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冬日梦(4)
漆黑的街道上已经亮起了灯,富家宅院在他们身边若隐若现。他在莫蒂默·琼斯家白色的庞然大物前停下车来。房屋静静沐浴在温润的月光下,显得迷离而壮丽,令他震惊。那坚壁高墙、钢梁铁柱,那恢宏宽广、金碧辉煌,无不彰显出他身边人的青春美貌,衬得她更加纤弱,就像看蝴蝶挥翅,卷起一缕清风。
他静静坐着,一言不发,脑子里乱得快要炸开,唯恐一动就忍不住揽她入怀。两滴泪滑下她湿润的脸颊,颤颤巍巍地挂在上嘴唇边。
“我比任何人都美,”她抽噎着说,“可为什么就是得不到幸福?”晶莹的泪眼撕扯着他的决心。她的嘴角渐渐垂下,带着优雅的悲伤:“如果你还要我的话,我愿意和你结婚,德克斯特。我猜你觉得我不值得了,可是我会为你变得更美的,德克斯特。”
千言万语涌上他的舌尖打转,愤怒的、骄傲的、热情的、怨恨的、柔情蜜意的……紧跟着,一阵情感浪潮冲刷过他的全身,卷去了他残存的理智和疑虑,抛开了一切有关契约与名誉的顾虑。正在说话的,是他的女孩,是他所拥有的,他的美人,他的骄傲。
“你不进来吗?”他听见她呼吸急促,发出邀请。
片刻之后。
“好吧。”他颤声说,“我进来。”
五
奇怪的是,无论事情刚刚结束时,还是之后很久,对于那一夜,他都没有后悔。十年过后,回头再看,朱迪对他的热情只坚持了一个月,这根本无足轻重。他重拾旧情,到头来不但害得自己更加痛苦,还大大伤害了艾琳·希瑞尔和艾琳的父母,他们都曾对他那么好。这也无关紧要。对于艾琳的痛苦,他并无切身感受,脑海中也没留下什么鲜明的印象。
德克斯特骨子里有着一副铁石心肠。城中的非议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不是因为他将要离开这座城市,而是因为那种情形下,外界的任何态度都不免流于表面。他对大众的看法完全不感兴趣。甚至,当发现无论是想要把控自己从根本上改变两人关系,还是掌控住朱迪·琼斯,一切努力都是无用功时,他也就不再怨恨她了。他爱她,而且会一直爱下去,直到他老到无力再爱——可他却无法拥有她。为此,他尝到了深切的痛苦,只有最刚强的人才能抵受得住,一如从前,他也曾浅尝苦涩,却换得了巨大的快乐。
朱迪废除婚约的理由是,不想从艾琳身边“把他抢走”——这个曾对他势在必得的朱迪。即便是这样完全虚伪的谎言也没激起他的反感。他早已无爱无恨,不喜不悲了。
他在二月动身去了东部,打算卖掉手头的洗衣店,到纽约安家落户。但三月里,战争蔓延到美国,改变了他的计划。他回到西部,将生意统统移交给合作伙伴,四月底便加入了第一期军官训练营。千万青年为了寻求慰藉而投身战争,期望能从混乱纠结的感情中抽身退步,他只是其中之一。
六
请记住,这篇小说不是他的传记,虽说到底还是牵扯了许多与他的年少梦想无关的杂事。到现在,杂事快讲完了,他的故事也要结束了。接下来,就只剩一个小插曲,那是七年之后的事。
事情发生在纽约。他在那里的事业发展很顺,顺利到几乎没有他过不去的坎。他三十二岁,除开战争结束后匆匆来去的那一次,已经七年没有回过西部。为了些生意上的事,一个名叫德夫林的男人从底特律前来拜访他。就在那时,在他的办公室里,意外出现了。可以说,他生命里这特殊的一段就此画上了句号。
“这么说,你是从中西部来的了?”那个叫德夫林的男人漫不经心地说,“这真有趣——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男人一定是在华尔街出生长大的呢。说起来,我在底特律有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他的妻子就是你家乡的人。他们结婚时我还是迎宾员呢。”
对于接下来即将听到的话,德克斯特并没有在意。
“朱迪·西姆斯。”德夫林平平淡淡地说,“她以前叫朱迪·琼斯。”
“是的,我认识她。”一阵迟来的焦躁袭来。当然,他听说她结婚了,可或许是刻意回避的结果,他没有听到更多的消息。
“那真是个好姑娘。”德夫林不知想起了什么,“我多少有些为她感到可惜。”
“为什么?”德克斯特内心的某根弦立刻惊醒,绷紧起来。
“噢,卢德·西姆斯现在已经一塌糊涂了。我不是说他虐待她,只是他酗酒成性,还到处鬼混——”
“不是她到处鬼混?”
