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公孙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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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公孙丑章句上(4)

罗近溪的不动心案例

由于孟子与公孙丑的对话提到“不动心”的问题,自秦汉以后,一直到十九世纪末期,两千多年的中国文化体系中,谈修养,讲事功,或多或少都受到孟子所谓“不动心”这句话的影响。尤其是宋明以来,以儒家正统自居的理学家们大多数更是如此。其实,自汉魏以后的道家和佛家,也受到这句话很大的影响。因为佛道两家的修养方法,所谓讲究修持、注重修为工夫的内涵,基本上和孟子讲的“不动心”异曲同工。

道家学说宗主老子的“为无为”,乃至于一变而成为道教的以“清静无为”为宗旨,原则上当然都要建立在“不动心”的基础上,那是毫无问题的。等而下之,例如后世道家的神仙丹道派谈修为、修养,所谓“攒聚五行”、“还丹九转”的方法,都是先锻炼好精气神,做好筑基的工夫。而筑基工夫的大原则,还是以“不动心”为主。丹道家所谓“开口神气散,意动火工寒”,便是描述动心的作用。

现在再来看看理学家们“不动心”的学问与修养。由宋代兴起理学开始,经过百年,其间的学者大儒很多,讲心性修养的微言妙论也太多了,我们只是“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换言之,也只找一个“不动心”最明显的例子来说,所以便采用《明儒学案》中罗近溪的一段。

罗先生是王学的后起之秀,也可以说是王阳明门下杰出的大儒。所谓王阳明的姚江心学,有两位特出的人物,一位是王龙溪,一位便是罗近溪。不过,到了罗近溪的时代,王学已近末流,同时明朝的政权历史也将近尾声。一般认为,王学到了末流已近于禅,好像不能算是正规的儒家理学。其实,这是门户之争、派系之见的论调,亦是以真儒自我标榜的攻讦之说,也就是正学与伪学、真儒与伪儒在思想意见上争斗的丑陋相,事出题外,就不多作讨论了。

在这里,我们只说罗近溪一生中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都在做“不动心”的工夫。《明儒学案》摘录他经历的一段话说:

又尝过临清,剧病恍惚,见老人语之曰:“君自有生以来,触而气每不动,倦而目辄不瞑,扰攘而意自不分,梦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心之痼疾也。”

先生愕然曰:“是则予之心得,岂病乎?”

老人曰:“人之心体出自天常,随物感通,原无定执。君以夙生操持,强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结习。不悟天体渐失,岂惟心病,而身亦随之矣。”

先生惊起,叩首流汗如雨,从此执念渐消,血脉循轨。

这一段话,记录罗近溪中年做学问、讲修养,极力克念制欲,朝“不动心”的方向去做,结果弄得一身是病,身体僵化。用现代医学的观点来说,他患了神经麻痹症,全身僵硬,麻木不仁。经过一位高明之士的指点,他惊出一身大汗,病就好了。这是黄梨洲先生编《明儒学案》上的简录。

我在另一书上所看到的是,他在似梦非梦中听了那个老先生的话后,这一惊,汗出如雨,湿透重衾,从此病就好了。所谓“湿透重衾”,就是说出汗太多,湿透了被褥。但是这位梦中指点他的高人却不肯留名,罗近溪再三问他,他只说是泰山丈人而已。因此这也成为同时代的学者攻击罗近溪的借口。因为在那个时代,这一类什么丈人、什么先生等称呼,不是道家仙家的代号,便是在家学佛者的别称。罗近溪的一生,接近佛道两家的奇人异士很多,这些都可作为忌妒他、攻讦他是伪学的证据。千古学者们的猜忌、相轻相攻,有时比起一般没知识的人们因利害而互相攻击还要可怕。看通看穿了的人,及早拔足抽手,以免落进漩涡而不能自拔。

我们引用罗近溪的例子,可以看出他的修行弄得心身皆病。一般人的许多病痛,都与心理作用有密切的关系,要讲究养生的人必须了解这一点。这里举出罗近溪的目的,是希望不要把孟子“不动心”这一句话,再像罗近溪一样,弄错了方向。

