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游戏

马戏场表演划地为圈，

三种不同的技艺同时进行：

美女在右圈骑无鞍马团团转，

小丑在左圈拼命打自己耳光，

大象跪在中间圈子里弹小风琴。

观众眼花缭乱、目不暇给。

基于这个情景，凡是多种活动同时进行，

异常热闹，使旁观者有“吃不消”的感觉，

就可以喻之为three-ring circus “三个圈子的马戏”。

前文追记了几则源出“水门”的字词，其中有“深六”（deep six）一语，意思是把东西抛丢六噚深的海底，以图灭迹。凑巧近来又见到一新词——high five（高五）。“高五”对“深六”倒很妥贴，虽然英美文字不像中文那样讲究对仗。

何谓“高五”？美式足球赛，每次一方采攻势，冲锋陷阵，将球“触地”得分，建功的球员就喜极若狂，将手高举志庆，队友们跟着雀跃上来，一个个也叉开五指，跟他猛拍一巴掌，表示恭贺和赞美，此即所谓“高五”。有时棒球赛中，球员一记全垒打跑回本垒，也会接受“高五”的敬礼。

数字在各国语文中有不同的讲法，象征不同的意义。中国人用数目字的本领是数一数二的。即以节日而言，有传统的“端五”、“七巧”、“重九”以及……“双十”。许多其他纪念日也多半用数字来代表，例如“五四”运动、“五九”国耻、“五三”和“五卅”惨案。“九一八”、“一·二八”、“七七”、“八一三”……一连串数字写下了日军侵华的血泪史。美国语言中不常这样运用数字：1941年12月7日（中国时间12月8日），夏威夷珍珠港被日本袭击，就叫“珍珠港日”（Pearl Harbor Remembrance Day）而不叫“十二·七”。美国历史上还有“毋忘阿拉摩”（Remember the Alamo）、“毋忘梅茵舰”（Remember the Maine）等爱国口号，但年月日一般人却不甚了了。惟一例外是“独立纪念”的7月4日，简称The Fourth（四号）。有人幽它一默，仿效英国人的口吻说：1776 and all that（1776那回事）。

小时描红，还记得簿子上有一首童谣：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美国小孩也唱一支带有数字的儿歌：

One, two, button your shoe.（一二、扣好鞋）

Three, four, shut the door.（三四、关上门）

Five, six, pick up sticks.（五六、捡棍子）

Seven, eight, don't be late.（七八、别晚到）

这里只把大意译出，原文每句数字和句尾押韵，无法传达。至于“九、十”是什么，却记不清了。

中国人对“一”字有深奥的理解。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上说：“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由林语堂译成英文后，外国人读了，瞠目结舌，真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形容数目众多，中文里惯用“千”、“万”，如“千言万语”、“千真万确”、“千军万马”、“千头万绪”……美国人动不动就是“百万”（million）。She's one in a million.（她是百万人中仅有的一个。）财主起码是millionaire（百万富翁）。He made his first million before he was thirty.（他不到三十就攒了第一个百万。）言下他现在已是multi-millionaire（几百万的大富翁）。

在天文数字的今天，带九个圈的billion（十亿或兆）司空见惯，不以为奇。这阵子美国政府自总统以下为了想办法削减1984财政年度国家预算的赤字，天天在盘算，截长补短，左支右绌，大不了只能在接近一万亿美元——即十二个圈的trillion——预算支出中节省下十几二十亿元来。这样下去，再过几年，如经济不见好转，累积的国债也可能达到“万亿”之谱！英文二十六个字母中最末一个Z字，可大可小：极言其多、数不胜数叫zillion；赛球得零分、吃鸭蛋，说zero还不过瘾，目前通用的俚语是zilch。

还是谈谈屈指可数的数字吧。男女交友有句老话道：Two's company, three is a crowd． 意谓两人在一起，成双成对，非常惬意；三人在一起，形成“嬲”字，那就挤得不可开交了！

three-ring circus（三个圈子的马戏）。马戏场的表演，划地为圈，三种不同的技艺同时进行——美女在右圈骑无鞍马团团转，小丑在左圈拼命打自己耳光，大象跪在中间圈子里弹小风琴——观众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基于这个情景，凡是多种活动同时进行，异常热闹，使旁观者有“吃不消”的感觉，就可以喻之为“三个圈子的马戏”。例如：The Republican or Democratic National Convention is like a three-ring circus,with receptions, caucuses, and press conferences going on all the time.（共和党或民主党代表大会就像“三个圈子的马戏”——招待会、小组会议和记者谈话会不停地举行。）

Take Five!（拿五！）台上演员在排戏或练芭蕾舞，导演搞得不耐烦，喊一声：“Take Five! ”即命令大家休息五分钟的意思。这句话也可以应用到其他类似的集体工作上。

