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万章章句上(2)
舜的父母和弟弟
前面已经提过,大家都知道,舜的父母是父顽、母嚣,但是要知道,这一对夫妇并不是平民,而也是一方之长。所谓唐尧、虞舜,虞也是上古的诸侯封地,瞽瞍也是虞这个封地的一方之长,也很强。以现代的国际局势来做比拟,就像以色列,虽是一个小国家,但也是一个很强的国家。所以舜也不是一个平民。至于舜的父母,为什么会对他不好呢?历史上说,他有一个弟弟,名叫象,是一个大“太保”,无所不为,性情又傲,尤其对哥哥不服,而舜的父母溺爱象。他们的母子状况,就像后世春秋五霸的霸主郑庄公的家庭状况一样。
孔子写《春秋》,《郑伯克段于鄢》,把第一个霸主郑庄公的故事放在第一篇,就是指出一个国家社会的风气败坏,是先从家庭开始的。家庭教育做不好,整个教育都坏了,所以家庭教育比学校教育更重要。而家庭教育中,最重要的是母教,孩子在幼儿的时候,母亲对孩子的影响,比父亲的影响更重要。郑庄公的母亲武姜,因为生庄公的时候难产,于是就恨庄公,而爱次子共叔段,成为一种心理变态。
舜的父母也许有同武姜一样的情绪。他们叫舜去“完廪”。什么叫完廪?在以前的农村社会中,当秋收时,将收割的稻谷晒干以后,堆在晒谷场上,以篾编竹围层层围上去,可高达七八层乃至十层,宛如一座圆形的谷塔。最后在顶上加盖一层篾蓬,以防雨水浸湿。这种古代堆积稻谷的圆形“谷塔”就叫做廪。廪是一个象形字,从这个字的结构上,就可以看出它的形状来,可惜现代已经看不到这种廪了,四五十年前我们在乡下农村社会还看得到。完廪就是去上面加盖那一层篾蓬,完成廪的最后一步工作。
瞽瞍夫妇欲杀掉舜,但到底是亲生的儿子,下不了手,于是叫他去完廪,到好几丈高的顶上盖篾蓬。当他爬到顶上以后,他们把扶梯拿掉,在下面放起火来。好在舜有两个好的参谋,就是他的两个太太,知道瞽瞍叫舜去做这件事,大有问题,于是事先为他准备了两个大斗笠,叠着戴了上去。当下面起火的时候,就用两手举起了两个大斗笠(等于现在的降落伞),从空中安全地落下来了。
一次谋害不成,第二次又叫他去挖井,大有活埋他的企图。舜的两个太太教他挖到相当深度的时候,就向横挖,先挖好另一条出路。果然,后来他继续下井去挖时,他的弟弟就把土推下去埋他,而他则从横挖的通道中逃出来了。
可是,这时他弟弟向父母说:“谟盖都君咸我绩。”,活埋了都君,都是我的功劳,“都君”就是舜,因为他被父母赶去开垦,许多人仰慕他,跟他一起去,大家共同努力下,很快地就把荒地建设起来,成了都市。而他也被大家推举为都君,等于现代的民选市长。象又说,现在哥哥所有的财产、牛羊、仓廪,都给你们两个老的;至于别的东西,干戈武器归我,他那张好琴,也归我,那把弓不错,也归我,还有两个嫂嫂,由我接收好了,也归我吧!
于是,他跑到舜的家里去,准备接收一切了。却不料进门以后,看到舜已经先回家了,坐在那里,正悠闲自在地弹琴。那一种怡然自得的样子,与平常一样,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危险之事似的。这时,象已经走进门,和哥哥面对面了,他可真是坏得很,对舜说:哥哥,我心里烦闷得很,因为很久没有看见你了,非常想念你。但是他的态度非常不自然,脸也红了,头也抬不起来了,以为哥哥知道了他的阴谋。反过来,也衬托出舜是如此的孝父母、爱弟弟,一点都没有怨恨的样子,对弟弟说:你想我,我也正想念你呀!你看,我这里那么多部下,那么多百姓,都需人管理,而我没有得力的帮手,连一个管总务的也不易找到,你来得正好,我把他们交给你,你来管。
圣人如何对待家人
万章这样引述了这段故事后问孟子:老师!难道舜有如此之笨,他弟弟要活埋他的事,也不知道吗?
