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公孙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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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公孙丑章句上(1)

前面《梁惠王》上下两章,是孟子一生学说思想的大纲。自《公孙丑》章开始,以下的每一章,都是根据上面的纲要再加以发挥的。有关孟子的学说思想,以及孟子的心性修养,我将陆续作补充说明。

以后的各章,内容更加丰富,讲起来就难免会牵涉到中国文化的许多问题。所以今后对于问题的讨论,将尽量作更深入的研究。而《孟子》原文并不太艰深,也不古板,大家都能一目了然,所以在文字上就不再详细地说明了。

但是对于《孟子》原文,大家最好能够多多朗诵,熟读会背,因为中国秦汉以后的古文,经常运用《孟子》这本书的笔法,其中有许多美好的词句,或被后人变化运用,或者成为名言,传诵不已。

譬如后世常用的“当道”二字,就是由《公孙丑》章的“当路”一词演变而来。“当道”即“当政”,处于政治体制上的“要津”,就是重要路口的意思。在从前,就相当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但这个名词,在古文上,常被引用称那些官居要职掌握政权的人,并不只限于宰相一类的。在文学上,便有清人类似格言的两句诗:“当路莫栽荆棘树,他时免挂子孙衣。”诗格虽然平平,意义还真深长!

所以,现实掌握政权的重要人物,对于政治命令的发布,必须慎重地考虑,因为一个法令、政策所影响的不止当时,更影响了几十年后人民的祸福利害。因此千万不可在办公室或会议所,因一时的痛快,订立新的政策或法令,并立刻颁布执行。这种做法,极易产生弊端,贻害社会。所以我常说,执政者是要负政治上的因果的。这两句诗确为警语,更说明政治立法与立言、立德的因果关系。

话说回来,《公孙丑》上下两章,是记载孟子师生间的对话,其中大部分的内容,是在齐国湣王当政时期孟子再度到齐国的事。这次孟子在齐国,停留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曰:“以齐王,由反手也。”

管仲的故事

公孙丑是孟子的弟子,有一天他向孟子提出问题。他问,假使老师你在齐国执掌政权,能不能做到像名臣管仲和晏子所成就的那种功业呢?

孟子听了后,对公孙丑说,你真是标准的齐国人,只知道管仲、晏子这两个历史人物,好像天下就只有齐国这两个人才能创建了不起的功业似的,而不知道除了这两个人以外,高明人物还多得是。孟子这句话,等于现在我们对人说:你真是一个英国人,只知道你们历史上有个丘吉尔;或者说:你真是一个美国人,只知道你美国有个罗斯福而已。这就是描写孟子的幽默,意思是说公孙丑坐井观天,看到井口那一点点天空,就以为整个宇宙只有那么大。

他幽默了公孙丑一下,然后又说,你知不知道过去曾经有人向曾子的孙子曾西说:“你和子路到底哪一个好?”曾西听到这个问题就不安于座,在座上躬一躬上身,带着恭敬的口吻说:“你怎么拿我来跟子路比呢?连我的先祖大人曾子对子路都是相当敬畏的,我怎么可以和他相提并论?”于是这个人又问曾西:“那么你和管仲比起来,哪一个比较好呢?”曾西听了这句话,马上转成不大高兴的脸色说:“你又怎么把我去和管仲比呢?管仲得到一位顶好的领导人齐桓公的信任,而齐桓公自己对于齐国大小事情都不管,完全交给管仲,由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在历史上,一个好的领导人对一个幕僚长相信到如此程度,的确也只有齐桓公对管仲才做到。所以齐桓公能够做到春秋时候的五霸之一,甚至可说是五霸之首,并非偶然。更难得的是,他们两人原来是敌人,在战场上面对面作战时,管仲曾经对齐桓公射了一箭,刚好射在齐桓公的带钩上,幸好带钩上的一块铜片抵住了箭镞,没有射到腹部,否则齐桓公可能早就被管仲射死了。

讲到管仲,使人联想到管仲与齐桓公之间的君臣际遇与君臣相得之难。这种老板与伙计之间主从相得的情形,真是一件太不寻常的事。至于齐桓公与管仲、鲍叔牙三个人之间的君臣知遇,以及在朋友情谊上相处得如此尽善尽美,的确难能可贵。尤其管鲍之交的知心知己,更成为千古美谈。但也可以说,齐桓公与管鲍之间的相处,表面上固然有君臣的情感,而实际上,似乎还有一份朋友之间的真情感,这尤其是难上加难!我们如果拿后世西洋历史中大家所钦佩的德国威廉二世和俾斯麦来比,还不如反观自己历史上齐桓公与管鲍之交的这一段史实。这的确是一个领导人事业成功的榜样,说明君臣之间、朋友之间必须要彼此信任,要同心协力,才能成就一件大事。

