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七证的修养功夫(3)
地球在宇宙间永远在动,并没有一分一秒停止,但我们在大动中生存习惯了,反而觉得大地好安静。人们在车中、船上、飞机上,可以安静地休息或睡眠,并不会随时觉得车和船在行驶中,或飞机在推进中。当然,如果引用自然科学中的物理、化学,甚至电啊、光啊等等原理,有太多理由和事实说明,并没有一个真正的“静”。
但是相反的,天地宇宙之间,也没有一个真正的“动”。所谓“动”和“静”,只是正反、阴阳,一体两面的一种变化规律,在人们的意识、知识上,假名它是“动”是“静”而已。同样的道理,“空”和“有”,也同是这个原则。“生”和“灭”也不例外。
形而上之道的“静”
那么,究竟有没有一个真正的静态呢?答案:有的。这是说在心理意识作用上,在物质世界的现象上,都是有的。换言之,说并无一个真正的动和静的分别,是指形而上的道体功能而言。至于在有形有质的后天作用上,动和静的确是有比量(比较)的不同。
尤其在注重“内明”之学,作心理修养方面,更容易体会到静态,它和起心动念之间,大有差别的不同。其实,也可以说,在心性修养上,它和“止”“定”的境界,是在程度上,有深浅的差别而已。
讲到这里,只好用偷巧的办法来说明,我们心理意识的思潮,连带情绪的波动,正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夹泥沙而俱下,无法制止。历来治水的办法,一是疏导,一是堵防。《大学》所说治心的方法,第一步便是“知止”。所谓“止”的方法,就如治水一样,姑且打了一道堤防,先用智知来制心一处,渐渐分散流量,加以疏导。将犹如奔竞流水的此心,引入渠道以后,归到一个平原湖泊的时候,渐渐变成止水澄波,清风徐来,微波不兴,就是达到了“知止而后有定”的境界了。
但必须要知道,这样的“定”境,只是“内明”自修治心的一种现象,还不是定慧的一种最高境界。然后由“定”到“静”,那便是指“定境”上量和用的不同。静到了与外界隔绝,犹如《书经》记载大舜:“烈风雷雨弗迷”。又如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是山崩地裂,也如不见不闻,只有一个心境的静境存在。但纵使这样,也还是静的一种过程。
如由静境再进深入,就可到达没有内境外在的不同,到这里很难说清楚,只好用佛教《楞严经》上的话“净极光通达,寂照含虚空。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来表达。不过,特别要注意,它所说的“光通达”的光,并非如一般宗教迷信者所解说的,如电光,或是太阳、月亮似的光,或者在头顶上,画一个光圈的光。这里所说的光,是形容词,是智慧成就的光,并非有相的光亮。
千斤之重的“能”字
我们有了前面所讲的理解,然后,再回转来读曾子的《大学》,所谓“定而后能静”的句子,他所用每一个“能”字,都不是只为写文章做介词或语助词而用的!先由“知止”,才能够得“定”。再由“定”了,才能够得“静”。这一直连下来的“能”字,实在是一字千斤之重,不可轻易忽略过去。有些年轻同学,学了几天或几个月的静养功夫,便自吹得太大了!我只好笑说:“你真能,我愧未能。”中国的俗语说得好,你真“能干”!能才干,如不能而干,安得不糟且糕哉!
再说,“定”和“静”的差别,只好再借用水作譬喻:我们把流动中的浊水,装到一个容器(玻璃杯子)里,先让它不再流动了,便似“止”的状态。然后投进一点明矾,渐渐使水质澄清了,便似“定”的状态。等到水里所有混浊的泥沙,完全沉到杯底,水净沙明,玻璃与水,内外通明一色,便似“静”境的类比了。好了!听了不要用心去求静;一有用心,“君心正闹在”,早已不静了!
