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孟子与告子上篇(2)
此白非彼白
告子曰:“生之谓性。”
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
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告子说:“生之谓性。”他的这一说法,对人性有了一个界限,他认为人在生下来的那一刹那,就确定了他的个性。这个理论要注意,他指称,人性是脱离娘胎时产生的,和佛家所说“明心见性”的“性”,并不是一样的。佛家所问的是在妈妈未生我以前,我是什么?佛家的本性是在妈妈未生以前最初原始的那个本性,与告子这里所说母亲生下时所产生的本性,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关于佛家所言之性与告子所言之性的不同之处,我们在这里暂不研究,现在我们看告子第三次很可怜的挨批。
孟子说:“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孟子争辩起来,有时候像外国人在参议院、众议院里争论一般,也许是脸红脖子粗地说:你讲人生下来的所谓人性,是不是讲这个白和那个白是一样的?
告子说:是呀!告子一开头就吃瘪了,假如是我的话,一定会说:孟先生,你讲清楚一点,什么这个白,那个白的?这是白布之白,那是白璧之白。
孟子这样的问话,也等于一个先天盲人,问人白是什么样子?答话的人很难描述,只好说像白布那样白;盲人再问白布的白又是什么样子?人家只好告诉他像白雪那样白;盲人还是不能体会,又问白雪是怎么个白法?告诉他是白粉一样白,他还是不明白。于是有人就拿一只白鹅来给他抚摸一下,告诉他就是如这白鹅一样的白,走路时会呱呱叫的。这时盲人说,你早这样告诉我,不就好了吗!后来有人问什么是白,这位盲人就曲起一只手来作鹅头状,口里念着“呱呱”。
现在孟子这样问告子,也等于问:白粉之白,与白鹅之白一样吗?
告子说:是呀!
孟子又说:那么,白羽毛的白,与白雪的白是一样吗?白雪的白,又与白玉的白是一样吗?
告子又吃瘪了,说:是呀!是一样。
于是孟子说:狗的性与牛的性,牛的性与人的性,都一样吗?
告子被他一棍子打闷了。
看来告子这个人,学问还不错的,可是在辩论的逻辑技巧上,却是输了孟老夫子一截。
我们仔细想想,孟子辩论人性的问题,辩到这里,可以说已经远离主题了,而问题在于,辩论中引用的譬喻是否恰当。如果在现代,我们作为这个辩论会的主席,一定拿起木槌,在桌子上一敲,说停止辩论。并且宣布说:告先生讲的主题,是有生命之后的人性问题,说“生之谓性”,孟先生,请不要离开主题,说什么白呀白的,又扯到狗性、牛性身上去兜圈子。
这种辩论逻辑,听起来是满锋利的,可是把主题避开了。本来是谈什么是人性的问题,孟先生却扯到狗性是不是等于牛性,牛性是不是等于人性的问题上去了。正如本来讨论“品茶”的问题,可一路越辩越远,去讨论“品酒”,最后变成“品醋”去了。所以他们的讨论,本来是研究问题,结果因为性急,又引喻失义,再加上“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的态度,最后变成争论了。
告子为了人性问题,已挨了孟子三次批。
人性的先天和后天
在我今天看来,对人性的几个问题,中国后世学术界很多人,都以孟子这里所谈的这段话拿来辩论。也就是把孟子说的“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和告子说的“生之谓性”,来讨论人性的问题。我们现在讨论人性,须要了解形而上人性的“本体”问题,与形而下人性的作用与现象的问题,“未生之前谁是我,既生之后我是谁?”究竟有没有一个“我”?假如有,这个“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么生的?怎么死的?有形无形?唯物还是唯心?正如“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一样。假定是上帝创造了万物,又是谁创造了上帝?假如说,上帝是上帝的妈妈造的,上帝的妈妈是上帝的外婆造的,那么谁又生了上帝的外婆的外婆的外外婆?假如说是佛造的,谁又造了佛?或者说,人生本来是如此的,那个“本来”又是什么?这就是哲学,就是大科学,也是宗教的根源。就像说地球是圆的,又是谁使它圆的?哲学与科学都是要想追寻这种问题的答案。
世界上人类有记载的历史,迄今约五千年,事实上当然不止五千年,因为地球的形成,据说就有好几十亿年了。地球上最早是先有人呢?还是先有蚂蚁或蟑螂呢?不管先有什么,那最早的第一个始祖,又是哪里来的?这就是哲学,也是科学,也是宗教。
任何一种宗教,开始时都是为了追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后来,宗教自己无法解答,就设定了一个界限,就是不准问,信就好了,告诉你这样,就是这样。哲学也是信,例如说,房子里是亮的,但是总得打开一条门缝,让我看到里面一点点,我才会信,这是哲学家的态度。至于科学的态度,则是一定要进去看看,体会一下才信。所以宗教、哲学、科学,都是为了追求一个本性,一个宇宙万有的本来,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
但是孟子在这里所谓的人性,不是讲形而上人性的本体问题,而是人性的作用与现象。孟子说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都是人皆有之,但这些也都是生下来以后的。中国的道家分先天与后天,先天就是形而上的,后天就是形而下的。先天也就是父母未生以前,那个本性为先天;父母怀胎以后,在胎中已经是后天了。问那些怀过孕的母亲们就知道,有的胎儿在胎中很安静,有的胎儿就会拳打脚踢的,所以人在娘胎就已经是后天了。而本书记载告子说“生之谓性”,就是指离开娘胎以后,这样说来,告子说的这个人性是属于后天的后天了。
