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接近了秀姑峦
1
夜里我躺在覆着蚊帐的榻榻米上,听海潮的声音哗然来去,很细微却又仿佛猛烈地流过我的胸膛,很温柔,带着一种永恒的力量,绝对不会止息的,持续地哗然来去。我听着那声音,一遍又一遍来去,巨幅的同心圆——我就靠着枕头躺下,作为那不可计数的圆圈的中心,精神向外逸走,在无限的空间里涌动,向外界延伸,直到最不可思议的抽象世界里,似乎还缥缈地摇着,闪动着,乃沉沉睡去——睡在大海的温柔里。
大海,其实大海上已经充满了血腥的战斗。一九四四年夏天,日本偷袭珍珠港三年半以后,美军正节节从南太平洋向前推进,终于在六月中旬打下了塞班岛。美军从那里开始,配合新几内亚的攻势,指向菲律宾。到年底更以塞班岛为基地,派遣B29轰炸机空袭日本本土;一九四五年初麦克阿瑟将军重返马尼拉,紧接着攻陷了琉璜岛。
我睡在大海温暖的旋律里,那么平安,几乎是完全不忧虑的。其实那时已经有无数住在台湾的日本人被鼓动去参加“圣战”,在雄壮却又带着东洋伤感风味的军歌里离开他们统治的社区,永远没有再回来过。吕宋战役前后,更有许多台湾人被遣去南洋当军夫。这些台湾人真不知道为什么必须卷进这场暴虐可耻的战争里,而且死在荒谬的热带海外,没有英勇可信的号召,也没有庄严或贪婪的目标,死在沙滩上,丛林里,死在焚烧着爆炸着并且旋转下沉的战舰上,而他们的毁灭并不曾荣耀大和的英魂,如他们的日本长官所喧嚣训诲的;也不会荣耀大汉的英魂,如他们的祖先藏书里的记载,如何在战争时勇敢地捐躯,身死神灵,魂魄始终是鬼世界的英雄。没有,这一切都和颠踬于南洋战场上的台湾兵夫无关;他们的死延续的是一种被迫的羞辱,并不曾突出任何再生的喜悦。许多人失落在海外。我睡在大海温暖的旋律里,不知道这些都在烟波外剧烈地发生着,疯狂地进行着。我幼稚地编织自己的梦,没有足够的智慧去忧虑思考。梦里的世界和醒来的世界一样美丽,我能够张臂高飞,飞越水田和高山。
白天是带着香气的时光。山的形象不变,除了云雾浓淡以外,山永远是不变的,俯视着我,并且自动凝然向南北两个方向蜿蜒突兀。我是听得见山的言语的,远远地,高高地,对我一个人述说着亘古的神话,和一些没有人知道的秘密。那些秘密我认真地藏在心底。可是有一天巷口忽然拥着一群小孩,并且努力向圆圈里挤着,我跑过去一看,是两个大男人在展示一头野獐。他们大概是业余的猎人,而那獐已经被他们打死了,从深山里扛回来的,血迹大半都冲洗掉了,睁着眼睛躺在地上,夕阳掠过屋顶照在它身上。它的嘴角带着浅浅的水斑,那样紧紧地闭着,有一条美丽的弧度,好像在微笑。邻居一个大人摸摸它的背,惊讶地说:“还是温的!”我抬头看山,山很高,可是那么近,就在屋顶和树梢上,仿佛伸手就可以碰到它的衣带。我心里惘然,它和我共有不少秘密,我听得见山的言语;可是它并没有告诉我今天黄昏有人会从它那里扛来一只死獐,并且摆在巷口地上,这么残忍吓人。然而我终于多了些知识,山是很高,而在云雾和艳阳的森林里,想象到处都是飞瀑泉水,滑落涧谷之下,水边是鹿獐和野兔,上面垂挂着古老的树木,猴子成群在嬉戏,吱喳争吵,抢摘多汁的水果,树下蹒跚行过一头大熊,趴下看乱草间无声的穿山甲;偶尔游来一条碧绿斑烂的小蛇,沙沙辗过碎叶,向密林里消逝。远远看得见一群野猪,挺着勇敢的獠牙,它们是山林里最大无畏的兽,随时攻击猎户和他们狺狺的走狗。我听到很多关于野猪的故事,在夏天晚上乘凉的廊下,听大人描述他们离奇的遭遇,如何以武器支援猎犬来捕捉它,而野猪却又那么勇敢地反抗着,甚至攻击着,直到力竭死亡,和血倒在残枝败叶并且翻滚过无数遍的尘土上。我想,野猪是最大无畏的兽,是所有狩猎故事里,最让我着迷同情的,真正的英雄。
