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阴影(2)
“芝加哥。”影子回答说。他妈妈年轻时住在芝加哥,十几年前也是在那里过世的。
“我说过,大风暴就要来了。低下脑袋忍耐,影子伙计。这就好像……他们怎么称呼那些扛着大陆漂来漂去的东西?叫什么板块来着?”
“地质构造板块?”影子碰运气乱猜一通。
“没错,地质构造板块。这就好像大陆骑在板块上漂来漂去。当北美洲就要撞上南美洲的时候,你可不希望待在两块大陆中间。懂我的意思了吗?”
“完全不懂。”
他微微眨了眨一只棕褐色的眼睛。“别说我没事先警告过你。”萨姆·菲特士说着,舀起一块正在颤动的橘子味果冻,塞进嘴里。
那一晚,影子一直半睡半醒,聆听新狱友在下铺打呼噜的声音。相邻的几间囚室之外,有人正像野兽一样呜咽、号叫、抽泣。时不时地,有人会对那人咆哮一通,让他闭上他妈的臭嘴。影子极力不去理会这些噪音,让时间安静地缓缓流过,独自一人沉浸其中。
还剩下最后两天,四十八小时。这天的早餐是麦片和监狱里的咖啡。吃饭时,一个名叫威尔森的看守突然用力拍拍影子的肩膀。“你是影子吗?跟我来。”
影子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良心。良心很安宁,但在监狱里,这并不意味你没招惹上大麻烦。两人并肩走着,脚步声回荡在金属与混凝土构成的空间里。
影子喉咙深处涌起一股恐惧的味道,和苦咖啡一样苦涩。不幸的事就要发生了……
在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悄悄说话,说他们要给他多加一年刑期,要把他关进禁闭室,要切掉他的双手,割掉他的脑袋。他安慰自己说,胡思乱想太愚蠢了,可心脏仍然跳得几乎蹦出胸膛。
“我搞不明白你,影子。”两人走路时,威尔森突然说。
“什么不明白,先生?”
“你。你他妈的太安静了,太有礼貌了。就像那帮老家伙一样。可你才多大年纪?二十五岁?二十八岁?”
“三十二岁,先生。”
“你是什么种族的?西班牙人?吉普赛人?”
“我也不知道,也许吧,先生。”
“也许你血管里还混有黑鬼的血。你有黑鬼的血统,是不是,影子?”
“有可能,先生。”影子挺了腰身,眼睛凝视前方,集中精力不让自己被这个男人激怒。
“真的?我只知道,你他妈的真有点瘆人。”威尔森有一头沙金色的头发、沙金色的脸,还有沙金色的傻笑,“你马上就要离开我们了?”
“希望如此,先生。”
“你还会回牢里来的。我从你眼神里能看出来,你就是一团糟,影子。如果按照我的办法来,你们这群混蛋谁也别想离开这里。我们就应该把你丢进洞里,让你自生自灭。”
那叫地下秘牢,影子心想,但是他没有说出口。这是在监狱里生存的准则:他不会回嘴,不会说任何涉及监狱看守工作安全的事,不会讨论和罪犯悔改的本性、改邪归正、再度犯罪率有关的话题。他不会说任何有趣或抖机灵的话,而且,从安全的角度来说,如果要和监狱里的警官交谈,只要有可能,他索性就不开口说话。只有在被问话的时候才回答。管好自己的事,别惹麻烦。离开监狱,平安回家。泡一个悠长的热水澡,告诉劳拉你多么爱她,重新开始生活。
他们穿过几个检查关卡,每次威尔森都要出示他的身份卡。上了几层楼梯后,他们终于来到典狱长办公室门前。影子从未到过这里,但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门上悬挂着黑色字母拼写的典狱长姓名牌——G.帕特森。门旁有一个微型指示灯。
上面的红灯亮着。
威尔森按指示灯下面的门铃。
他们安静地站着,等了几分钟。影子试图安慰自己说一切都很正常,等到星期五早晨,他就可以搭飞机回到家乡鹰角镇。但在内心深处,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个想法。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威尔森打开门,两人走了进去。
过去三年里,影子只见过典狱长寥寥几次。一次是他带领政客参观监狱,影子没有认出他;另一次是在一级防范禁闭期内,典狱长面对他们几百号犯人讲话,告诉他们监狱已经人满为患。既然超员的状况要维持下去,他们就要学会适应这一切。这次,影子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他。
近看之下,帕特森显得更加憔悴。他长着一张长方脸,灰色的头发修剪成军人式样的短寸头,身上带着一股止汗剂的味道。他身后是一排书架,上面所有书的书名里都带着“监狱”两个字。办公桌上整洁干净,除了一部电话和一本撕页式的台历外,空无一物。他的右耳上还戴着一个助听器。
“请坐。”
影子坐下来,注意到对方彬彬有礼的语气。
威尔森站在他背后。
典狱长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档案,在他的办公桌上摊开。
“档案上说,你因为恶性袭击和殴打他人被判刑六年。你已经服刑三年,原本应该在这个星期五获得假释出狱。”
原本应该?影子感到自己的肠胃都纠缠成一团。他想知道他们给他增加了多长的刑期——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但他开口回答时却变成了:“是的,先生。”
典狱长舔舔嘴唇。“你说什么?”