再说,即如佛道两家讲修养工夫的人,也是一样需要注意。一般人标榜“无念”的观念,大多都是根据《六祖坛经》上断章取义而来,以讹传讹,误己误人。其实,六祖对自己所谓“无念”一词,作过更深一层的解释,所谓“无者,无妄想;念者,念真如”,并不是说要做到如木头石块一样的什么心都不动。

还有更好的例子,在《六祖坛经》上记载一则公案。当时,北方有一位卧轮禅师,专门注重对境无心的不动心修持,当然他也有相当功力心得了。所以他作了一首偈子说:

卧轮有伎俩 能断百思想

对境心不起 菩提日日长

这首偈子,由北方传到了曹溪南华寺。六祖听到了,深怕一般学人弄错了方向,他不能不开口了,因此就说我也有一首偈子:

慧能没伎俩 不断百思想

对境心数起 菩提恁么长

在六祖这首偈语里,很明白地告诉大家,对境可以生心,但必须在纷杂的思虑中始终不离无思无虑的奥妙,那就不妨碍道业了。至于透过千思万虑如何去认识无思无虑的道体,则是慧悟的关键所在了。

所以自六祖以下的唐宋禅师们,很多都强调处在流俗鄙事之间,日用应酬、鸦鸣鹊噪,无一而非道场,并非如木石一般的“不动心”才算是修道。

动心与不动心

那么,孟子回答公孙丑问的“不动心”,究竟道理何在呢?很简单,孟子的答复,是指在心理行为上要坚定意志而不动摇的“不动心”,他并不是说在心性修养上要做到什么无思无虑的境界。如果硬把孟子这里的“不动心”和克念制欲的工夫牵扯在一起,孟子有知,恐怕未必同意。不信的话,你只要再细读原文,连贯全章的道理来精读,就会明白了。

说到人生的学问修养,在行为哲学上的“不动心”,让我先说一个大家都熟悉的笑话,就是苏东坡与佛印禅师的故事。苏东坡喜欢参禅学佛,也经常作嬉笑怒骂的文学作品。他在参禅的工夫上,自认已经做到不动心的境界。有一天,他写了一首诗:

稽首天中天 毫光照大千

八风吹不动 端坐紫金莲

他派人把诗送到金山寺给他好朋友佛印禅师。佛印看了,在他的原诗上批了“放屁”两个字,退了回去。苏东坡一看,马上亲自过江来看佛印,问有什么不对。佛印就笑说:你不是“八风吹不动”吗?为什么“一屁过江来”呢?事实上,这一则笑话是后人编的。这些句子绝对不像苏东坡的文笔,不过,倒蛮有道理的。

那么,什么叫八风呢?那是佛学的名词,所谓“利、衰、毁、誉、称、讥、苦、乐”,便是人世间八大现象的外境之风。什么是“利”?包括了功名富贵、升官发财,一切事业成就,万事如意都叫利;相反一面,便是“衰”,一切倒霉。“誉”,是包括了一切的好名声,万事顺遂,人人称赞;相反的,便是毁,遭遇别人的攻击。“称”和“讥”,本来和毁誉差不多,但有差别,毁誉的范围大,称讥的成分小而浅。“苦”与“乐”是相对的两面,人生随时随地被苦痛和快乐所左右。一个人如果修养到对世间的八风都无动于衷,那是多么的困难!当然,心里麻木和白痴不在此例。

我们再随便举出一些留名史册、类似于孟子所说“不动心”的故事。

晋末的权臣桓温,有一次先埋伏了杀手武士,遍请朝廷政要们吃饭,目的是要谋杀太傅谢安与王坦之。王坦之吓得不得了,问谢安怎么办。谢安神色不变、意态自若地说:晋朝的存亡,就决定在你我这一趟的赴宴,你跟我去吧!王坦之在宴会上一直带着恐怖的神色,举止颠倒,极不自在。可是谢安还是那样从容不迫,而且更有一种不在乎与不可侵犯的神气。他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桓温,再看看埋伏在幕后的武士们说:你今天请客,是多么风雅的事,为什么把这一批应该放在战场上的武士藏在幕后,拿着那些不好看的俗物(武器)呢?桓温被他的气度所慑服,反而觉得不好意思,马上命令撤退卫士,也终止了杀谢、王的阴谋。