现在首先要讨论大家所知道且乐于称道的“管鲍之交”的故事。

第一,管仲与鲍叔牙两人的交情,在一开始可以说是很不对称,在友道上来讲,能够相交实在太不容易。因为他们两人结交当初,管仲是个穷小子,鲍叔牙是有钱的少爷。虽然说古往今来,阔少爷结交个把穷朋友也是寻常事,但难在这个有钱有势的鲍少爷能够完全不在乎管老弟的贫穷卑贱,居然与他情同手足,平等相待。

第二,管仲在少年时代的行为,是恃才傲物、放荡不羁的一型;鲍叔牙是谨慎老实、比较贤良方正的一型。可是难在鲍叔牙能够深切认识管仲、欣赏管仲,对管仲的所作所为不但原谅,而且绝不见怪。

第三,在这段时期,管仲和鲍叔牙合伙经商,想来当然是由管仲出主意,怂恿鲍叔牙拿钱去做生意的。但到了结账分红的时候,管仲不管三七二十一,任凭自己的意思,拿走了大部分。别人看不过去,替鲍叔牙叫屈,鲍叔牙不但不见怪,反而说,管仲家里需要用钱,多拿一点去用,那有什么关系呢!

这两个人的交情中,所谓“管鲍分金”的事,还只是起头的序幕。更难得、更有趣的是第二幕,又加上一个主角齐桓公,以及最后落幕的一场,更会使人拍案叫绝,真是可以耀古烁今了。

管鲍之交

管仲和鲍叔牙两个好朋友,后来都走进了齐国的政治圈子,鲍叔牙帮助齐国的世子小白,也就是后来的齐桓公;管仲运气不好,帮助了另一位世子公子纠。不久,齐国因为争夺继承权而发生宫廷内乱,而且还牵涉到国际关系。小白和公子纠为了争政治权利而大动干戈,变成仇敌,这段历史大家都知道,不必细说了。在大动干戈的时候,管、鲍两人各为其主,所以有后来管仲射了齐桓公一箭之事。但是,最后公子纠被杀,齐桓公胜利了,而管仲做了俘虏。齐桓公要报一箭之仇,非杀掉管仲不可。在这个紧要关头,鲍叔牙出面了。

他对齐桓公说:“你现在虽然做了齐王,但你还想不想称霸诸侯、拥有天下呢?”齐桓公说:“那是当然的,这还有什么疑问吗?”鲍叔牙说:“如果你还想这样,不但不能杀管仲,还非得重用他不可。”这个齐桓公真像后来的汉高祖刘邦一样,只要被人轻轻在脚下一踢,他就明白了。听鲍叔牙说了这番话后,齐桓公愣住了,就反问鲍叔牙,管仲真的这么行吗?鲍叔牙就趁机推荐管仲,为他大吹大擂一番。齐桓公不但马上放了管仲,还虚心请教他如何可以实现霸王大业的计划。管仲侃侃而谈,齐桓公一闻千悟,认为管仲是天下大才,马上拜为相国。甚至后来齐桓公还对他百依百顺,反而倒转来拍他的马屁,不叫他的名字,而尊称他为“仲父”,使他死心塌地、服服帖帖地对自己尽忠尽心。

管仲与齐桓公、鲍叔牙三人之间的故事,最妙的关键,还不止于此。当管仲被俘虏了,正在岌岌可危、将要被杀头的时候,人人都为他担忧,但是管仲却安心得很,反而很高兴地认为自己马上要转运,有机会可以大展抱负了。因为他断定,他的好朋友鲍叔牙一定会出死力保荐他。除非齐桓公无大志,如有大志,想创大业,一定会吃鲍叔牙这一剂药,非要用他不可。

事情发展的结果,果然不出管仲所料,这便是所谓“管鲍之交”难之又难之处。如果是后世或现代的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形,生怕朋友拖累了自己,哪里还敢死力保荐一个被俘的敌对人物呢!因此后世还有人以己之心度他人之量,而说管仲与鲍叔牙两人早就商量好的,把力量分开来投资,各帮一个老板,不管哪个成功,他们两方都会互相保荐而得富贵。当然,不能说世间一般人绝对没有这种投机取巧的意图,但也不能说人与人之间没有真正的道义啊!随便以假设而厚诬古人,未免有伤厚道,后人真是聪明太过了!

