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语新诠2:谋杀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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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志时代的符号Ⅰ

我自己平时所留意的,

多半是日常生活中通用的字词,

以至于形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些千变万化的话语,

以前是怎样表达的,现在又怎样表达;

美国人时兴怎样讲,正规英语怎样讲?

我喜欢看见新事物出现,新字眼也应运而生,

但是我更喜欢研究旧词新用,

或是把一些耳熟能详的语句颠来倒去,

重新组合起来,而产生巧妙的新义。


“1980年代”伊始,似乎应当写一篇划时代的文章。可惜我不善于高谈阔论,推测世界大势,只好三句不离本行,再介绍几则美语。不过对读者诸君和手民先生很抱歉,这一“行”不写则已,写也来不免又要一行一行地夾上许多“蟹行”文字。

现在要侈谈未来十年美国语文的潮流与趋势,当然言之过早。可是美语在“此时此刻的据点上”作者注:此语原为at this point in time, “水门”案出席作证时支吾其词的句法,至今一般人沿用,为识者所不齿。,自有它独特的词汇,即使以往的口头禅不完全消灭,未来的新字词继续不断出现,当前的“闲话”仍有一记的价值。

按照“历史原则”编纂的《牛津英文字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是一部不朽的词书,收了差不多五十万英文单字,近几年O. E. D.又在增订,将来新编出版大概还要加上七万两千多字,其中也会包括不少美洲的舶来品。

1973年美国哈泊·罗公司出版了一种颇为别致的词典,将过去十年中的新词汇集起来,加以注解和诠释,书名The Barnhart Dictionary of New English Since 1963,标榜它的主编人词典专家巴恩哈特(Clarence L. Barnhart)。

《英语新辞辞汇》这部便利学习现代英(美)语的参考书,已由香港翻译学会的几位青年会友集体译出(香港辰冲书店印行),除巴氏原书外,在编译的过程中又增添了不少更新的资料。两年前,带头进行这份工作的冯金圣华女士很客气地请我帮忙。那正是吾之所好,当即欣然答应。谁知道头一批稿件寄到,打开一看,叫声苦、不知高低!我忘了这部词典所包含1960年代以来的新词,其中有一大半是科技方面的专门名词和术语。对这方面,我不但一窍不通,而且毫无兴趣。比方在R字部有radial tire一词,这是一种新产品的汽车轮胎,我们早已购用,而且广告做得聒耳,听也听烦了,但从未想过怎样用中文去译它。还有radioimmunoassay, random access, reconfigure, REM-sleep, replicase, repunit, rhabdovirus, ribosomal, RV等一大堆有关辐射、火箭、电脑、医药的新名词,我都是瞠目以对,正应了沪俚所说的“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只好向冯女士致谢不敏——这些新词都是我自己也要去查字典的,怎么有资格做人家的顾问!

后来冯女士还是挑了一些想象中我应当知道的美国俚语,当面请我讲解。还记得碰上了rollout一词,我一时无法三言两语用中文给它下一个定义,只好站起来表演了一下美式足球中,主将(quarterback)怎样逃脱重围、翻转身来、用手向前传球的一种动作。严格说,rollout也是术语——体育术语——除此以外,并无其他用场。

我自己平时所留意的,多半是日常生活中通用的字词,以至于形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些千变万化的话语——比如喜怒哀乐、爱憎好恶、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以前是怎样表达的,现在又怎样表达;美国人时兴怎样讲,正规英语怎样讲,中国人的说法又有什么不同?我并不反对学专门名词,扩张知识的领域,但是碰上专门名词用到日常生活作为隐喻时,更加感觉趣味无穷。我喜欢看见新事物出现,新字眼也应运而生,但是我更喜欢研究旧词新用,或是把一些耳熟能详的语句颠来倒去,重新组合起来,而产生巧妙的新义。

