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八月(2)
图雅缩着身子坐在黄色的床单和破布堆里,巨大的头颅上长满了蓬乱的黑发。她的脸像是手风琴的风箱不断收缩。每隔一阵子她脸上就会出现痛哭的表情,把这架手风琴挤出一千道纵向的皱褶,但惊讶的表情又会把它重新拉开,抚平那些皱纹,露出她眯成细缝的小眼睛、湿润的牙龈、黄色的牙齿和猪鼻子一样肥嘟嘟的嘴唇。好几个炎热无聊的小时过去了,图雅不时喃喃自语,半睡半醒,小声嘟囔,咳嗽。一大群密密麻麻的苍蝇动也不动地站在上头。突然,这一堆脏衣服、破布和碎片开始摇晃,仿佛一大群老鼠正在吱吱作响,要从中倾巢而出。苍蝇惊醒过来,轰隆隆地成群结队往上飞,发出愤怒的嗡嗡声,身形不断晃动,闪烁。碎布片散落到地上,像受惊的老鼠一样逃窜四散;垃圾堆的核心慢慢浮现,它的表皮逐渐剥落,露出了其中的精华——半裸的黑发疯女吃力地爬出来,站了起来。她有着异教神那样短短的、孩童般的双腿,脖子因为愤怒而变得粗大,在她因狂躁而涨红发黑的脸上绽出弯弯曲曲的青筋,有如原始绘画中的涡卷花纹。从她半神半兽的胸腔中,从所有支气管和风管中传出一阵动物般粗野又沙哑的嘶吼。被阳光烤干的飞廉发出尖叫,牛蒡膨胀着炫耀它们不知羞耻的肉体,野草分泌出闪闪发光的毒液,而那喊哑了嗓子的疯女孩则在猛烈的痉挛中用她多肉的小腹蹭着接骨木的树皮。在这淫荡欲望的持续攻击下,受到那歌颂异教生殖的下流合唱之蛊惑,树干也发出了低沉的呻吟。
图雅的母亲玛莉莎卡靠给人刷洗地板维生。她是个身材娇小、脸色像姜黄一样的女人。她也用姜黄[4]水给那些穷人家擦洗地板、杉木桌、凳子和栅栏。有一次,阿德拉带我到老玛莉莎卡家里去。我们在清晨时分走进那个涂了蓝色石灰的小房间。在早晨的寂静中,黏土和干草做成的地板上躺着明黄色的阳光,墙上的农家时钟发出金属的刺耳声响,把那块明亮的金黄切成碎片。愚蠢的玛莉莎卡躺在稻草堆上的箱子里,像圣饼[5]一样苍白,又像失去了手掌的手套一样安静。仿佛是利用她还在做梦的当儿,那寂静喋喋不休地说着话——黄色的、明亮的、邪恶的寂静自言自语,和自己争吵,大声发表粗俗又癫狂的独白。囚禁在玛莉莎卡灵魂里的时间从她身体里抽离了出来,真实得令人害怕。它自顾自走过这个房间,喧哗,吵嚷,令人厌恶。它从老钟这个喧嚣的石磨中流出,在清晨明亮的寂静中变得越来越大声,像是邪恶的面粉[6],散碎的面粉,疯子撒出的愚蠢的面粉。
3
在那些被褐色栅栏包围、淹没在茂盛花草之间的屋舍当中,有一座是阿嘉塔阿姨的房子。走进她家的时候,我们会先经过花园里那些镶在柱子上的彩色玻璃球[7]。璀璨明亮的世界被魔法囚禁在那些粉红色、绿色和紫色的玻璃球中,犹如困在完美无缺的肥皂泡里那些美好的幻影。
在昏暗的玄关,在墙上那些被霉菌吞噬、因为年代久远而泛白的图画之间,我们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味道。在这令人信任的古老气味之中,有一种简单得奇妙的合成物,混合了这些人的人生,他们种族的精华、血统的特质以及他们命运的秘密——这秘密存在于他们各自分分秒秒悄然流失的时间之中。古老睿智的门在它黑色的叹息中让这些人进出穿行,它是母亲、女儿和儿子离去归来的沉默见证——它像衣柜的门一样无声地开启,然后我们就走进了这些人的人生。他们仿佛坐在自己命运的阴影里,没有丝毫的抗拒。在第一个笨拙的手势里,他们就向我们揭露了自己的秘密。我们和这些人的血脉和命运难道不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吗?