十七、无处将心为汝“安”
既然已经“静”了,为什么又说“静而后能安”呢?普通我们都说安静一点,安定了才会静,为什么《大学》却说静了才能安呢?你说对了,我们个人或人群社会,和外物的情形一样,当乱哄哄的时候,只要安定下来,才有宁静现象的出现,所以便有惯用的“安静”这个口语。但《大学》所讲的“静而后能安”,是由讲究心性修养的“内明”的实践经验,以及“外用”在人群社会的历史经验得来的总结定论,由静才能安。心乱则身不能安,社会动乱则国不能安,这是很平凡的现实。
至于说到“内明”之学,由心性修养到“静而后能安”的境界,它的实际情形,曾子在《大学》本文中,并无进一步的说明。即如宋儒理学家们,也轻轻易易绕过这个“安”字而不说了。事实上,“安”之一字,真的很难说。不得已,只好再向左邻右舍去找。但道家说得太玄,是偏于生理和物理的变化而言,恐怕大家误解,又胡乱去弄什么特异功能等花样,反而离道愈远了!因此,还是向佛家借用,较为合于逻辑。
须先做到身心“轻安”
无论如何,如果要讲修“止”、修“定”的方法和理论,向佛家输入的确是货真价实,一点欺人不得。我们在前面研究“定”学时,已经提过佛家还有“暖”、“顶”、“忍”和“世第一法”这些现象,名为“四加行”。所谓“加行”,犹如现代工商业惯语叫做“加工”的意味。无论在大小乘哪一种修“定”的方法,都有这种“四加行”的附带作用。但在大乘的修习“止”、“观”的原则上,总结经验,便把这种“四加行”,归到一个很扼要的名词,叫做“轻安”。它包括“心轻安”和“身轻安”两个方面。所以真正作“内明”之学的心性修养功夫,到了“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的层次,有如宋儒理学家们所说“人欲净尽,天理流行”的境界时,便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此心此身,两者都有一种“轻安”清新的感觉。不过,还没有到达如《易经·系辞上传》所说“洗心退藏于密”的高层次。
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便可知道与“轻安”相反的,就是“粗重”了!我们平常人,心粗气浮,那是很习惯的自然现象。至于这个身体吗,事实上,无时无刻不在病态的粗重拖累中。不过,人们已习惯于这种粗重感觉,如果忽然觉到轻灵得没有身体感受,一定会发狂,自认为没有我了!所以,道家和佛家传入西藏的密宗一样,有些人拼命修气、修脉(明点、拙火)等等,想把自身转化而飞空无迹,却忘了佛所再三告诫,以致去不掉“身见”,反而增加“见惑”的障碍。同样的,也不明白老子所说“外其身而身存”的原理。
彻底“安心”的故事
如果要再进一步了解心安和安心的上乘道理,那么,且让我们简略介绍中国的禅宗二祖神光的故事,可供大家参考。神光禅师,在他未出家以前,是一位研究《易经》等学问,很有造诣的大学者。为了追求形而上道,自己在香山(河南)打坐修定很多年。注意,他很多年的修习“定”、“静”等工夫,当然已有相当的心得,并非泛泛之辈。后来,他听说传佛心印的禅宗祖师达摩大师在嵩山少林寺面壁,他就来求见大师,向他求法。达摩祖师一见,反而大加训斥他一顿,使他难堪。但他为了表示极其至诚恳切的决心,甚至砍下了自己的臂膀。达摩大师因此而逼问他:“你要求个什么?”神光便说:“我心未宁,乞师与安。”达摩大师说:“将心来,与汝安。”你拿心来,我为你安。神光听了,愣了半天,说:“觅心了不可得。”我找我的心,怎么也找不到在哪里啊!达摩大师就说:“与汝安心竟!”我已经为你安了心了!神光因此大悟,成为中国禅宗的第二代祖师。
请想,这个故事,同《大学》的“静而后能安”,你说有关还是无关呢?到底达摩和神光是怎样安心的,这便是“洗心退藏于密”的真奥妙了!但须达到“静而后”再来体会才行。
十八、众里寻他千百“度”
接着“静而后能安”以后,便是“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我们为了节省时间,快速一点作出结论。可以说,由“知止”开始,一直到“定、静、安”的程序,是“内明”学养“定”学的功夫层次。所谓“静、安”,是“定”学效果境界的扩充。至于“虑”和“得”,那便是“慧观”智知的成果。