翻翻巴恩哈特的新辞汇,夹杂在大量R字起首的科技名词中,间或也见到这一类假借格的词语:如radical chic(讥人“左倾时髦”), rat fink(骂人“老鼠赤佬”), recycle(“轮回加工”,指废物,尤指废纸利用), retread(“翻造车胎”,等于上海话的“回汤豆腐干”)…… “敲竹杠”(ripoff)一词,我在1975年间旅港归来,开始注意到美国人广泛地应用,但是巴氏书中已收入了。还有名词no-no(“不、不”,指一切犯规或违禁的举动),我在本书《美语的双声和叠韵》一文中曾说,这是近年来常听到的一个新词,巴氏词汇中也有记录,可见早在1973年以前已经出现了。

这里随便举两个例,是《牛津字典新编》和《英语新辞辞汇》两书所不及处理,而目前在美国以及所有的美语传播媒介中,时常接触到的:

the bottom line(最底下一行)。你有没有过这个经验?请朋友上餐馆吃喝,临了伙计把账单交上来——可了不起!一行一行密密麻麻的菜式名目和价格,外加酒水茶饭、小费税抽,你不好意思当客人面前仔细盘算,只好把目光往底下一扫,看看最末一行的总数是什么。因此之故,bottom line喻一切事物的症结或真相;说来说去,追根究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美国是个数字社会,不管是联邦政府的预算,企业公司的收支,或是家庭主妇在超级市场买菜,电子计算机打出来的一长串数字,别的都不算,只有“最底下一行”才算数。申引起来,这句话可以用在任何其他场合,不一定与数字有关;凡是不可避免的情形、老实不客气的结论,都可称为“最底下一行”。

不久以前,美国报界一件大事,时代出版公司把《华盛顿星报》(The Washington Star)买了过去。一般人疑问:该报今后的编辑方针能否保持独立?回答是:尽管双方宣称《星报》仍旧言论自主,“最底下一行”(the bottom line)还是谁出钱谁有权。作者注:时代出版公司有史以来,这是第一次经营日报。凭它怎样人才济济、资本雄厚,还是不能扭转这家古老报纸的劣势,每年亏蚀几百万元,不到三年,终以无法面对“最底下一行”的赤字,而宣告停刊。华府的职业篮球队“子弹队”两年前夺获全国锦标,可是本季战绩奇劣,几乎每战皆北。体育记者们争相分析其中原因,一位“子弹”球员说:“讲老实话,‘最底下一行’是,我们的队员一个个都年老力衰了!”

尼克松当政时,人人挂在口边的一句话是the name of the game(“这玩意儿的名称”,大有“正名”之意)。再以前还有斩钉截铁的Tell it like it is.(怎样的事就怎样说), That's what it's all about.(说来说去要点在此)作者注:我前译“就是那么一回事”,不很妥贴。, the moment of truth(要紧关头)等语,语法虽各各不同,语意和语气跟“最底下一行”却大同小异,都是指一件事的关键。

这年头经济挂帅,除了要注意“最底下一行”的数字外,政府还须防止double-digit inflation(两个数字的通货膨胀),鼓励各部门做zero-based budgeting(零数基础的预算)。美国人形容一落千丈,“坏得无可再坏”,原本有一句话:hit the bottom(碰底);现在索性把“底”字用做动词,谓之bottom out。几个月前,纽约证券交易市场猛跌,懂得行情的分析家和经纪人预测说:这种趋势再过些时就会bottom out的,即跌到碰了底不会再跌之意。

1980年适逢总统大选。关于美国总统制度,有传统的丰富词汇,自从“水门”逼宫、尼克松下台以来,又平添了许多奇文,供大家欣赏。我曾一度写过,将来还要加以补充。

目前离11月大选日不到一年,许多政论家作预测和前瞻,一时忽然风行一句片语,叫做down the road(前面一段路)。卡特总统伊朗人质的问题指伊朗人质危机(Iran hostage crisis),伊朗伊斯兰革命后,美国大使馆被占领,五十余名美国外交官和平民被扣留为人质的一次危机。人质危机始于1979年底,持续到1981年初,长达444天。一般认为,这场危机导致了吉米·卡特总统竞选连任失败。尚未解决,又面对苏联进兵阿富汗的危机。今年一月间在讨论政府当局的强硬对策时,一位名记者在电视座谈会中说:“Now,looking down the road,is that what we would like to see -a real break with the Soviet Union? ”(我们现在往前面路上看,是否想见到跟苏联真正决裂的局面?)

