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世间总有圣典[14]
文学中杰作的多样性和数量,比某些有意让好东西变得稀有的人所列举出来的小数字要多得多;或许也比造型艺术中杰作的数量更多,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个空间问题。一所公寓恐怕装不下十件装置艺术的杰作,而一间图书室却可以装得下一千部杰作。
并非所有的文学杰作都被冒犯过,其实没被冒犯过的有很多。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汉代的《古诗十九首》,奥维德的《哀怨集》,薄伽丘的《十日谈》,克里斯托弗·马洛[15]的《爱德华二世》,莎士比亚的《理查三世》,詹姆斯·鲍斯威尔[16]的《约翰逊传》,拉辛的《费德尔》,司汤达的《红与黑》,沃尔特·惠特曼的《草叶集》,兰波的《地狱一季》和托尔斯泰的《伊万·伊里奇之死》,亨利·亚当斯的《亨利·亚当斯的教育》,众所周知的那位的《追忆逝水年华》,契诃夫的《樱桃园》,费尔南多·佩索阿[17]的诗集《阿尔伯特·卡埃罗》,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费德里戈·加西亚·洛尔卡[18]的《诗人在纽约》,让·热内、兰佩杜萨、托马斯·伯恩哈德的《鲜花圣母》《豹》和《维特根斯坦的侄子》,总之,人们知道它们,更妙的是,人们不质疑它们。我们或许可以说,文学杰作是一部不再遭到反对的伟大之书。一部杰作常常是一位年纪很大,在人们对她的百般崇敬里昏昏欲睡的女士。她仿佛被罩在各种脚注所形成的僵硬的罗网里,被那些根本没看过她的人不断重复前人的引用因而形成的千篇一律的引文固定在原地,耳边又充斥着令人疲惫的溢美之辞,她觉得无聊极了。这时来了个淘气的孩子掀了掀她的裙子。于是她笑了,忽然间,她又恢复了活力。人们这才意识到她其实并没有那么老。是老家伙们让她长出了皱纹。我们或许可以把所有不假思索地重复老一套的人称为老家伙。有些人十三岁就是老家伙。老成得可以去做税务稽查,在工会里混上一辈子,或者去指控最高检察官。这位上年纪的女士才不管那么多,她从野孩子刚刚在罗网上制造的缝隙中抽身而出。老家伙们还在欣赏那张罗网,而杰作已经和淘气的孩子逃向了海滩。无论人们说它什么,它都能够抵御。它的读者们也是如此。他们决意不去理会人们为了打击他们对杰作的信心所使用的陈词滥调,坚持自己作出判断。好的读者是世界上最不具有宗教性的生命。为了获得更多乐趣或者说为了内心的成长,他自由地审视这个世界。
他甚至可以否定杰作。没人这么做过。嘿!别忘了这其实是否定他亲身体验过的东西。因为其他人的许多书,他全都读过,那些书写得更好,思维更精妙,运用意象进行思考(或许就是我们说的想象力吧),每一本都有与众不同的步调。它们看起来很完美。于是他满怀热情地将“杰作”的地位赋予那些书。评论家们会毫不犹豫地用上这个字眼;在大学里人们则更加审慎,可这个词虽然几乎销声匿迹,却并不影响它继续被传授下去(学生们要看的书单跟我刚刚列出的那个也没多大出入,或许有一两本是最近才被删去的,而非过去就不存在)。世界上终究有一套标准(Canon),从来都是如此。“标准:名词、阳性。指规范、准则。古代时指被视为典范的作者名单。符合美学理想、用于确定雕像比例的固定规则的总和。”(《大罗贝尔词典》)
对于可能正在创造杰作的实践者,即作家们来说,我觉得否认杰作的存在将不仅是否定我所体验的,还是否定我在每一本书中所尝试的。我赞成冲动,赞成激情,以及所有这一切。当我们心怀冲动,有时会跌倒,可有时也会腾空起飞。无论如何,我们没让双脚都停留在泥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