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色的物欲
我们拥有的物品反映出岁月的流转,这想法并不是什么新观念。生命的轨迹会添加物品的权威,就如越战时期,摄影记者拼着老命扛在肩上、跑遍东南亚杀戮战场的黑色老尼康[Nikon]相机,闪亮的商标上贴了胶带,以免引起狙击兵的注意,斑驳的黑漆之下显露出沉重的铜制机身。这些物体应该受到敬重,因为它们是工匠师傅的精心杰作,只要一按某个钮,精巧的器械就会抬高镜面,让你能够通过镜头观看世界。这些器物的存在,反映出它们的巧思和价值能够一直延续下去,实现当初配镜师打磨镜片、金属刃磨出光圈快门时所承诺的表现。这些质量不会随着时光而消失。
我们拥有了几十年的物品,反映出我们自己所经历时光的经验。但如今我们和新所有物之间的关系却空泛得多。设计师精心创造物品的外观,那吸引力却禁不起实际的接触,它盛开的魅力凋萎得无比迅速,几乎一等售出,热情就已消逝,早在物品还没用旧之前,欲望就已经退色。产品设计已经变得像整形手术一样,就像注射在额头上的肉毒杆菌,暂时压抑了抬头纹,创造美的假象。其实能够记录我们的友谊、标记日常工作、通过我们操作而学习的,不过是手机里的SIM卡而已;它们借由我们记录进去的号码,找出有意义的模式。
尼康于一九五九年制作F系列单反相机,黑色的机体象征它是以专业摄影师为受众。
但这些SIM卡所找出的模式,就像搜索引擎Google上的纪录一样,可能成为理直气壮的偏执和教人安心的依据。
有一家瑞士手表公司制作了一部撼动人心的广告,大意是说,你永远不可能真正拥有该公司的产品:你只是为下一代保管它而已。这说法让人深刻领会到阶级意识,也对物品的语言有所认识。艾伦·克拉克的日记尖酸地描写前保守党内阁大臣赫塞尔廷[Michael Heseltine],说他是那种会自己买家具的人,言下之意是唯有地位低微或贫穷的人,因为没有祖传的餐桌可以继承,才会做出买新餐桌这样的蠢事。有趣的是,艾伦的父亲,艺术史学者兼前英国国家画廊馆长肯尼思[Kenneth Clark],正是负责《文明》[Civilization]电视影集及相关书籍计划的主事者,这计划惹火伯格,写出《观看之道》反击。
瑞士手表的广告虽然为它的产品创造了光环,却没有质疑人和所有物之间,关系稍纵即逝、日益短暂的本质。相机在一九八〇年代末之前,一直是设计来陪伴我们一生的。电话则是由消费者向政府长期租用,满足工商业用途。打字机从前是作家的终身伴侣,迄今我还拥有我父亲的手提打字机,虽然它上了亮光漆的硬板基座已经脱胶,滑出覆着黑色布料的夹板,按键也已经生锈,铃卡住了,小写e字母位置的色带也已经磨穿。要说实用嘛,它根本已经不能用了,但我依旧舍不得丢弃。我也知道总有一天接收我房子的人,会面临同样的困境。丢弃一件我年年都不碰的物品,就像丢弃我一部分的生命一样,但不用它却又保留它,让你每次打开壁橱门时,都会受到无言的斥责。同样的斥责也来自满墙尚未阅读的书籍。即使你读过了,它们依旧会轻声问你:还会再读它们吗?而这诘问会不断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