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滕文公、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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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孟子与滕文公(3)

“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鲁国的贤人公明仪也说过,周文王以百里之地起家,建立了周朝,是统一中国七八百年的治平天下。文王的一切,足为我们所师法,我绝对相信周公的名言,他绝不会欺骗我的。

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

孟子说,你不要怀疑,拿出勇气来,担当国家的大事。现在,你出国看了,哎哟!我那个地方只有县那么一点大,怎么能治得好,跟楚国比,或者跟齐国比呢?你不要怕,滕国的幅员虽然很小,地形不整齐,但是也还有五十里地,与周文王起家的时候,也差不多吧!重要的是要能截长补短,虽然是小国,如果你以大无畏的精神,实行内圣外王之道,政治做得好,也可以使它变成一个至善的国度,也可以给人家做榜样。但是问题在于你自己是否有勇气,肯不肯下决心、下狠心去改变。

孟子说,古书上讲,譬如一个人生病,要想身体恢复健康去吃药,药吃对了,人会发晕。《书经》上记载(《商书·说命篇》),也说过类似这种情形的话。等于医生治病一样,对于一个百病丛生、临死垂危的绝症,要想把它挽救回来,只有胆大心细,投下特效的药剂才行。不过,强烈的特效药剂,吃下去吃对的话,开始反而更显得头昏脑胀,甚之有更坏的反应。发晕以后,等药性完全吸收了,精神就来了。但是如果投下去的药剂分量不够,没有引起任何反应,不好也不坏,那等于白吃,是毫无效果的。这点你要特别考虑清楚,我们治理国家同医生看病一样,你将来就位,政治上要下狠心、下决心,把自己的国家治理好。这正是孟子自作“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的批注,可说是画龙点睛之笔。

孟子对于当时还是世子的滕文公,首先教导了他修心养性的内养之学,并培养他身为人君,有君子之度的内圣风格。不过,他用了机锋的教授法,单刀直入。同时在后面一段话,尽其所能地启发他自有的灵智和决心,要他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当时的局面艰难重重,实在很不容易。如果我们明了战国初期时的国际形势和时代环境,你就会对滕文公和滕国,寄予无限的同情;也才可能知道孟子的这个特别门生——滕文公,实在了不起。果然他的一生,并没有辜负孟子的教育之恩,也没有辜负他自己后来为君之德。

这要怎样研究才可知道呢?很简单,熟读《孟子》,反复研究,用经史合参的方法,便知道了。这一段是记载滕文公在世子时期与孟子的问答。他的父亲定公过世以后,他继位主持国政,面临问题,又向孟子提出具体的请示。这一段便要回转来查阅《梁惠王》下章末段中的记载,然后将前后两段贯串起来研究,便可了然于胸了。

非常遗憾的,从宋儒以后,硬生生地把这些要点,始终局限于孟子论“性善”学说的范围,致使孟子的内则成圣、外则成王的大机大用,统统扼杀于坐谈性命微言之中,岂不是和“依文解义,三世佛冤”一样吗?但是,我们这样研究,当然也绝对不可背离原文而凭空假设,否则,也就是“离经一字,允为魔说”了。例如朱熹集注说:

愚按孟子之言性善,始见于此,而详具于《告子》之篇。然默识而旁通之,则七篇之中,无非此理。其所以扩前圣之未发,而有功于圣人之门。程子之言信矣。

我们如果也依照朱熹的这种见地来说,那就是“如局限此义于性善之域,似有齐通衢于仄径之嫌,矫枉过正,殊足憾焉!”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如果把孟子这段话只局限于“性善”之说,岂不是把大路缩小改为羊肠小道了吗?

说到孟子在本节中后半截教导滕世子文公的大机大用,很明显的,有四则:

第一则,他提出了历史的佐证,历史的经验,引用成覸对齐景公的问答。这一则没头没尾的话,很妙。成覸说,他是大丈夫,我也是大丈夫,怕他什么来哉!这个“他”,指谁啊?如果是指历史的圣人,如尧舜、文武,那有什么可怕的呢?那只有景仰才对。既然提出了彼此都是一个大丈夫,又何必怕他。那么,这所怕的,当然不是历史上的圣人,一定是当时互相对立,势均力敌,或强过于齐景公之人吧!因此可知齐景公善用晏子,能够在春秋末期称霸一时,也确是经过一段艰苦辛酸的奋斗而来的。妙就妙在这里,在当时的滕国,处于战国紊乱之间,在岌岌可危中求生存,所以孟子首先引用了成覸这些话,以勉励滕世子——文公,不是没有深意的。至少,内抱圣贤之志,外修王霸之业,纵使不能图王,也可望于称霸,只在你自己的努力而已。