大约就在B29开始飞临日本上空,并且轰炸骄傲的日本军人的家乡的时候,一九四四年夏秋之交,美国飞机也出现在台湾岛上,造成可怖的空袭。但几乎所有的轰炸和扫射都是偶发性的,而且都集中在北部和西部较大的城镇,也许根本没有来到过花莲。海潮依然平静地拍打着山岭俯瞰下的小城,结着一条又一条永恒的白纱带,在丽日下,风雨中,不停地涌来,升起又落下。然而不久以后,我们终于听到美国飞机掠过花莲的消息了;它在港口附近投了几颗炸弹,并且以机关枪袭击这里仅有的几间大工厂。空袭来了,终于,战火终于波及这没没无闻的小城了。
飞机空袭花莲的次数愈来愈多,那大概是冬天当美军逐渐逼近菲律宾群岛的时候。等到麦克阿瑟将军把日本人悉数驱逐出吕宋以后,美军却决定跳过台湾和澎湖,直接扑向琉璜岛,而仅对我们的家乡展开密集的空袭。我们听说港口和南北两个小机场时常被轰炸,但一般民房并没有受到严重的骚扰,惟有不及走避的行人,有时不幸被他们自空中扫射,死在路上。大家开始想到疏散的必要,设法逃到山地里去,然而多半的人都宕延着,观望着,每天听警报声起就躲进防空洞里,直到警报解除了才出来站在街上谈论着,忧心忡忡地交换彼此的经验。B29在空袭日本和台湾几个比较重要的城邑,但我想它从来没有飞临花莲,虽然有些人从防空洞里爬出来后,总夸张地诉说他如何如何看到巨型的轰炸机,并且不太有把握地说:那一定就是B29了。这时有些特别睿智的人开始感到不安,若是飞机有一天把花莲南下的铁路炸毁,疏散到山地去的路就断了,或者就很不容易走了。一般人都想到向南疏散是最好的途径,因为花莲北部是纯粹的山地乡,进入那些村庄和山地人杂居仿佛太不可思议。而向南虽然也都是些山地聚落,但到底沿铁路的村庄里群居的都是汉人,有些村庄以客家人为主,有些以闽南人为主;而离铁路越远,向山脚下深入的,则依然是山地人错落的小村。若要向南疏散,非在铁路还通的时候动身不可。
2
从花莲往南行的火车一开动,不消几分钟就进入纵谷地带,左边远处是海岸山脉,右边还是伟大的中央山脉。海岸山脉对我说来除了遥远和陌生以外,什么感觉都没有,不如右边的大山那样,似乎所有连绵和迤逦都是属于我的。坐在火车上,我们最努力观看的必然是右边的大山,而我们就在那山脚下迂回推进。从花莲南下,想象西边巍巍第一层峰峦是木瓜山,林田山,玉里山,都在两千公尺以上,比海岸上任何突出的山尖都高出一倍。第二层是武陵山,大桧山,二子山,它们都接近三千公尺了。而和我们的奇莱山——啊!伟大的守护神,高三千六百零五公尺——同为第三层次环叠高耸在花莲境界边缘的,是能高山,白石山,安东军山,丹大山,马博拉斯山,大水窟山,三叉山,却以秀姑峦山为最高,拔起海面三千八百三十三公尺,和玉山并肩而立,北望奇莱山,同为台湾的擎天支柱。
秀姑峦山原名马霍拉斯,由它东麓流下了几条巨水,马霍拉斯溪和米亚桑溪在神秘的山林里汇合,又东南行接纳马戛次纯溪和塔洛木溪,河水扩大称乐乐溪,又向东流,到距离大海仅只十二公里的地方竟为海岸山脉所阻,乃以巨大的水势北行二十余公里,这时它已经获得秀姑峦溪的名字了,遂东流并终于切过海岸山脉的火山集块岩,在两岸尖锐陡削的石壁和古木俯视下,以急湍汹涌的姿态飞快出海。秀姑峦溪是花莲惟一发源于中央山脉并且能够奋勇横切海岸山脉以注入太平洋的河流。在它最后预备横切海岸山脉所以东流的转折处,不远的火车站叫瑞穗,瑞穗旧称水尾,距离花莲五十公里;在稍早当它刚进入纵谷忽然北走的地方,不远的火车站叫玉里,距离花莲七十公里。瑞穗和玉里同为东线铁路上重要的大站,镇上聚居了很多汉人。