美国俗语Six of one, half a dozen of the other.（这边六只、那边半打），等于“半斤八两”。同样，中国话形容忙乱曰“七手八脚”，英文也有at sixes and sevens的成语。当年我在金山办英文周报，自己跑外勤，写一华埠人物景色的专栏。那里有一位周姓的裁缝师傅，兼擅医卜星相，能“控制”胎教，“预测”生男还是育女，此外并且精通数理。周师傅——不，人家都称他为“周博士”——认为数字“七”主凶，逢“九”却是大吉；他举出许多实例证明他的学说。我领教回来，写了一篇专栏稿，因sexes和sixes谐音，一时“喷”（pun）瘾大发，把题目就叫做——Sexes and Sevens——《性别与七字》。

其实西洋人对阿拉伯号码“7”有所偏爱，赌博“掷骰子”（craps）或玩某些牌戏“7”点出来都可以赢钱。一个人欢喜得飘飘然，有如在“七重天”（seventh heaven）上。he was in seventh heaven after his first date.（他第一次跟女友约会回来简直登上了七重天。）

当然，“9”也不恶，美俚cloud nine（“九霄云外”）同样地描绘快活似神仙。

Seven-Up（七点出来）原是赌场好彩，现在以销行甚广的一种汽水驰名，中文商标为“七喜”，颇为可喜。

两枚骰子，掷出来七点或十一点都好。美国东南岸各地有一家售卖食品和杂货的连锁商店，街头巷尾，到处见它的红绿招牌，营业不分昼夜一礼拜七天，取名“7·11”（Seven Eleven），不但开门大吉而且表示从早晨7点开到晚上11点。不过有些开设在偏僻地区的“7·11”，搞到三更半夜才打烊，报上不时见到被抢劫，甚至枪杀店伙的新闻。

from 9 to 5（从九到五），倒不是中国话里的“九五之尊”，而是一般公司职员和政府公务员每天“画卯”的时间——从早上9点到下午5点。勤劳的员工早到晚退，偷懒的是否给公家做足八小时那是另外一回事。常听到这样一类的话：“I hate this 9 to 5 rat-race.”（我恨死了这个从九到五的老鼠赛跑。）说话的人表示非常厌恶这种早出晚归的刻板生活，恨不得在家里逍遥自在，写写书、画一两幅水彩画，变成自由职业人士。

有句话叫safety in numbers（数字中有安全），颇为费解。它的含义仿佛越多越稳当，近乎“多多益善”之意。比方问人为什么结交那么多女朋友，他用调皮的口吻答道：“Well,there's safety in numbers.”言下如果追求一个不成还可以再追第二个，不至于完全落空。有些人买股票、买马票也采取这种“多样化”的原则。最近有一本新书出版，解释瑞士银行制度以及国际金融界的舞弊多端，书名就叫《愈多愈稳》（Safety in Numbers）。

远在统计学建立权威、百分比受人崇拜之前，美国人就有句话说：Figures don't lie.（数字是不会撒谎的。）表示对数字有一百二十分的信心。可是如果存心欺骗或做法不够科学化，堂而皇之的统计数字也不一定可靠，花样繁多的民意测验的百分比也会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有一次我旁观两位先生面红耳赤地辩论问题，一方引出许许多多的数字来证明他的论据，另一方大声反斥说：“Those are lying figures! ”（这些都是撒谎的数字！）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数字用得太多，无论准确与否，会使人头昏脑胀，不得要领。我从前干新闻编辑工作时，过目的新闻稿里面经常提供辉煌的数字——军队作战以至天灾人祸的伤亡人数、农工商业的生产指数、竞赛分数或竞选票数——可是加起来总数往往不对或前后不符。碰到这种头疼的情形，美语有言贬之曰numbers game（数字游戏）。That's a numbers game.（那不过是数字游戏。）Let's not play the numbers game.（咱们别玩数字游戏吧。）

所谓“数字游戏”就是大规模的抽彩和赌博。有些州政府，例如纽约、马里兰两州，公开发售彩票，用以充实公库。当然也有非法的numbers racket（数字骗局）。这种赌博一度在唐人街相当流行，老华侨称之为“白鸽票”。

中国人精通算学、擅长数字，在语文中三言两语就反映出来，以数字为骨干的成语多得不胜枚举。中共对于数字似乎更有无穷的爱好。我们在海外，从“三反五反”至“四人帮”到“四化”，只晓得其荦荦大者；其中一五一十不知有过多少以数字为首的标语、口号和运动。但是数来数去，还不外乎是“数字游戏”？

1983年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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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俗话有“不管他三七二十一”的说法。美语近年来也流行一句运用数字的口头禅，叫Catch-22（二十二抓瞎）。涵义是做事乱七八糟，缠夹不清，或朝令夕改、自相矛盾。此语原是1961年一本小说的书名。小说写的是空军生活，重点在讽刺军中许多规律不合逻辑。现在“二十二抓瞎”一语普遍应用于一切庞大机关里官僚作风所制造的混乱。比如工厂或公司歧视妇女或少数民族，使他们难得升级到资深的位置，可是每到裁员时又先从低级资浅的人员身上开刀。又如许多国际会议都能够达成协议解决问题，但往往发现小问题是大问题的一部分，而大问题解决不了。这些都是现代人群社会Catch-22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