第二则,孟子引用颜渊讲大舜的话来勉励他。历史的名言故事多的是,要讲先王先圣,上有唐尧,下有大禹,都不讲,为什么单单用颜渊讲大舜的话来对滕世子讲?由于大舜的大孝吗?滕文公并非不孝。而且他的父亲滕定公,虽非大圣大贤,在历史上也并无甚令人非议之处。那么,是为了什么?那是因为大舜能躬耕于畎亩,来自田间,起于艰苦之中。所以必须要有颜渊安贫乐道之志以自处,有大舜起于艰辛之德以自勉,才能使滕之小国,坚强艰危地矗立于战国局势的狂风骇浪之中。

第三则,孟子引用了周公说周文王可以师法的故事。后来滕文公继位以后,也一再请教小国如何自处的问题。孟子的答复始终不离这个原则,要他师法文王。这一段可参阅《梁惠王》下章的几则对话。孟子环顾当时的世局,再三告诫滕文公,实在顶不住时,避地远徙,脱离现实的世局,图建千秋万世以后子孙大业的大计,这是一条路线。若不然,只能有为有守,尽忠职责,死守父母之邦,保存一分天地正气的气节,也是一条路子。

第四则,他告诫滕世子的,是继位以后如何力图改革、富国强政的原则,参读本章后面一节,便可一目了然了。

所以我说这一节所记述的,是孟子教导滕世子文公入世的大机大用。这样去看,也许不会太离谱了。

明王以孝治天下

滕定公薨。世子谓然友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

然友之邹,问于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斋疏之服,饘粥之食,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

接下来的这一节,便是记载滕文公接位当政以后,接受孟子的教诲,而加以实践的表现。

这个时候,滕文公的父亲定公死了,他这个世子当然承袭了爵位,马上要亲政,又要办大事——国丧,这时候又想起了孟子,想到他的教导。于是便对他的大夫——然友说:前几年,我经过宋国的时候,孟子曾经对我讲过许多话,我牢记在心,始终没有忘了他的教诲。现在非常不幸的,遭遇丧父的大故,我想派你到孟子那里去,请教他父丧的大礼,应该怎么做才好,然后才确定我们的办事方针。

然友奉世子之命,特地到了孟子的家乡邹邑,专程代表世子向孟子请教。孟子说:滕世子这个问题问得好啊!对于父母之丧,但照他孝心的初衷去做,不就是顶好的办法吗?实在只须照本人自动自发的孝心,尽心尽力去做就好了。孟子要滕文公首先行这个孝道,中国的传统要守孝三年,人死后的处理,也是有一套礼节的,《周礼》对于王公死后,怎么祭,怎么拜,都有一套的,现在不加引用。这里,孟子要滕文公尽孝道,三年之孝是古礼,你做得到,对国际上会有影响的。为什么会影响国际呢?譬如之前,齐桓公是霸主,齐桓公死后,儿子们争权,根本没有办丧事,把齐桓公的尸体摆在那里,都变烂变臭了,虫爬出来没人管。那个时候,各国的孝道差不多已经完了,就是因为这样一个争权夺利的风气,所以孟子坚持要滕世子行孝,把这个风气转变过来。

《孟子》一共有七篇。如果依照道家《庄子》《淮南子》《抱朴子》的分类方法,《孟子》的前五篇可以说是“外学”,自《告子》这里开始,则可以说是《孟子》的“内学”。“内学”这一名词,亦见于佛家五明的“内明”之学,也就是“内圣”之学。而儒家后世所主张的“内圣外王”这一名词,本出自《庄子》,儒家袭用了。

“内圣之学”、“内明”,就是一般所说内在修养的境界,如何能明心见性;“外学”则是外用之学。所谓“内圣外王”,依古代中国文化的解释:“王者用也”,并不是说内在要做圣人,外面要当皇帝;而是处世、作人、做事,如何应用。

内圣之学,在中国文化中,有一两千年的争论,甚至直到现在,与佛家、道家,以及西方哲学发生的争论,都是哲学思想上非常重大的问题。

《孟子》这里一开始,就谈心性之学。我们先看他的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