“不。她待在家里守着孩子们。”
“噢。”
“对他来说,她也是太老了一点。”德夫林说。
“太老!”德克斯特失声叫道,“嘿,伙计,她才二十七岁。”
他现在满脑子疯狂的念头,只想冲到大街上,跳上一班开往底特律的火车。他神经质般地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
“你一定很忙吧,”德夫林赶紧道歉,“我没留意——”
“不,我不忙。”德克斯特努力稳住声音,“我一点也不忙。一点也不忙。你是说她——二十七岁?不,是我说她二十七岁。”
“是的,是你说的。”德夫林干巴巴地附和道。
“接着说,后来怎样了。接着说。”
“你的意思是?”
“关于朱迪·琼斯的事。”
德夫林茫然地看着他。
“噢,那个——我知道的就这些了。他对她很不好,简直像个魔鬼。啊,他们并没有离婚或其他什么打算。他鬼混得最厉害的那阵儿,她也原谅他了。事实上,我都觉得她是爱他的。刚到底特律时,她还是个挺好看的姑娘。”
挺好看的姑娘!这话在德克斯特听来可够刺耳的,简直荒唐。
“那么她——不再是个好看的姑娘了?”
“噢,还过得去吧。”
“你看,”德克斯特猛地坐下,说,“这我就不太明白了。你说她是个‘挺好看的姑娘’,又说她‘还过得去’。我不懂你什么意思——朱迪·琼斯根本不是什么‘好看的姑娘’。她美极了。嘿,我认识她的,我认识她。她是个——”
德夫林愉快地笑了起来。
“我不是想吵架,”他说,“我觉得朱迪是个好姑娘,我喜欢她。可我不明白,像卢德·西姆斯那样的男人怎么可能疯狂地爱上她,可他的确就是爱上了。”然后,他补充道,“许多女人都和她一样。”
德克斯特紧紧盯着德夫林,胡乱猜想着,这里头一定有个什么特别的理由,也许是这个男人太迟钝,也许是他们之间有什么私怨。
“许多女人都会这样,容颜渐老。”德夫林捻了个响指,“你一定也见过这种事。也许我是真的忘了当初婚礼上的她有多美。你瞧,之后我见过她太多次了。她的眼睛很漂亮。”
德克斯特陷入了某种混沌之中。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无端端地感到醉意昏沉。他知道自己在大笑,为了德夫林说的某些话,却不知道究竟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几分钟后,德夫林离开了,他躺在沙发上,眼望窗外,太阳已经沉到了纽约城的天际线背后,留下一片粉红鎏金的迷人光影。
他曾经以为再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以为自己早已钢筋铁骨百毒不侵,可现在他知道了,就在刚才,他又失去了一些东西,就像是亲自迎娶了朱迪·琼斯,却眼睁睁看着她的如花容颜渐渐凋零,毫无二致。
梦已消逝。他身体里有某些东西也被带走了。一阵莫名的恐慌袭来,他抬手捂住双眼,努力回想着雪利岛的画面,水浪轻拍湖岸,月光笼罩回廊,高尔夫球场上的条纹棉布衬衫、火辣辣的太阳和她脖颈上的金色绒毛。还有她的嘴,滋润着他的吻;她忧愁的眼,盈满哀伤;清晨里,充满新鲜活力的她就像一匹崭新笔挺的亚麻细布。怎么了,世上再也没有这些了!它们曾经存在过,却再也不在了。
这么多年来,泪水第一次滑下了他的面颊。可这一次,它们是为他自己而流的。他不在乎嘴或眼或抚动的双手。他想要在乎,却做不到。因为他离开了,再也回不去。大门已经关闭,太阳已经西沉,佳人不再,只有钢铁般灰白黯淡的美禁得住时光砥砺。就连他过去经历的种种伤痛,也都留在了那个国度里,关于梦幻的,关于青春的,关于丰裕人生的,那个冬日梦绽放的国度。
“太久了,”他念叨着,“太久了,我本来有的,可现在都没了。现在都没了,都没了。我不能哭。我不能牵挂。那些东西,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