房间因为贴着绘有金色花纹的深蓝墙纸而显得十分幽暗,散发出天鹅绒般柔软的光泽。然而,即使在这里,依然回响着炎夏的回音——它在黄铜色的画框、把手和镶边上颤抖,尽管它是穿过花园那片浓密的树荫才进到屋子里来的。阿嘉塔阿姨从墙边站起身,挺起她精力充沛的高大身躯,她白色的肌肉圆鼓鼓的,脸上布满了红锈一般的雀斑。我们坐到他们旁边,仿佛坐在他们命运的边缘,为他们毫无戒备的态度感到一丝尴尬。我们喝着掺了玫瑰汁的水,在那奇怪的饮料中,我仿佛找到了那个燥热星期六最深刻的本质。
阿姨不停地抱怨,这是她谈话的基调。她的声音从那团丰腴的白色肉体中传出来——那肉体的生长已经超过了她的极限,它们只是松垮、随便地聚集在一块儿,勉强构成了一个人的形状。然而它随时都会分崩离析,扩散,洒落到全家人身上。那几乎是可以自行繁殖的生殖力,是一种放纵的女性气质,以一种几乎病态的方式增生。
似乎,只要有一丝男人的气味,比如烟草的味道或一个黄色笑话,就会点燃这有如野火般燃烧的女性气质,开始它淫荡的单性生殖。其实,她所有对丈夫和仆人的抱怨,还有她对孩子们的操心——都不过是生殖力未获满足所衍生出的愤怒和反复无常,是向丈夫求欢不成之后,她那尖锐、愤怒、可悲的调情的延续。瘦小驼背的马克叔叔有一张荒废得已经看不出性别的脸,他坐在他灰色的失意潦倒之中,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被一团没有边际的轻蔑笼罩,仿佛在那阴影里休息。在他灰色的眼中微微闪烁着花园遥远的炽热光芒,在窗户上舒展开来。有时候他试着以虚弱的姿势表示反对或抵抗,但那股张扬自信的女性浪潮总会把这无意义的姿势冲到一旁,趾高气昂地从他身上漫过,汹涌的浪潮淹没了他身为男性最后的微弱挣扎。
在这邋遢而毫无节制的生殖力中有着某种悲剧性,那是一种可悲又可怜的堕落,在虚无和死亡之间挣扎。它是一种女性的英雄主义,以丰富的繁殖力战胜自然的残缺以及男性的不足。然而,在子女们身上,我们却看到这母性的恐慌和生殖的疯狂造成的结果。它费尽所有的力气,却只制造出一整个世代失败又短命的幽灵,没有血色也没有面孔。
露西亚走了进来,她身材中等,有一张过于成熟的脸,和她孩童一样白嫩柔细的身体很不协调。她向我伸出娃娃一样的小手,那手是一朵刚要打开的花苞,然而她的脸却已经绽放了,像是吐露出一大片玫瑰红的牡丹。她的脸红让她忧郁,因为它羞耻地泄露了她月经来潮的秘密。她眯起双眼,当有人问她问题——即使是最无关紧要的问题——她就会再度面红耳赤,因为所有的问题都包含着私密的隐喻,指向她敏感的处子之身。
艾米尔,年纪最长的表哥,有着淡金色的胡须和一张仿佛被生命洗去了所有表情的脸。他双手插在灯笼裤的口袋里,在房间里晃来晃去。
他身着名贵高雅、充满异国情调的服饰,那是从他待过的国家带回来的。他松弛的脸庞仿佛正在日复一日地遗忘自己,逐渐变成一面空白的墙,布满网状的苍白静脉。在这些血管之间,纠结着他充满风暴的蹉跎人生中那消逝的回忆,有如破损地图上的线条。艾米尔表哥是个玩牌的高手。他抽着名贵的长烟斗,身上散发着奇异的遥远国度的味道。他的眼神在远方的回忆中漫游,告诉我们稀奇古怪的轶闻,然后他突然中断了故事,任它散落一地,烟消云散。我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去,渴望他会注意到我,把我从无聊的折磨中拯救出来。然后,我好像真的看到他在步入另一个房间时对我眨了眨眼。我跟着他走了进去,他坐在一张小沙发上,膝盖蜷缩着,几乎就和他台球一样光溜的脑袋一样高。你仿佛会以为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充满皱褶的衣服,被人挂在那里。他的脸就像是呼出来的气——是一个不知名的行人留在空气中的一缕游丝。在他搪瓷一样苍白发蓝的手中有一个皮夹,他正在翻看里面的东西。
一只圆鼓鼓的、带着眼翳的苍白眼球吃力地从他浓雾一般的脸上浮现,开玩笑地眨着眼诱惑我。我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对他的好感。他把我带到他的两膝之间,以手掌当做相框,在我面前翻着一张张照片——上面有赤裸的女人和年轻男人,摆出奇怪的姿势。我靠着他的身子站在那里,一边用遥远、空洞的双眼打量这些纤细的人体。一种不明的激动氛围突然让空气混浊了起来,它来到我身上,像浪潮一样流过我的身体。我感到一阵不安的冷颤,猛地明白了什么。然而就在此时,那在他柔细漂亮的胡须底下出现的模糊微笑,那使他的太阳穴青筋暴突的欲望雏形,那让他脸上的线条出现短暂专注的紧绷,突然全都陷入一片虚无。他的脸再次抽离现实,遗忘了自己,被风吹得四散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