的重蹈覆辙。“净化,再教育,这些我都见识过。我不喜欢那些东德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一清二楚,我不想跟他们扯上关系。”听到这话我很惊讶,后来将其转述给文学批评家罗兰·维根斯坦(Roland Wiegenstein)。他的寓所在柏林,十分宽敞,里面摆放着钢结构的黑色皮质家具,墙上挂着大幅抽象画。

维根斯坦穿着入时考究。他的品位有很显著的战后(après guerre)风格。“我很清楚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道,“我比他大不了几岁。联邦德国变身文明人的速度之快,真乃奇迹。我们现在算是西方世界的一分子了,吸收了民主体制,但原民主德国的人依然困在前现代时期。他们是丑陋的德国人,和战后的西德人像得很,我是和这批人一起长大的。他们现在都还不算是文明人。”

丑陋的东佬们穿着剪裁蹩脚的西服,牛仔裤洗得发白,脚蹬塑料鞋。对他们文化的鄙视不仅仅是势利眼在作祟。其中的潜台词是,西德人自己也险些变成踢正步的纳粹地下支持者,好在他们脱胎换骨,算是成了现代欧洲人。就在德国统一前不久,“六八一代”的小说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著文道,在他看来(潜台词是对其朋友和西德同胞亦是如此),托斯卡纳都比德累斯顿要近。

猜忌心是德国政治语言的一部分。诺伯特·冈泽尔(Norbert Gansel)是德国联邦议会议员兼外交问题专家。海湾战争期间,他正好年满五十,和维根斯坦一样,他的穿着也很时髦,上身是一件紫红色的西装。他给我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日本清酒。“口感跟石油一样滑爽。”他评价道。我猜这句话里有讽刺之意。他讲话很小心:“我个人信奉的政治哲学,也许连我的政治抱负,都和不信任感有关。我不信任我代表的选民,他们的父辈和祖辈把希特勒推上台,纵容他迫害犹太人。”他的写字台上方挂着一幅德国北方港市基尔(Kiel)的照片,那是冈泽尔出生的地方。图片展现的是1945年满目疮痍的基尔。看到我盯着这幅图,他说道:“不管谁挨炸,保管都能得到我们同情。”

冈泽尔在研究纳粹历史上花了不少时间,他大学论文写的就是党卫队。1970年代时,他曾尝试推翻纳粹法庭作出的判决,但直到1980年代后期才取得成功。其中一大障碍是纳粹的司法系统从来没得到过清算。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延续性才宣告终结。冈泽尔告诉我,五六十年代司法失灵的情况再也不可能出现了,新一代政治青年业已成熟。行凶者(Täter)的子孙在质疑过去时已经不像“六八一代”那样自以为是了。德国人变现实了,冈泽尔说,比日本人现实得多。海湾战争的爆发就像冲了个凉,精神为之一振。

很难说到底哪一点更让人振奋:海湾战争还是东佬们的到来。二者几乎同时发生,这点则平添了几分压力。德国社民党素有一种民族主义式中立(nationalist neutralism)的传统,不少左派政治家认为与西方国家结盟阻碍了德国统一。1950年代,社民党在这方面的民族主义色彩比保守的基督教民主党还要浓厚。多年来,左派一直抨击阿登纳治下的德国继承了纳粹遗产,还对美国卑躬屈膝。但如今德国统一了,“奥斯维辛”的幽灵又回来了,外加一群思想狭隘的“东佬”的涌入,阿登纳当年的看法算是得到了证实。德国需要西方,西方也需要德国,只是其需要的方式让德国人尤其是社民党人感到深深的不安。

将德国推入西方盟友的怀抱之中,譬如北约和欧共体,意味着埋葬对德国人的猜忌心,起码人们是这么希望的。成为欧洲人的德国人会感到更加正常,为西方所接纳,也更像文明人。德国,这个古老的“中央之国”,位于中欧的庞然大物,曾对其身份定位忧心忡忡,又为历史包袱所累,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西方国家。这种美好的状态在一年里却两次遭到挑战:先是两德合并,接着是海湾战争。不出意料,结果有几种。一种是对民智未开、非西方的“东佬”本能的排斥,另一种是在要不要同西方盟友一起出兵一事上瞻前顾后,踌躇不前。

在波恩的最后一个晚上,雪依旧下个不停。我约了位年轻的政治学者共进晚餐,晚餐是土豆饺、香肠配啤酒。说他年轻,其实也还好,只是不属于“六八一代”。此君并非和平主义者,对德国政府在支持西方同盟一事上的优柔寡断颇有微词。他似乎并未受到对本国文化猜疑心的掣肘,热情地给我介绍本地菜肴和一两家酒吧点唱机里播放的音乐,音乐欢快得有些瘮人——海湾战争铺天盖地的世界在此恍如隔世。他告诉我,德国军队现在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公民军队了,所有人都必须服役。这也正是讨论良知和道德如此重要的原因,所有人都有这方面的顾虑。另外,由于德国宪法规定国家安全和盟友的安全是绑在一起的,军事冒险几乎断无可能。“你看,”他说道,“我们德国人真的不想再自行其是了。”