“我说:‘是的,先生。’”
“影子,我们今天下午就释放你,比原定日期提前几天。”典狱长说话时没有丝毫喜悦之色,仿佛正在宣布死刑判决。影子点点头,他等着下面就要公布的坏消息。典狱长低头看看桌上的文件。“鹰角镇约翰纪念医院传来的消息……你妻子,她今天凌晨去世了,死于车祸。我很遗憾地告诉你这个不幸的消息。”
影子再次麻木地点点头。
威尔森押送他回牢房,一路上什么都没有说。他打开牢房的锁,让影子进去,然后才说:“这就像那个‘好消息坏消息’的玩笑,是不是?好消息是,我们提前释放你了;坏消息是,你老婆死了。”他哈哈大笑起来,好像真的很好笑似的。
影子依然沉默不语。
他麻木地收拾了自己的私人物品,把几件东西转送给了他人。他留下洛基送的希罗多德和那本教人玩硬币戏法的书。丢下从监狱工厂里偷带出来的空白金属片时,他心里有一瞬间的伤感,那是他原先代替硬币练习戏法用的,后来他才在洛基的书里找到真正的硬币。外面的世界有的是硬币,真正的硬币。他刮干净胡须,穿上普通人的衣服,然后穿过一道又一道的监狱牢门。当他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时,居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空虚。
天空阴沉沉的,开始下雨,寒冷刺骨的雨。小冰雹打在影子的脸上,雨水淋湿了他单薄的外套。获释的囚犯们走出监狱的建筑物,走向一辆原先是校车的黄色巴士,坐车前往附近的城市。
上车后,所有人都已经被淋湿了。影子心想,一共有八个人获释离开,还有一千五百个囚犯留在背后的监狱里。他坐在巴士里瑟瑟发抖,直到暖气开始让他温暖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
他脑海中充满古怪的幻影。在他的想象中,他正在离开很久很久以前待过的另外一座监狱。
他被关押在没有光线的阁楼房间里,关了很久,他满脸胡须,头发也乱蓬蓬的。看守们押着他走下一条灰色的石头台阶,来到外面充满明亮色彩的广场上,到处都是人和货品。这是赶集的日子,声音和色彩弄得他眼花缭乱。他眯缝着眼睛,看着洒满整个广场的明媚阳光,呼吸着潮湿的充满海盐味道的空气,闻着集市上所有货品的味道,在他身体的左侧,太阳正在海面上闪闪发光……
巴士摇摇晃晃着在红灯前停了下来。
寒风从巴士旁呼啸而过,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沉重地来回摇摆着。车窗上湿漉漉的雨水,把外面的城市模糊成一片红黄相间的霓虹色块。现在刚过中午,但透过车窗看出去,天色却仿佛已是深夜。
“天啊。”坐在影子后面的一个男人,用手抹掉车窗上的水汽,瞪着人行道上匆匆跑过去的湿漉漉人影,“那有个小妞。”
影子吞了一口口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哭过——说实话,他还没有任何感觉。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发觉自己正在回忆一个叫尊尼·拉什的家伙,他刚被关进来时和他住一间牢房。拉什告诉影子,他曾经在服刑五年后获释,口袋里装着一百美元和一张去西雅图的机票,他妹妹就住在西雅图。
尊尼·拉什来到机场,把机票递给站在柜台后面的女人。她要求查看他的驾驶执照。
他把驾照给她看。不过驾照几年前就过期了。她告诉他说这驾照不能用作身份证明。他对她说这也许不是有效的驾驶执照,但肯定可以用作身份证明,上面有他的照片,还标着他的身高和体重。见鬼,如果他不是他本人的话,她以为他是谁?