孟子说,“奚而不知也”,哪里会不知道啊!但圣人就是圣人,不像我们一般普通人,别人骂我一句,我要回骂两句,或者打人一老拳。大仁大义的圣人,明知道这种事,可就是要孝父母、爱兄弟,心里不存芥蒂,没有埋怨,一点不高兴都没有。
这种情形,在现代也的确有。过去我在成都,曾经亲见一位出家师父,大家称他为活罗汉,有许多人皈依他为弟子。可是他的一个师弟非常坏,暗中用中药里的毒药,下在食物中将他毒死,再剥光衣服,草席一包,把他埋在成都西门外的乱葬岗。可是这位活罗汉,大概是睡了一大觉,醒来只觉得气闷,于是从泥土中爬出来,可是眼睛看不见了,就在地上爬,被一早进城卖菜的人发现。
因为这位出家师父平日每天凌晨四点钟就起来,游走全城大声念“南无阿弥陀佛”,响如洪钟,已成了成都人的定时闹钟。这一天没有听到他唱佛号,感到奇怪,好奇而性急的人,尤其是关心崇敬他的弟子们,都赶到寺中去探听,也找不到他人。后来经卖菜的救回,他的弟子们,包括有些大官,及军界的将领,知道了这回事,非常气愤,硬要把他这个师弟抓去枪毙。可是他不许可,并且斥责弟子们说,我是你们的师父,你们要听我的话,他是我的师弟,我们师兄弟之间的事,你们不必管。你们自以为官大吗?如果你们要管,我就不要你们这样的徒弟,把你们都赶出去。大家听了也没有办法,他所容忍的那还只是师兄弟而已,不像舜,是对父母兄弟的容忍。
看见这位出家师父的这件事情以后,我想到幼年读《孟子》时,读到这一段舜对弟弟的爱心,我当时也非常怀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情。而眼前这位活罗汉与他的师弟,并非同胞兄弟,也不是关系很密切的人;而且那个师弟也的确坏到了极点,但是这位出家师父竟然还是照样对他包容。这位出家师父的眼睛,过几天也自疗好了,由此可知,世上的确有像舜这样的人,更何况舜是对自己的胞弟,当然不会假。不过像这样的人,在人类中很难找到,但人性确有这样仁厚,这样善良的一面。
反对孟子的诗文
这段历史,后世怀疑的人很多,各种怀疑都有。如几十年前名扬一时的厚黑教主李宗吾,前面也已说过,他曾写过一篇文章,就是《我对圣人的怀疑》,论调很怪。他的名字李宗吾,是由明朝名学者李卓吾而来,而这位李卓吾,对于古人的这些问题,对历史的怀疑,早就提了很多,而且都有独到的见解。
最有趣的,是在理学家们非常重视孔孟之道的宋朝,有一位被当时理学家们所尊敬的大儒李觏,字泰伯,南城人,善辩能言,文才并茂。因为父母年纪大了,就以教学维生,并照顾父母,当时他的学生常有百人之多。那时候的读书风气,人口数字以及经济情况,与现代比起来,上百的学生,可就等于现在上千乃至更多了。在皇祐初年,范仲淹推荐他为太学助教,后又升任了太学说书。死后被学者们尊称盱江先生,学问好,修养好,并有许多著作。但是他反对两位古圣,一个是孟子,一个是佛陀。
有一次有人送了一坛好酒给李觏,另有一个好饮的读书人,为了喝这个好酒,就设法去拜访李觏,表示自己也是反对孟子与佛陀的,因此得以见面。这人并写了一首骂孟子的诗:
完廪捐阶未可知 孟轲深信亦还痴
岳翁方且为天子 女婿如何弟杀之
李觏读了大为激赏,于是拿出酒来,两人痛饮一场,将一坛酒喝了一半。这个读书人第二次又作了一首诗去骗他的酒喝:
乞丐如何有二妻 邻家焉得许多鸡
当时尚有周天子 何事纷纷说魏齐
于是两人把剩下的半坛酒也喝光了。等到这位读书人第三次再作了一首诗去骗酒喝时,李觏也知道了这个儒生的目的,不过是骗酒喝,于是对他说,你的诗我也不必看了,我的酒已经喝光了。
这两首诗中“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这两句最为重要。他的意思是,孟子一直尊崇孔子,以直承孔子的道统自居,而孔子是主张尊王,尊重中央政府,反对诸侯称霸的。孟子的时代,仍有周天子,但孟子却一会儿见齐宣王,一会儿见梁惠王,要他们行仁政,王天下,等于劝他们造反,把周天子又放到哪里去?