前国务卿基辛格,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姿态出现荧光幕接受访问,也套用这种口吻说:“We have to perceive further down the road...”(我们得把眼光放远一点,往前面路上看……)

最近伊朗选出新总统,对人质问题似乎有商量的余地;美国方面也透露可以暂缓执行经济制裁,并且可以恢复售运军火,支援伊朗国防。观察家又说:“Of course all this is somewhat down the road.”(当然,这些措施还有一段路,走着再瞧罢。)

伊朗人质危机(1979)一男子在示威队伍中高举标语

抗战期间靠中国起家的《时代周刊》重庆特派员白修德(Theodore H. White),后来热衷报导美国政治,自1960年肯尼迪打败尼克松起,每四年大选出一本畅销书,叙述本届《总统的塑造》(The Making of the President)。此公以现代史家自许,其实不过是一个文笔灵活的典型外勤记者。他早年以白人在华的优越感,专事丑诋中国政府官员贪污,可是美国上上下下、形形色色的贪污事件并未见他写过片言只字。经过“水门”事件的打击后,1976年的大选,他搁笔未写,今年却“重为冯妇”,自谓准备最后一次探访“总统的塑造”。他说:美国的江山当然未变,美国的选举制度依旧按照古老贤明的宪法,由公民在各地投票,分区分州点票。可是其他一切都改变了——And I find myself twenty-four years down the road,tracking the old story across strange turf.(而我自己呢,二十四年风尘仆仆,追踪一个老故事,却感觉到处陌生。)你看,他也用上了这个时髦腔调:down the road,可是意味着过去,而不是未来。

《总统的塑造》(The Making of the President)书影

撇开词类不谈,单就字面上看,bottom line一语令我想到中国话里很简单的“到底”两字——“到底总数是多少”、“到底人老了精力不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就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底”。至于down the road,大概相当于我们的“前途”——“前途很渺茫”、“前途光明”、“前程如锦”——用的都是“路途”这个具体的意象。作者注:本文脱稿之日,当天新闻中凑巧又有两个例子,补记如下:美京所在地的哥伦比亚特别区,近来常闹财政支绌,今天财务处长逼得辞职不干,非裔市长巴里(Marion Barry)拍拍胸脯对记者道:“我们有办法解决问题,一切由我本人担当。作为一个市长,我就是bottom line。”用“最底下一行”来象征人物,这倒是创见。同日华盛顿“子弹队”教练发表谈话,表示不赞成本年职业篮球比赛在二十尺圈外投篮命中作为三分计算的新规则。他说:“你看强有力的波士顿队特别雇来两名长射能手,这样他们就可以see down the road five or six year(s有五六年的前途看好)。”有时我觉得:要学美式英语,最好从体育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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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ttom line一语,现在用途甚广,不但英文美语,中文也吸收过来,普遍应用,标准的译法是“底线”。例如:中共对海峡两岸谈判的“底线”,是先承认“一个中国”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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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有许多“虚字”,尤其是“介词”(preposition),用法不易捉摸。我曾提过美国青年人词汇中一些例子,如cop ou(t规避)、hang-up(困扰), uptight(紧张)、with it(应时)等等。此处再论很简单的两个字:

put ... on,并不一定是“放(一件东西)上去”或“穿(一套衣服)上身”,而可能是说话“哄骗”、使人“上当”。从前英文成语说:He's pulling you leg.(他在抽你的腿。)现在美语往往说:He's putting you on.

同样地,put ... down(放下去)也不是真把什么东西放下来,而是用言语“打击”或“批评”人家。Every time he expresses an opinion,his wife would put him down.(他每次发表意见,他太太总“说他不是”。)这种“批评”有“责怪”的涵义,即南京一带方言中的动词“褒贬”。put-down亦可用做名词,如That's a wonderful put-down- just what he deserved!(那个批评妙极了——正是他咎有应得的!)如果批评得没有道理、不公允,或背地里暗箭伤人,就叫cheap shot(卑鄙的攻击)。