“虑”及“思”、“想”的意义
“虑”字,原来是作思想的思字解,同时也有转注为忧思的意义。到了我们现代,惯用的名词,如忧虑、顾虑、考虑、思虑等,虽然每个名词的内涵,都有一些大同小异之处,但大体上,还是属于以思想的思字为中心。读古书古文,首先必须先从认识中国字的训诂着手,因为文字是思想言语的符号,尤其中文的方块字,用一个字做符号,就可归纳了好几个类同的意思。不像其他的文字,用好几个字母的符号,结合在一起,代表了一个意思。现在因为社会结构形态不同了,又受古今中外文化交流的汇通,所以文字也变成集合好几个字,才代表一个意识思想的内涵。
《大学》用“虑”字代表“精思”,是当时的习惯。但在秦汉以后,跟着时代的变易,以用“思”字为多,而普通说话,是用“想”字为普遍。再下来到了魏晋以后,直到隋唐之间,因有梵文佛学的输入中国,必须要注重“因明”(逻辑)的思辨,所以把平常习惯混合互用的“思”和“想”字,必须分开说明。“想”字,是属于在心理上、头脑里的粗浅现象,叫它为“妄想”,甚至叫它是“妄心”。因为这种现象,它是跳跃不定,莫名其妙地一会儿自来,而又不知所以,一会儿又转过去了。它是虚妄不实在的,所以命名它是“妄想”。至于“思”字,它跟“妄想”不同,它是细致的、宁静的,并不像“妄想”一样,有扰乱自心的作用。譬如我们读过的书或经过的事,忽然忘记了,便要拼命去追忆、寻找,这便是“想”的作用。如果记得非常熟悉的书或事情,根本不用费心去找,自然而然、轻轻松松就知道了,这便是“思”的作用。
“虑而得”的道理
有了前面所讲的了解,就可明白“虑而后能得”的内涵了。甚至可说这个“虑而得”的道理,就如子思著《中庸》所说“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的境界。等于佛学所说的“慧观”或“观慧”是相同的情形。那么,“虑而后能得”,得个什么呢?答案:因为经过“知、止、定、静、安”的治心修养以后,思虑的慧力开发了,就可得入“明明德”而见道的真正成果。这便是关照上文,“大学之道”与“明明德”,不是空言思想,是有它实际的学养内涵啊!因此,他的下文,便有“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的结语。他是说,任何一样东西,都有一个根本的基因,也有一个顶点的末端。任何一件事情,总有最初开始的动因,然后才有最后成就的终结。如果一个人能够知道哪个应该是在先要做的,才能得到最后好的成果,那么他就可以接近入道之门了!同样的道理,你要明白“大学之道”、“明明德”的学问成果,必须要知道先从“知、止”开始,逐步渐修,进入“定、静、安、虑”,而“得”到明悟“明德”,才可以说真的能够接近“大学之道”的大道了!
说来真可笑,也很惭愧,曾子著作《大学》,为我们所讲的开头一段,他只用了五十八个字,我们却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还不知道了解得对了没有。如果碰到庄子,他又大笑我们在偷啃死人骨头,可能还咬错了地方,把脚趾头当顶骨用呢!不过不要紧,我们这样研究,总比六七十年前三家村的老学究稍好一点。为了研究《大学》,昨天刘雨虹老师还为我讲了个笑话说:从前有一个乡村里的财主,开了一个家塾,请了两位先生来教书,一位先生带一班学生在楼上,一位先生带一班学生在楼下。楼上楼下,都先教学生读《大学》。楼上的先生教的是:“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啊哟!怎么少了一个“得”字呢?楼下的先生也正在教《大学》:“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啊哟!怎么多了一个“得”字呢?有一位学生就说,先生,楼上的先生说少了一个“得”字,这位先生一听便说,那好,我们把这个“得”字借给楼上好了!
故事很有趣,好像瞎编的,其实,过去时代确有这样一类似通不通的教书先生。我在童年的时候,听过很多这一类的故事,现在,我也算得是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