他这样指责孟子,不能说不对,这也正是我们要了解《孟子》的地方,孔子推崇文王、武王,捧周朝;孟子也谈文王、武王,但少谈周朝,却力推尧、舜,其心意是主张让贤,恢复禅让,只是口中不便直接说出来罢了。所以这位书生的目的,虽然是骗酒喝的,但还是有读书人的见解。明朝有一个人写了一本书,书名《千百年眼》,就是说读历史要有千百年的眼光。这些书,对于历史所提出的问题,都很高明;我们以《千百年眼》来读《孟子》,就可以读通了。孟子这些言行,如果是在秦汉以后,是会被皇帝砍头的,只要把孟子抓来,问一句:你意欲何为?脑袋就掉下来了。
至于孟子的学说,所走文化之路,与孔子尊王的思想是少有不同的,这与时代变化和当时客观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君子也会受骗
在《孟子》本文中,万章的辩论还没有完。本来,舜被设计陷害的故事,记述父母弟弟竟然坏到那种程度,原只是传说,并无史迹可考,就如那位书生诗中所说“完廪捐阶未可知”,而孟子却对此深信不疑,似乎太泥古而不化了。现在万章又说:老师!你说的象喜舜亦喜,而他明知弟弟刚下手谋害他,所以舜的喜应是假的,他是不是一个伪君子?
孟子说:不!舜不是伪君子。像以前的郑国名相子产,有人送一条活鱼给他,他吩咐下面管理池沼的官吏,放到池里去养。这个部下拿回这条活鱼,交给厨房杀来煮好吃了,然后回来报告子产说:这条鱼,我把它放到池里去的时候,它还不大习惯,在水里兜圈子;稍后它习惯了,就游走了。子产说:游走也好,到它喜欢的地方,活得更舒服一些。可是这个池沼小吏出来对人说:大家都说我们的宰相智慧第一,我只这样随便骗他,他就相信了,还欢喜地说:“得其所哉”,鱼如愿了,如愿了。
孟子说,从子产的这件事情看来,就可以知道,大有道的人,不是不懂,但以道理来欺骗他,他有时是上了道理的当,“君子可欺以其方”这句话,就是这样的意思,后来也成了中国俗语名言。这句话,大家要特别注意,读后会有很多感慨。一个人,匆匆忙忙作了几十年人,也观察了几十年世事,人生与历史,的确是“君子可欺以其方”,但可欺骗的,也不过是“君子”而已,大圣人是不可以“欺以其方”的。所以上面的领导讲道德,讲学问,下面的人可以用道德、学问去欺骗他;上头喜欢什么,下面就可以用什么去欺骗,这就发生了大问题。一个人宁可作一个被欺骗的君子,也不愿作使用欺骗手段的小人。可是,在处理国家、社会、天下的事,处理别人事的时候,是不能受人欺骗的,否则误人误己。引用佛门的俗语来说,就是“慈悲生祸害,方便出下流”。
孟子又说,对于君子,如果不以正当的道理,就骗不到他。当时象到舜的家中,是说因为想念哥哥而去的,所以舜高兴而相信他。他这种高兴,是真诚的,不是虚伪的。
孟子替舜作的这一种辩护,如果作为律师来说,已经相当高明了,但是,如果原告仍然不服,再向最高法院申辩,那么孟子的这段辩词,还是有瑕疵的,是不够圆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