天色不早了,我俩结伴走回我下榻的酒店。酒店年代久远,过去曾有许多显赫的客人入住,但在前台发放的历史简介里,1930年代和1940年代早期这段历史不知为何被跳过了。一路上,我们走过拿着和平旗的贝多芬雕像,走过“警示柱”旁举行烛光祷告的反战青年,走过写着“莫用鲜血换石油”和“德国的钱和毒气正被用来屠杀世界各国人民”的标语。我向他透露自己计划写一本探讨德国和日本战争记忆的书。他的反应似有几分愕然,甚至说得上是震惊,但嘴上并无表示。过了不久,我俩道别后,他突然转身跟我说:“拜托,请别夸大我们和日本人的共同点,我们很不一样。我们德国人可不会为了把公司做大做强就睡在公司。我们只是人,普通人罢了。”他没有说西方人,但也许就是这个意思。

东京

在东京,海湾战争似乎离人们很遥远。没有横幅,没有警示柱,也没有烛光祷告或和平示威。比起废墟和弹痕依旧清晰可见的德国,战争的概念在日本显得更为遥远。鉴于整个东京在1945年陷入一片火海,这座城市没剩下什么可以让人回想起上一次世界大战的事物。1936年未遂军事政变中被占领的宾馆没有毁于战火,倒是在1980年代一波房地产热潮中被拆除了。过去对日本主要战犯实施绞刑的监狱,如今被一栋摩天大楼和购物中心所取代。

1970年代至1980年代早期,人们仍能在火车站候车厅和神道教寺庙前见到日本帝国军队的退伍老兵,他们或失明或残疾,靠做工粗糙的义肢方能站立;这些身穿白色和服、戴着墨镜的老人拉着破破烂烂的手风琴,曲目都是伤感的军旅老歌,指望人们赏几个钱。一身美国最新款行头的年轻人走过他们身旁,大多瞥都不瞥一眼,好像这些糟老头儿根本不存在,又好像他们只是游魂野鬼,只有自己才看得见自己。年纪大一些的路人偶尔会扔给他们几个铜板,还是偷偷摸摸的,好像在用钱把丢人现眼的亲戚给打发走。这些身穿白色和服、鬼魂一样的人勾起了谁都不愿记起的往事。而如今连他们也永远消失了。在东京,唯一能唤醒上一次世界大战记忆的只有飘散在空中的一些零散片段,比如弹子房里传出的军队进行曲。

六本木是东京最时尚的几大区之一。1945年来,这里一直笼罩着一种淡淡的西方味道。从前这里有个美军基地,如今则散发出奢华气息。外国模特快步奔向时尚工作室,年轻男子开着保时捷在大街上飞驰,淑女们在意大利北部风味的餐厅里享用简便午餐。浮华之间,矗立着一片难看的灰色混凝土楼群,破败的模样与周边环境很不相称,好像它们压根儿就不该出现在那儿。日本防卫厅总部(编按:2007年升格为防卫省)就设于此,当时其还算不上部级机构,仅仅是一个厅,尽管防卫厅长官拥有内阁大臣的职级。这些老楼是上一次战争仅剩的一点印迹。战前,这里的主人是日本帝国陆军,战后换成了美军。

在官方层面,日本是没有海、陆、空军的。1946年,牢牢盯着日本人的美国占领当局塞给前者一部宪法,其中第九条声明“日本人民永远放弃以国权发动的战争”,此外“不保留陆、海、空三军和其他战争力量”。自卫队是一个并不牢靠的妥协产物。实际上,日本的兵员人数相当庞大,只是宪法禁止其向海外派兵。

随着1950年前后冷战爆发,美国人再也不希望日本只充当解除武装、奉行和平主义的楷模。于是国家警察预备队应运而生。左派对此表示抗议,但无济于事。随后,同样顶着国民巨大抗议声浪的《美日安保条约》签署通过。理查德·尼克松在1953年访日期间曾说宪法第九条是个错误。许多日本保守派同意他的说法,但他们的意见不占上风。冷战恶化后,部分得益于朝鲜战争,日本商界开始欣欣向荣,左派则不断丢失阵地。再后来,自卫队的身份得到了合法化,不少日本人至今仍然认为这么做的前提不仅值得怀疑,而且违宪。

防卫厅主楼不管从内还是从外看,都一样毫无特色。我约了防卫厅副官萩次郎(Hagi Jiro)在这里见面。他的办公室布局简单,甚至有些寒酸:只摆了张写字台、一张沙发、一个碗柜和几个铁皮文件柜。墙上挂着一幅日历,图案是太平洋海滩上少女的招贴画。萩次郎身材瘦削,身穿一件蓝西装。我向他打听日本公众舆论。大多数国民觉得日本在这场战争中应扮演什么角色?他回答说多数人反对出兵。1990年11月曾出台过一部支持派兵的特别法案,但后来不得不撤销。多数日本人一谈起军队就联想到过去的帝国陆军,他说。但是不同年龄阶层的人们立场不尽相同。萩次郎告诉我,对二战有切身记忆的人激烈反对日军出境作战,不管战场在哪儿。30—50岁之间的人态度没那么强烈。至于年轻人,他们很容易受大众媒体影响,不是倒向这边,就是倒向那边。

他提到了日本宪法第九条。信任的问题在德国经常出现,现在又冒了出来。萩次郎说:“日本人不信任自卫队,因为他们连自己也信不过。这就是他们为什么需要宪法,好阻碍任何安保措施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