当美军飞机空袭花莲的次数不断升高的时候,我的父母终于决定纠合亲戚一起疏散到瑞穗或者玉里附近的山地区域。
火车离开花莲进入纵谷地带,水田逐渐被旱田取代。铁路附近的小村落表面上都很相像,无数的槟榔树便围成一个家园,绿竹和面包树参差其间,简单地盖着铁皮或稻草的农舍,屋旁有牛棚猪圈和鸡窝之类的附属物,有些房子外还看得出帮浦抽水机,有些在院子里带有一口加了盖的井。槟榔树外是蔬菜园,离房子更远的才是稻田,农夫和耕牛在初春的阡陌间工作,孩子们在田埂和小溪岸上游戏;蜻蜓在空中飞,溪旁和池塘岸边长满了芦苇秆和水姜花。飞机想必很少到达田野上空,感觉上战争并不曾扰乱这纵谷农家生活的秩序,一切都很和平很安宁。火车驶得非常慢,吐着浓厚的煤烟。这条铁路是台湾最窄的铁路之一,和西海岸纵贯线的宽度不能比,而车速也完全不能比,突突,突突,缓慢地蜿蜒着,尤其在爬坡的时候,可能还不如行人的速度,突突。可是每当它逼近河口的时候——那些发源于大山的河流一一注入秀姑峦溪——它就好像快起来了,甚至必然就拉长了汽笛“呜”一声,即刻飞也似的在铁桥上奔了起来。我从窗口看河流上游,藏在烟雾渺茫的深山脚下;河床很广阔,积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但是真正有水流淌而来的只是一衣带宽而已,上面架了竹子编结的便桥。这些河流平时就是这样,但逢到台风季节山洪暴发的时候,狂潮从高山倾泻奔来,即刻把整个堆积着大小石头的河床注满浊水,上面漂着连根拔起的原木,枯树和野草,淹死的禽兽,和许多不可辨识的来自深山的东西。这时原来我们在火车上看见的竹桥当然早已被冲进秀姑峦溪,卷入大海;有时火车的铁桥也被震撼歪斜,或流离到下游的浅滩上。台风过后洪水渐稀,人们开始整顿铁桥,并且越过积石将新编的竹桥架到那一衣带的剩水上,挑担的行人和车辆便又小心地来往通过。
火车呼啸过完铁桥,便又困难地爬起坡来了,突突缓慢地向前推进。水田越来越少了,这一带平地里种植的大半是甘蔗和树薯,还有些我永远不认识的作物;山坡上几乎全是麻竹,栉比丛生,从铁路旁一直上升到眼睛看不清楚的岭巅,偶然杂有别的树木,在高地的冷气里哆嗦。
这五十公里的火车路程,在我记忆里好像花了一整天才到,可是感觉上并不像疏散逃难,倒更像是一次令人快乐的春季旅行,因为我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空袭警报的声音。火车每进入一个小站,都要休息良久,或是接驳别的台车,或是耐心地等从台东北上的火车来交会,然后继续前进。这一路上太平静了,我坐在车厢里看农舍和田地,看河流和山林,看电线杆一根一根向后退,完全没有战争年代的恐惧不安。可是等我们进入山地住定后,有一天我听大人在传说,晚我们几天离开花莲的一班列车在木瓜溪附近曾遭遇到美军飞机的攻击。起先当飞机忽然出现的时候,列车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就在旷野里停了下来。飞机开始低飞向车厢扫射,片刻之后,有些人看飞机转变方向,就冒险翻出车厢跑到堆积了无数岩石和长着芦草的野地里去匍匐,谁知飞机很快转了一个弯又回来了,并且猛烈向野地里趴倒的避难者开火,杀死了很多人,然后才掠过木瓜溪上空,向海外飞去。多年后我上中学的班上,有一个男同学曾经对我说,战争时代他和他母亲正好就搭上了这班不祥的列车;他自己幸免于难,然而他的母亲却在那血腥的扫射里被机关枪打死了。他是我的好友,我记得他的父亲一生未曾再娶。