后来当后秦王苻坚统兵百万南攻东晋的时候,晋朝举国上下都害怕至极。谢安不动声色,还和侄子谢玄驾车出去郊游野餐,玩到夜里方才回家,处理作战布置的命令,然后慢慢地说,差不多没问题了。事实上,东晋所有可以作战的部队只有八万多人。而苻坚号称步骑兵百万,认为投鞭足以断流,这固然也是心理战术的夸张宣传,但的确不是东晋的兵力可以对付的。结果苻坚反被谢玄的精锐部队打垮了,苻坚本人还被射伤,从此一蹶不振。东晋俘虏了几万人,掳获的物资很多,单是军用交通的牛马驴骡驼等便有十万头。

大胜利的捷报到达,谢安正和客人下棋,看了报告,一声不响,仍然慢慢地下了一子。客人忍不住相问,他则意态如常地说:小儿们在前方已破掉了苻坚,打了大胜仗了。这是何等的修养,何等的镇定!不过,棋下完了,客人走了,他兴奋地一跃而起,禁不住内心的高兴,一脚跨过门槛,把脚上穿的屐齿(木拖板的前跟)也弄断了。

在历史的记载上,一方面描写谢安学问修养的镇定风度,但另一方面又附笔描写他背地里折断屐齿的洋相。是真不动心吗?还是强作镇定呢?不过,无论属于哪一种,身处其境,能如谢安的表现,也确非一般常人所能做到。就如在桓温那一次宴会上的谈笑风生,也是拿性命做赌注啊!所以在处事上,他的确是做到了“不动心”的修养了。

此外,讲帝王的“不动心”,就是尧舜禹三代的禅让了。圣贤的“不动心”,如周公旦辅成王,所谓“恐惧流言”的史迹;孔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风格;大臣如司马光、吕蒙正等人的作为。至于一般知识分子士君子们,有柳下惠、管宁等,还有岳飞、文天祥的人格,也都是“不动心”的好榜样。文天祥《正气歌》里的历史人物与故事,也是孟子所提出“不动心”的佐证。历史上的资料相当相当多,暂时就此打住。

再说相反的动心的一面,如汉高祖功成名遂归故乡,自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项羽自称西楚霸王之后,愿归故乡江东,让人看看他的威风;以及前面所讲苻坚的大言炎炎,自称“投鞭断流”时的山大王作风;明末清初洪承畴、吴三桂的屈膝投降,等等。历史上这类动心的资料,也是数不清、讲不完的。

自唐宋以后,中国文化儒、释、道三家哲学修养的中心,每个时代几乎都在讨论不动心的问题,而且有所争执。所以我们上面也举出明代做“不动心”工夫的名儒罗近溪,让大家知道孟子以后儒家对于“不动心”及其有关哲学所持的观念以及所做的工夫,同时也可由此稍稍窥见儒家“不动心”学术上的一鳞半爪。至于佛家和宋明理学家们所讨论的不动心,谈得太远了,在《孟子》本题之下,我们不必多加阐述。现在我们再回到《孟子》这一本书上,平实地来讨论孟子的不动心。

我们先了解,孟子在这里说“不动心”,是因为他的学生公孙丑问起假如他做了齐国的宰相,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目的,在这样功成名就的时候,动心不动心呢?孟子说:我在四十岁的时候,已经不动心了。换言之,我们会认为,他在三十九岁的时候,也许还会动心。这个“动心”,以现代西方人的说法,就是“我感到骄傲”,以东方人的说法,就是“自豪”。而不动心的详细解释,就是当功已成、名已就的时候,自己并不会因而沾沾自喜而影响到自己的素行,甚至连私生活也不会发生改变。

像以前为了消弭两国世仇而互相访问的埃及总统沙达特、以色列总理比金,全世界的人都赞誉他们两人是英雄。我们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他们的言行举止也煞有其事,装出一副英雄样子来,昂首阔步,这就是动心。孟子说他四十岁就不动心了,也就是说,他对于功名富贵,早在四十岁的时候,就看得如浮云飞尘一样,丝毫不在乎了。他把这等功业看成喝一杯茶、吐一口烟一样的平淡,这是孟子所讲的“不动心”。正如明儒王阳明的诗(编按:南师版本):

