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所应为
Do the Right Thing, 1989

在我的一生中，只有几次看电影的经历与第一次看《为所应为》不相上下。大部分电影留在银幕上，只有少数能穿透你的灵魂。在1989年的五月，我走出戛纳电影节的放映场地时眼中还含着泪水。斯派克·李（Spike Lee）做到了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他在美国拍了一部关于种族的电影，并与片中所有的角色感同身受。他并没有划清界限或是偏袒某一方，而仅仅悲伤地观察了一个颇具代表性的种族冲突一触即发的地点。

并非所有人都认为这部电影很公平。在新闻发布会上，坐我后面的那个女人相信它会引起一场种族骚乱。有些评论家同意这一看法。在标准公司发行的DVD里，李读着他的评论，并注意到《纽约》杂志的乔·克莱因（Joe Klein）哀叹了萨尔比萨店的烧毁，却竟然没有注意到之前一个年轻的黑人刚死在警察手中。

许多观众看到萨尔比萨店的破坏始于莫吉（李饰演）扔向窗户的垃圾罐都感到震惊，莫吉是萨尔的雇员，被后者称为“像我的儿子一样”。莫吉是我们应该去喜欢的一个角色。李说许多年来人们不断问他莫吉是不是做了正确的事。然后他发现：“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有色人种问我这个问题。”但电影无论如何并不只是关于警察如何杀了一个黑人，以及暴乱的群众如何烧毁一个比萨店。否则就太过简单了，这不是一部简单的影片。它表现了布鲁克林街道一天的生活，因此我们熟悉了住在附近的人们，也看到了悲剧是如何一点一点地积累起来。

受害者广播员拉希姆（比尔·怒恩[Bill Nunn]饰）并不是无可非议，他把录音机的音量开得震耳欲聋，其噪音几乎让萨尔（丹尼·埃罗[Danny Aiello]饰）和坐在角落里聊天的三个老黑人发疯。他带着写有“爱”（Love）和“恨”（Hate）的钢指环。我们知道拉希姆是无害的，并且看到他给莫吉表演一场想象中的较量时“爱”赢得了胜利，但在警察眼里这些指环看起来可不怎么好。倒不是说这些警察看得更仔细，而是因为他们是白人。当他们把搏斗中的拉希姆从萨尔身上拉开时，甚至没想过挑起事端的可能并不是他（萨尔刚用他的棒球棍把录音机砸得粉碎）。

实际上，电影里没有英雄或是恶棍。甚至有一个负责任的警察大喊着“够了”，当时拉希姆的喉咙正被另一名警察用警棍卡得死死的。也许另外那位很害怕，因为一群暴徒正包围着他，而且比萨店着了火。恐惧和怀疑一刻不停地在四周的白人和黑人身上滋生发育。由于我们认识每个人，而且已经在街上花了一整天，因此我们感到的悲伤几乎与愤怒同样多。广播员拉希姆死了，萨尔站在比萨店的废墟中。他二十五年来一直看着邻居的孩子们吃他的比萨饼长大。一家比萨店比不上一条人命，但对萨尔而言损失是巨大的，因为它表明自己生活的意义遭到了拒绝。斯派克·李知道这一点——为萨尔感到难过，于是给了他和莫吉一场感人的结尾戏。这场戏含而不露的潜台词可能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吃比萨，抚养我们的家庭，做我们的生意，在我们的岗位上工作，而又不让种族主义用猜疑殖民我们的内心？

骚乱的起因是巴金奥（吉恩卡罗·埃斯波西多[Giancarlo Esposito]饰）看到萨尔只在比萨店墙上挂意大利人的照片——西纳特拉（Sinatra）、狄马乔（DiMaggio）、帕西诺（Pacino）——而受到冒犯。他想知道为什么没有黑面孔。萨尔让他自己去开一家店，然后想挂什么人就挂什么人。对此的回答是，他的生意得靠买比萨饼的黑人才能维持。进一步的回答是，我们在街上没看到黑人开的店，所以如果不是萨尔和街角韩国人的杂货店，居民们就没有地方买吃的。再进一步的回答是经济上对黑人的歧视在美国已经被制度化许多年了。等等。

其实根本没有答案。英雄和恶棍也许是存在的，但在这个普通的布鲁克林街道上，他们不会贴着标签大大方方地出现。在这个漫长而炎热的夏日，你可以一步步地预期那个垃圾罐在接近萨尔的窗户，推动它的是误解、猜忌、不安、成见或仅仅是运气不好。种族主义在我们这个社会已经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这一疾病本身就是伤害的来源，而大多数的黑人和白人一样只是旁观者。

今天重看《为所应为》，我想起它在风格方面有多么了不起的成就。斯派克·李拍片的时候三十二岁，他自信满满，因为自己的力量而充满喜悦。他选择的这个故事听起来像阴暗的社会现实主义，却用音乐、幽默、色彩和茁壮的创造力把它表达出来。电影的不少地方纯粹就是好笑。李在很多处完全摆脱了现实主义，比如由黑人、白人和韩国人的特写组成的种族描绘的蒙太奇，还有本地DJ（塞缪尔·L．杰克逊[Samuel L. Jackson]饰）喋喋不休的声音（后者从自己的窗户里俯视着街道，看起来就像邻居们的音轨）。其他时候，李用波澜不惊的抑制叙述表达观点，有两个慢动作的段落包含了人们相互看待的方式。其中之一展示了两个警察和三个老黑人交换着平静而轻蔑的眼神。另一个发生在萨尔温柔地对贾德（乔伊·李[Joie Lee]饰）说话的时候，摄影机缓慢地横摇过莫吉和皮诺（约翰·特图罗[John Turturro]饰）的双眼（后者是萨尔的儿子之一）。他们都不喜欢萨尔说话的语调。

很明显，萨尔喜欢贾德，他的表达方式可能永远只是给她做一块特殊的比萨。他告诉贾德她有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当萨尔说喜欢自己的顾客时，他是真诚的，当皮诺叫他们“黑鬼”并痛骂街上一个傻瓜的时候，萨尔用手扶住自己的头。但他火起来也会用“黑鬼”这个词。就此而言，黑人们也并非不会种族歧视，他们仅仅出于一般的原则就差点烧了韩国人的店。

李在描绘人物的时候非常热爱细节。注意莫吉和妻子提娜（露西·佩雷兹[Rosie Perez]饰）之间那场甜蜜的戏。看他是如何用冰块滑过她的眉毛、眼睛、脚踝和大腿，然后是温柔的对话时嘴唇的特写。再看看他对达梅耶（奥西·戴维斯[Ossie Davis]饰）的感情，后者是一个试图让所有人息怒的老人。达梅耶和老妈修女（露比·迪[Ruby De]饰）在一起的场景表现了时间线另一端的爱。

在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完美的。但李让我们能够理解他们的感受，他的移情对电影至关重要，因为如果你不能试着理解另一个人的感觉，就会成为关在自我中的囚犯。不假思索的人多年来一直指控李是愤怒的电影人。有很多东西足以令他为之愤怒，可我在他的作品里找不到这种情绪。《为所应为》创造的奇迹是他非常公平。那些认为这部影片煽动暴力的人是在谈论他们自己，他们的意见对电影毫无用处。主导着整部影片的情绪是悲伤。李用两则引用作为结束，其一来自马丁·路德·金，他提倡不使用暴力，其二来自马尔科姆·X，他主张“如果必要”即可采取暴力。还有第三个在我的脑海中徘徊，它来自罗德尼·金（Rodney King）。

（周博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