我们在午后四点钟左右到达瑞穗前一个很小的小站,火车戛然煞住。人们将各种行李,包括衣服被褥和炊食用具,扎捆在扁担两端,陆续跳下火车。那小站就像所有东线铁路上的小站一样,泛着一层灰黯的颜色,静谧萧条,但空中飘着怡人的农村气息。我们在站外的槟榔树下换乘牛车,过了铁路平交道,向大山的方向摇过去。我大概在这沉闷的山路里睡着了,感觉过了许久,颠得非常疲惫厌烦,才终于到达山坳里一片小小的空地,夜色里看得见空地上立着三四间小茅屋,有人出来招呼,让我们在煤油灯下吃晚饭。大人都在小声说话,我饭没吃完便又累了,四周虫声喧闹,但很黑暗,喧闹里反而透着无边的寂静,煤油灯在跳动,很奇异,但也没有恐惧不安的感觉,然后就睡着了。
3
我醒来的时候天好像还没有全亮,躺在床上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知道我们已经坐了一天火车,后来又换上牛车,来到一个很远的从前没有来过的地方。我又想起好像半夜曾经醒过一次,看到煤油灯低低的火焰,并未能照明一间小屋,我来不及再想别的就又沉沉睡着了。可是现在,天耿耿欲明的清晨,我终于都记起来了:火车,铁桥,山和河流,竹林,小站的颜色,气味。
我起床走到窗口向外看,新辟的空地里到处都是枝桠和枯叶,成材的木头大概已经缴给了官厅。从窗子望出去,不远就是竹子和杂树林,地势上升;我推门出去再看,上升的地势正是山坡的一部分。这几间小屋背山而筑,而屋前也是树林,有一条崎岖的小路萦绕而过,忽然开朗的地方竟是水田;而最远处也还错落着一些农舍,低藏在槟榔树里。田里已经有人在耕作了,牛在草地上啮着,灵巧地甩着尾巴,为了驱赶永远跟着它的一群蚊蚋。
看到水田,我们就知道这块小山坳里的居民大概以汉人为主,不是阿眉族,虽然这里距离铁路线已经相当远,在一般的情况下这应该是个山地村。阿眉族人不太种植水稻,喜欢旱作的小米。我们到达这小山坳的时候正是春耕的开始,田里很忙,而现在太阳已经从海外升起来了,照满整个乡野,春天的寒气逐渐消逝。我看到那些耕牛在啮草甩尾巴,又看到白鹭鸶飞掠于阡陌水塘之上,那么简单纯洁的颜色和风姿,是我下定决心要记住的。我站在水田的这一边看过去,觉得这是一个丰美茂盛的天地,竹林槟榔树和农舍外起伏的是一系列小山,正好环抱这小小的平原。那是一系列苍翠碧绿的小山,小山后面是高入云霄的大山,遥远而缥缈,和我从花莲南下一路上看见的一样,带着原始的青灰色调,在早晨的云雾里和我凝然对望。阳光遍晒山坳,我回头看我们避居的小屋,隔着那密林,几乎不能相信那里还会有人家。再抬头看后面的小山,也是苍翠碧绿的。我对这个新奇的天地感到兴奋和满意。
几天以后,我已经熟悉了这山坳的整个环境。前面的树林里经常有成群的鸟类来集,有时聒噪的声音会引我深入去寻找它们。我曾经在一棵小树上发现一个鸟巢,巢里有刚才破壳的雏鸟,光秃秃地张嘴扭挤着;我扶在树干上看它们,直到一只大黄鸟倏忽飞回,急躁而凶猛地在我对面扑打它宽厚的翅膀,我才赶快滑下树来。那是小鸟们的母亲吧。有一天我在后山看到一个竹竿编造的高架子,一条细绳紧张地绷在上面,尽头倒悬着一只鸟,在垂死的边缘哆嗦。阳光照着它美丽的羽毛,随风摆荡。我正在想不知道怎样可以将它放下来,树林后走出来一个矮小黝黑的男人,一语不发抽下那细绳,把鸟解下来并用腰下另一条绳子缠住它的双脚,看看我,又伶俐地把架子上的细绳整理好,一语不发走了。我注意到他腰下已经绑了一长串死鸟,和他有鞘的弯刀碰撞着,了无声息。