很多人喜欢用“锲而不舍”这句中文成语;用时下的美俚来说就是hang in there,即“抓紧了”、“死钉着”不放松,非等到做成不可之意。

有两个知识分子爱用的词,手头没有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的《社会学词汇》,不知学术界的标准翻译如何:

role model(角色模范),等于我们普通说的“榜样”。比方“他从小就拿他哥哥做榜样”这句很平常的话,到了新潮男女口中就是“He has taken his brother as his role model ever since childhood”。

peer group(同辈团体),即以学院派的口吻统称同辈、同学、同僚等等。“At school Johnny cannot keep up with his peer group”其实就是用大字眼来说“小约翰在学堂里跟不上他的同班同学”。

说话斩钉截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这不是现代美语的美德。所谓“委婉词”(euphemism)这种含糊其词的说法,目前仍很普遍。

比方support(支持),作为动词或名词用,都很干脆,偏偏要用形容词式:supportive(支持性的)。如:Whatever he does, his wife is always very supportive.(他随便做什么,他太太总是很支持性的。)到底他太大是支持他或只是作支持状,发言者不敢肯定。

又,正规英文说“我们有问题,他总是答复(respond)”或“总是给一个答复(response)”。时髦美语说“我们有同题,他总是很答复性(responsive)”,这就令人有点费解了。大概他是“勤于答复”吧?但愿如此!

还有,对于一件事的爱憎好恶,往往也不肯明讲,只说I feel comfortable with ...(我对于什么、什么觉得舒服)或者uncomfortable(不舒服)。

在一般讲究“形象”(image)、不重实质的情况下,咬文嚼字的人不直截了当地说“看”(see),而喜欢说“看来好像”(perceive)。例如:If we don't apply sanctions against the Soviets,the world will perceive us as a weakling.(如果我们不对苏联加以制裁,世界各国会把我们看来像是一个弱者。)动词to perceive(“觉察”、“看出”),名词是perception(“感觉”、“观念”)。1980年共和党角逐总统提名时,有人说:After Iowa,there was a perception that Bush was fuzzy on the issues.(爱荷华州初选之后,大家的感觉是布什对于各项问题不太清楚。)前文引基辛格,在短短一句话里,不但用了down the road,也用了perceive,两个都是时髦字眼。指本文前面引用基辛格的话:“We have to perceive further down the road...”

1980年代初期常常耳闻或目击的词语,随便再举几个:

linkage,两件事的“关联”或“挂钩”。美国是否应将战略武器限制谈判跟苏联侵略阿富汗的事“挂钩”——看作有linkage。

volatile, “不稳定的”、“爆炸性的”。举凡中美和中东局势的动荡、证券市场的上下、民意的左右,以至一个人的脾气,都可说是volatile,令人捉摸不定,难以预测。

gender gap,自ERA(Equal Rights Amendment,男女平权宪法修正案)运动失败以后,女权运动者又发现里根总统三年以来对于改革法律上男女不平等的现象,只是粉饰太平、口是心非。所谓gender gap(性的差距),依旧存在。我们早已解决了generation gap一词,大家沿用“代沟”的翻译。但gender gap怎样应付呢?“性别”吗?填表格时已司空见惯。“性沟”吗?要不得。“性差”也很费解。可见一名之立,相当不易。

vibes,原是一种电颤敲打乐器vibraphone的简称,弹奏起来余音袅袅。现在时兴用来表示人与人之间的接触,能否发生一种“共鸣”作用。通常good vibes(好的震动)两字连用。He doesn't give me good vibes.(他给我的不是好的震动。)意谓我看了他心里就不舒服、不痛快。

laid back,1960年代美国青年人动不动就心情紧张,叫做uptight或to have a hang-up,1980年的一代,一般而论,比较轻松,似乎又回到早先一种逍遥自在、尽情享受的心态。以前“轻松”叫做relaxed或taking it easy,现在流行一新语:laid back(往后靠),等于沪俚“写意”。本来象征全民的白宫主人就是一位“写意朋友”。不知是有意无意,幽默政论家包可华(Art Buchwald)的上一本专栏集,书名就叫Laid Back in Washington(可译为《懒洋洋在华府》)。目下里根在任三年,已被内政外交各种难题困扰,又面临竞选连任的抉择。他这最后一年的总统,恐怕也不能老是“往后靠”了。

“白宫主人”里根在椭圆形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