险夷原不滞胸中 万事浮云过太空

波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可是后世的人拿到鸡毛当令箭,就把孟子在这里的“四十不动心”这句话,扯到内心修养工夫的动念或不动念、有知觉或无知觉,实在是离谱。规规矩矩地说,孟子这里的“不动心”只是对功名富贵与事功成就而言,好比你们在街头橱窗中看见一件漂亮的衣服,并不想去买来穿,这就是对这件衣服“不动心”。

澡雪精神心自安

那么,孟子这样的“不动心”,做起来难不难呢?一个人开始时对功名富贵不动心,还比较容易;但是当功成名就时还要自己不动心,那就很难了。人在功成名就、踌躇满志时,就以为自己最伟大了,这一念就是动心。所以唐末诗人有一首诗说:

冥鸿迹在烟霞上 燕雀竞夸大厦巢

名利最为浮世重 古今能有几人抛

这诗里的“冥鸿”,出自《庄子》的典故。所谓冥鸿南飞,又有“鸿飞冥冥”的成语,是说有一种高飞的巨鸟,经常展翅在白云上面,自由自在,任意飞翔,弓箭罗网都捕捉不到它,甚而它栖息在哪里人们也不能确定。所以诗人把冥鸿比做不为功名富贵羁绊的高士,寄迹在天空轻云彩霞之上,偶尔能看见它的身影,忽然又飞得无影无踪了。而一般追名逐利的人,就和那些筑巢在大房子梁柱上的小燕子一样,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乱叫,自夸居住的房屋有多么伟大,梁柱雕刻得多么华丽,而事实上它们只是筑巢在那里栖身而已。这就等于一般世人栖身托命于名利,而对自己的功名富贵自夸一样的可怜。

这首诗在前两句以比兴作了隐喻,下面两句就点明了主旨,大有一吐为快的味道。“名利最为浮世重”,世界上的人都看重名利,“古今能有几人抛”,从古到今能够有几人把名利放弃不要的?你我都是燕雀者流,只怕一个大老板多给我们几个钱,就在他那里栖身托命了。他这里还只是讲一般的名和利,如果像公孙丑所说那样的功成名就时,那就更严重了。

我们再举例来说,那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年纪轻轻,逐鹿中原,征服群雄,登上楚霸王的宝座时才二十多岁,就“天下侯王一手封”了。后来的汉高祖,当时还是他手下所封的一名汉王哩!他在风云得志、意气飞扬的时候,有些老成、忠心的大臣建议他不要回江东立都,而应该以咸阳作为号令天下的首都。结果这位霸王得意非凡地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到了万乘之尊的地位,不回故乡风光一番,就好比穿了漂亮衣服在夜里走路。我们现在的漂亮衣服大都是晚上穿,因为夜晚街上比白天还光彩明亮。但是几千年前穿了漂亮衣服走夜路,可没人看得见。

项羽这个“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就是大动心,志得意满,不知道居安思危。所以尽管他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高强武功,但却不能成大事,天下一手得之,又一手失之。其实富贵归故乡,充其量听那些老太婆、老头儿们指指点点地说,项羽啊!你这个小子真了不起!但是,这又怎么样呢?

现在我们看历史,批评别人容易,一旦自己身临其境,要做到富贵不动心,功盖天下而不动心,真是谈何容易!

像那位手拿羽扇的诸葛亮,就是了不起!他可说是临危受命,把刘备从流离困顿、几无立锥之地的情况下辅佐起来,与强大的曹操、孙权造成鼎足三分的局面,这是何等的功勋!而刘备死后,诸葛亮又绝无二心地辅助那个笨阿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结果他的临终遗言是“成都有桑八百株”,他们家在成都有八百株桑树,每年靠桑树的收成,子孙们就够吃饭了。诸葛亮到底是千古人物,不像那位聪明的苏东坡,尽打如意算盘说:

人人都说聪明好 我被聪明误一生

但愿生儿愚且蠢 无灾无难到公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