不久当林外的稻田都注满了清水,而农夫正预备插秧的时候,忽然山外传来一阵急似一阵的呜呜声响,起先我们以为那是火车的汽笛,再听下去才知道是空袭警报。大家都没想到飞机会深入这一带,只好赶紧跑进后山躲避,但警报很快就解除了。这以后几天时常听到警报声,农夫只好抛弃秧盆奔到水沟里暂避,我们也习惯快步跑过山腰,到一个低洼的土坑里去坐下,但我从来没看见过飞机,甚至连它的声音都没听到过。猜想那飞机是从花莲顺着铁路飞下来的,沿途扔几颗炸弹,用机关枪射杀一些行人,然后挑一个很宽的河口左转回到海上去。在这种情形下,农夫照样把秧插好,而耕牛也更闲散地在水边啮草,甩尾巴,白鹭鸶在田里驻足,或者翩翩翱翔。我时常跑到水牛啮草的地方去采水姜花,并且和放牛的小孩玩游戏,天气渐热的时候,甚至全身脱光到河渠里游泳。有一次从水里爬起来,正好一个放牛的小孩允许我骑他的牛,上去以后数到二十就得下来。我困难地上了牛背,当然非常兴奋;可是因为没穿裤子,觉得牛背的长毛弄得我全身好痒,就大声笑了起来;忽然又觉得牛的身体很烫,所以很快就跳下来。从那次经验以后,我自以为完全懂了,为什么牛那么爱洗澡?为什么它没事就泡在小河里,只露出一颗带着两根尖角的大头,傻得不能再傻的样子?为什么?我自以为是完全懂了,因为它的体温太高。
田里的秧越长越密,人们不太认真地躲着警报。有一天下午警报解除以后,我自己往山上爬,在森林里穿梭。不久转进一片阳光明亮的空地,看见三个男人和一头水牛在那里。男人讲的是闽南话,可见他们不是阿眉族,但他们看到我从树林里钻出来就互相摇手不说话了;牛颓丧地站在一边,缰索紧紧系在一棵大树上。我好奇地看看那三个男人再看看牛,发现那牛在流眼泪。“看啊,你们的牛在哭!”我说。那三个男人很尴尬地互相看了一眼,忽然也变得和牛一样颓丧起来了。其中一个挥挥手凶恶地叫我走开。我一夜没有睡好,不断梦见那流泪的牛。第二天午前我又循原路走到那明亮的空地,发现树下布满了血渍和一大滩牛屎,蝇虫和蚊蚋在现场盘旋。我虽然很幼稚愚騃,但我知道那三个男人昨天下午屠杀了那流泪的牛。
这个屠杀在我心灵里造成极大的震动,虽然我并没有亲眼看见那些人的攻击和那牛的死亡,但我可以想象得到,想象那三个男人如何联手以重物将它打昏,如何利刃肢解它,致使现场一片血腥污秽;而牛是如何沉默,在一生辛苦的耕作和拉车之后,发觉它所服役的人类竟如此残忍如此无情。说不定那三个男人还是它一向认识的农夫,所以它就悲伤地哭了,为它自己也为人之残忍无情而哭。我在最愤懑最惧怕的时候,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那三个男人是盗牛贼,绝对不是它的主人。纵使这样,我已经第一次认识到死亡的恐怖,即使死去的只是一头水牛;我闻到了人间暴虐的气息,那气息剎那间扩散开来,掺进农村表面的纯朴。这山坳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和平安逸,不如我想象的那么清洁。我开始在幼稚愚騃的心里培养一份抑郁和怀疑,在无聊的警报声里长大了不少。初夏,稻穗在田里随风摇曳,蜻蜓越来越多,白天的警报声也从来没有断过。忽然父母亲说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搬到玉里西边的山里去,也就是秀姑峦溪进入纵谷后忽然转折北流的那个地方。我想到那屠杀,心里也很愿意走出这个令我失望的天地。我们和一些邻人合组了一个牛车队沿秀姑峦溪的左岸向南走;为了提防飞机的袭击,我们选择了白天歇息晚间跋涉的方法,这样翻过一些山头,又横渡几条秀姑峦溪的支流,到达二十公里外一个以山地人为主的村庄。