齐桓公自从重用管仲之后,他便成就了“一匡天下,九合诸侯”的功业。也就是说,他做了当时全中国诸侯的盟主,等于现代国际上联合国的主席,自己不用太操心,一切都由管仲包办,替他完成。齐桓公还是一个吃喝玩乐的高手,他本来就是一个浪荡不羁的公子哥儿,好吃也好色;所不同的是,一方面有公子哥儿爱好吃喝玩乐的个性,一方面又具有霸主的雄才大略。所以他能够豁达大度,完全信任管仲,由他一手包办。管仲在当时,也就等于联合国的执行秘书长。事实上,他的权力几乎仅次于齐桓公,好像是个副盟主似的。不过他也具有才子型贪图享受的个性,并非像儒家标榜的淳朴君子。可是他们君臣之间,好像最要好的朋友一样地互信互谅,实在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因此孟子在本章中引用曾西的话,其中便有“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的评语了。

生死不易的知遇至情

管鲍之交的历史故事,到这里还不算是高潮的顶点。最妙的是在最后的一幕,当管仲快要死时,齐桓公有点着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因为后继的人才实在难找。所以他亲自来探看管仲病情,同时很着急地问管仲,万一你不在了,我应该找哪个接替你的任务才好?桓公并且提出了管仲的好友鲍叔牙来做继任人选,想来管仲一定会同意。但是管仲却马上反对,认为不妥。他的理由是,鲍叔牙是好人,也很方正,一个方正的大好人,在做人的道德上是第一等人,但是非常复杂的政治重任,并不是一个一味讲究方正的好人所能担当的。

我们一般人的想法,管仲一生之中得鲍叔牙的恩惠太多:穷困时,在生意分红上占了便宜;被俘虏时又救了自己的命,还推荐自己做了齐国的宰相。现在他快要死了,应该把这个高位让给鲍叔牙来接手才对,不料他竟在齐桓公的面前断然否决了。齐桓公问他为什么反对鲍叔牙接他的位子,他说:鲍叔牙是一位好好先生,怎么可以做这种勾心斗角、时时刻刻都要用权术的事?如果让这个好人来做,那么不但鲍叔牙完了,齐国也会垮的。事实上,管仲这种话,也真的是为了爱护鲍叔牙、爱护齐桓公和齐国而说的。

后来鲍叔牙知道了这件事,很欣慰地说:管仲真是最了解我的好朋友,我的确不能担当这个职位,如果做了,说不定脑袋都保不住。

他们相交的情谊,就是如此的真挚,如此的感人。他们两人在事业上,只有鲍叔牙推荐管仲,管仲从来没有推荐过鲍叔牙。可是两人交好,真正的知己之处,却不是我们通常交友所可想象的。现在人谈管鲍之交,只看到前面分红利的那一段,而且希望对方是鲍叔牙,自己永远是管仲。

再回过来说,齐桓公对管仲之专信,在历史上的确是少有的。我们常喜欢以三国时代刘备对诸葛亮说的自喻如鱼得水的情形,来作为君臣之间、宾主之间信任的典范。其实刘备信任诸葛亮,并不及齐桓公信任管仲那么专。诸葛亮的事业,都是在刘备死后才做出来的。换言之,诸葛亮在刘备死了以后,才更有权力和条件发挥自己的才干,完成更大的功业。而刘备的器量因为不及齐桓公,所以他的事业始终限于天下三分之一的局面。李宗吾曾说三国时代三个人的笑话:曹操是心黑脸不厚,所以陈琳作一篇檄文骂他的时候,他还会脸红头痛。而刘备则是脸厚心不黑,手段不够毒辣,所以刘备的天下是哭出来的,到处扮成惨兮兮的样子,赚人的同情。至于孙权是心黑但不够黑,脸厚但不够厚,都不到家。以李宗吾的厚黑哲学来说,在他的“厚黑学校”里,这三个人都是不能毕业的学生。虽然这是李宗吾的玩世笑话,但也有他的一面歪理。

不过,领导人固然应该相信高级干部,但作为高级干部的,是否值得领导人去信任呢?是否具有忠诚、才华、品德、能力等应具备的条件呢?像这样优秀的人才,实在不容易找到,而管仲的确有值得齐桓公专信的地方。

上面是孟子引用曾西所说“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一句话所引起的闲谈,这是管仲当政的第一个因素。此外曾西再举出第二个因素,是管仲在齐国当政四十年之久,的确是段不短的时间,努力经营下来,成绩自然可观,使齐桓公在国际上称霸。可是曾西认为,管仲对于人类社会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贡献,并没有留下永垂千秋的建树,成就并不算高。所以曾西会不高兴地说,“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你怎么拿我和管仲比较呢?

这是孟子引用曾西和别人的谈话,这一段史料只在这里由孟子口中说出。

于是孟子接着对公孙丑说:管仲这个人,曾西都不愿和他比,你怎么把我看得那样差劲,竟拿我去比管仲呢?

公孙丑说:老师!管仲辅助齐桓公,称霸天下达四十年之久——在现代来说,差不多有半个世纪了;而晏子后来辅助齐景公,也使齐国成为国际间的大国,使齐景公成为著名的国君,这样的两个人,你还认为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