她请他说话小声一点。
他警告她快点让他上飞机,否则就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他不能容忍她对他的不敬,在监狱里,你绝对不能容忍其他人对你不敬。
结果那女人按了警报器,机场保安很快出现,他们试图说服尊尼·拉什安静地离开机场,他当然不肯离开,双方就开始争执起来。
结果自然是尊尼·拉什不能飞到西雅图了,接下来的几天,他只好待在城里的酒吧里。身上的一百美元花光之后,他带着一把玩具手枪抢劫了一家加油站,好让自己有钱买酒喝。最后,警察趁他在街上小便时抓住了他。很快他又被押回来继续服刑,还因为抢劫加油站多判了几年。
在尊尼·拉什看来,这个故事的教育意义就是:千万别惹恼机场里的工作人员。
“我看教育意义应该是,‘某种行为在特定环境下,例如监狱,可以奏效,但在外面的环境中不仅无效,而且有害’。你觉得呢?”听了尊尼·拉什的故事后,影子忍不住问。
“不对,听我说。我告诉你吧,老兄,”尊尼·拉什说,“千万别招惹机场里那些婊子!”
想起这段往事,影子忍不住微微一笑。幸好他的驾照还有几个月才到期。
“车站到了。所有人都下车。”
车站里充满尿臊味和酸腐的啤酒味。影子钻进一部计程车,告诉司机去机场。他还告诉司机,如果他能安静开车不说话,就多给他五美元小费。二十分钟后他们到达机场,司机一路上果真一句话都没说。
影子磕磕绊绊地走过机场候机楼灯火照明的大厅,他有点担心自己的电子机票,机票上的日期是星期五,不知道能否改签到今天。影子觉得,任何电子的东西似乎都带有不可思议的魔力,随时可能消失无踪。他喜欢自己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
三年来,他的裤袋里第一次装着钱包,里面有几张过期的信用卡和一张VISA卡,他惊喜地发现那张VISA卡的有效期到明年一月底。他有一个机票的预订号码。而且他还意识到自己有一种很确定的感觉:一旦回到家,所有一切都会重新正常起来的。劳拉又会安然无恙。也许这是他们为了让他提前出狱而耍的阴谋诡计。或者事情搞混了:在高速公路上撞车死掉的,是另外一个叫劳拉·莫恩的女人。
透过玻璃幕墙,机场外面灯光闪烁。影子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远处传来轰鸣的雷声。他终于吐出一口气。
一个看上去很疲倦的女人站在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后面,凝视着他。
“你好。”影子冲她打招呼。你是我三年来,第一次面对面说话的活生生的陌生女人。“我有一个电子机票的预订号码。我本应该在星期五搭飞机的,但我今天有事必须提前飞。我家里有人去世了。”
“很遗憾听到这么不幸的消息。”她敲打着键盘,盯着电脑屏幕看,然后又敲打几个键,“没问题,我把你安排在三点三十分的那班飞机上。不过飞机可能会因为暴风雨延迟起飞,所以请注意看屏幕上的通知。要托运行李吗?”
他举起自己的背包给她看。“这个不需要吧?”
“不用,”她说,“可以带上飞机。你有没有带照片的身份证明?”
影子掏出驾照给她看。他向她保证,没人让他带炸弹上飞机。她给他一张打印好的登机牌,他穿过金属安检门,背包也通过了X光机。
机场并不很大,但还是有不少人正在无所事事地四处闲逛。影子觉得相当有意思。他注视着人们随随便便地放下自己的包,注意到他们随随便便地把钱包塞进口袋里,看着他们把行李放在椅子下面,根本不费心照看。这一切都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监狱。
距离登机还有三十分钟,影子买了一片比萨,嘴唇不小心被上面的热芝士烫到了。他拿着零钱,走到公用电话,给筋肉健身房的罗比打电话,接通的却是自动答录机。
“嘿,罗比。”影子说,“他们告诉我说劳拉死了,还让我提前出狱。我在回家的路上。”
因为人们总是会犯错,他见过这种情况,所以他给家里也打了个电话,然后听到劳拉的声音。
“嗨,”她的声音在说,“我现在不在家,或者暂时不能接电话,请留下口信,我会及时回复。祝您愉快!”
影子无法对着机器留下任何口信。
他坐在登机口前的塑料椅子上,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包,把手都抓痛了。
他在回忆自己第一次遇见劳拉的情形。那时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奥黛丽·伯顿的朋友。当时他和罗比坐在奇齐餐厅的椅子上闲聊着什么,大概是在聊某个健身教练宣布说她要创办自己的舞蹈室。劳拉跟在奥黛丽身后走进来时,他发现自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有一头栗色长发,双眸如此湛蓝,以至于影子以为她戴着一副彩色隐形眼镜。她点了一杯草莓代基里鸡尾酒,而且坚持要影子也尝一口。他听话地喝了之后,她开心大笑起来。
劳拉喜欢和别人一起分享她喜爱的食物。
那天晚上,他和她吻别,互道晚安,她嘴唇上还带着草莓代基里鸡尾酒的甜味。从此他再也不想吻其他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