我现在知道,当我们离开那稻穗渐渐成熟的山坳,仓皇迁移到这个山地村的前后那段日子,空袭的次数之所以特别多,是因为那正好已经到了太平洋战争的末期。一九四五年四月初美军大举进攻冲绳,战事延续了将近三个月。日本政府眼看敌人已经到了门前,遂发动青年去奋勇牺牲,组织了“神风特攻队”,在那燃烧的三个月内从事疯狂的自杀战术。美军为了防止台湾岛上日本军人的参与,更可能已经风闻他们正在花莲海滨扩建南机场以提供自杀飞机使用的情报,所以对东台湾的空袭反常地剧烈。铁路大半时间都不通,因为桥梁随修随毁;即使当火车能行驶的时候,一般乡民也不敢搭乘,深怕天外倏忽掠过的军机回旋攻击。我们在那二十公里的路途上,就看到许多断垣残壁,还有不少完整的家园却无人居住,人们都躲到靠近高山的小聚落里去了。秀姑峦溪的支流大半都是细小的,虽然河床广阔,积满了大小石头。有一次遇见一条不寻常的支流,水势很大,天黑以后我们在阿眉族人的向导下涉水通过。我坐在高高的牛车上,身边是一路上随行的鸡鸭,鸡笼叠在鸭笼上,听说鸡怕水淹而鸭不怕。
这个山地村飘着另外一种气味,我一时完全不知道如何接受它。以后我每次进入任何阿眉族的村庄都闻到那气味,起先有点厌恶,不久就习惯了,甚至有点认同的喜悦。这里真的没有水田,而到了战争末期,稻米也就越来越缺乏了,母亲开始在锅里加上少量番薯和米一起煮;时间越久,番薯分量越多。有时阿眉人会驮一包小米来推销,但往往喜欢以物易物就感到非常满足了。母亲后来也把小米煮成稀粥当我们的主食。我又开始在飘着新奇气味的山林里穿梭,看阿眉猎人进出谷壑,在竹林和香蕉园之间快速闪动。我并没有忘记那流泪的牛。然而夏天还没结束,这一带竟也传起空袭警报了,呜呜地响着,一天比一天频繁。不过现在我们再也不用远远跑进山林躲避了,因为这村子到处都是防空洞。我始终不能忘记那流泪的牛,在另一个山坳,在一次解除警报后,被三个男人联手屠杀的水牛。我怀疑我的童年是不是已经随着那屠杀而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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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盛夏,我更能体会那飘浮在山村里的气味,我变得非常敏感,觉得它好像要告诉我一些什么,启发我一些新的知识和关怀。那是阿眉族特有的气味,我知道,它粗犷,勇敢,纯洁,乐天,在青山绿野中生长,而似乎又带着一种宿命的欠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决心去寻觅。
这时从村子外跑进一个人,一边喘气一边大喊:“太平了,太平了——”人们从屋子和树林走到空地上,并且狐疑地迎向他。“太平了,”他大声说:“太平了。”日本在一九四五年八月中宣布无条件投降。战争就这样结束了,而我的寻觅还没有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