所以后世的学术界,是以后天人性的理论,去推测形而上的人性本体。就像孟子说的,这个白就是那个白,那个白就是这个白,也就是天生的盲人弯了手臂成鹅头状,再学两声鹅叫,就认为是白,而形象与白是不相干的。
由此我们了解,本节讨论人性的问题,是以“生之谓性”的这一个阶段的“人性”来讨论的,换言之,是讨论后天的人性。但孔子的思想并不是这样,在尚存的资料中,孔子很少谈到人性问题。根据《论语》及有关资料,我们发现,孔子在这一方面的学术思想非常高深,子贡说他罕言天道事,就是孔子很少说形而上这方面的事。换言之,就是孔子认为这班学生,还不够程度来听这个问题。所以当子路问他,人死以后是不是还存在?又往哪里去?孔子就批评他:“未知生,焉知死”。意思是说,不必问死后到哪里去,先要研究生从哪里来,先要了解生的问题;现在活着的许多问题,都不能了解,如何能了解死后与生前的问题。
孟子所以在那个时候来讨论这个问题,是有其时代的原因的。孟子所处的战国时代,已经由春秋到战国战乱了三百多年。说到战乱,近三十年来,在台湾安定中出生成长的人,听到战乱一词,不会有所感受;而五十岁以上的人,对于战乱的苦难艰危,感受太深了。在战乱之中,人的生命毫无保障,一次战争下来,人就大量死亡。像秦国的白起,打一个胜仗,被他活埋的俘虏就是四十万;这些人都是母亲十月怀胎,三年哺乳,费了多少心血劳苦抚育长大的。像这样三五年一次战争,几百年下来,打得民不聊生,而且民穷财尽。
一个社会的动乱越多,人的思想渐渐就对生命起了怀疑,人为什么有这许多苦难?人生是为了什么?人又是怎么来的?人为什么如此争斗?为了这些问题去寻求答案。所以哲学思想的发达,都是在社会极动乱的时候。在极苦难的时代,会产生大学问家、大哲学家;太平时代则产生艺术家、文学家,创作一些艺术品,供人欣赏。所谓“不做无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这句话,正是太平人语。
所以在变乱的时代,就研究人性的问题了,因此,孟子、告子他们的时代,远比孔子时代更为严重地来辩论这个问题,这也是历史文化的时代趋势。由古代就可以了解现代,在苦难的时代,才提出人道、人权、民权这些问题来争论,如果在太平时代,自然不需要去讨论这些问题。
现代青年该注意的问题,孟子在后面就会说到:“富岁子弟多赖。”台湾这三十年来,在社会富有安定、繁荣之中,青年们太舒服了,赖皮的也太多了,慢慢到了嬉皮青年的阶段了。
什么是社会责任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
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
曰:“异于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
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
曰:“耆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
告子这里又提出一个观念:“食色,性也。”
这里要特别注意,“食色,性也”这句话,并不是孔子说的,而是告子说的。孔子说的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告子认为,人生来就要吃;长大了,男人追求女人,女人追求男人,这是人性。
别说人如此,即使一只鸡也是如此,从蛋里出来以后,就要吃;长大了,公鸡找母鸡,母鸡找公鸡,自然如此,这是一种生物的本能,谈不上它的本性是善或恶。那么在人性中,饮食、男女为什么有善恶的问题?那是因为饮食、男女的需要,发生了心理行为,而心理行为与他表现于外的行为,有互相影响的连带关系,就形成了善恶问题。至于其本身是善是恶,那是另外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例如佛家、道家,认为食、色两事,本身就是不良善的根本习气,那也是就形而上来说的;现在告子的观念,是就形而下,是指后天的人性而言。他认为人生下来,食、色两件事是天性——实际上应该说是后天的本能。这里告子说的性,可不要与后世佛家的“明心见性”的性连在一起,混为一谈。告子说,人生下来就要吃,就有两性的相互需要与追求。孔子说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食色是有生命以后的欲望和习气。
告子同时提出第二个观念:“仁,内也”,他承认人性本来内涵的就有仁心,仁慈之心。但是他有一个观念,与孟子的观念不同,孟子是提倡义的,告子却说:“义,外也”,义不是内在的,是外在的。他的意思是说,仁是心性,我们内在的那个善良的本性,不管好人、坏人都有。当看到一个生命死亡,内在都感到这个死的生命可怜,即使坏人也有同样的感受,只是他在行为上不说可怜,而只是叹息而已,但并不可以因他这一个态度,就认为他没有怜悯心,他的内心同样也在怜悯。所以告子认为那个可怜与不可怜的态度,也就是义或不义,是属于外面的行为,而仁乃是内心的。
孟子说:你为什么说,仁是内,义是外呢?
告子说:那个人年纪长于我,我把他尊为长辈,并不是因为心中先有尊他的想法,这与我没有关系。就如那个东西白,这个东西不那么白,于是把这个加白一点,使两个东西一样的白;这个白是外在的,客观的,与我本身没有关系,所以说它是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