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阴影(12)
她伸出手臂指向它。寒风把她的睡袍刮得贴到皮肤上。在那一瞬间,她的乳房,还有乳晕周围小小的鸡皮疙瘩,全都贴在白色棉布上,清晰可见。影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人们把它叫作奥丁的马车,也叫大熊星座。在我家乡,我们相信有一个魔怪,不是神,但是有点像神,是一个邪恶的怪物,被锁链捆绑着,禁锢在那个星座上。如果它挣脱锁链逃跑了,就会吞噬世上的一切。负责看守天空的是三姐妹,她们整日整夜地看守着。一旦那个囚禁在星星上的怪物逃脱了,整个世界就要被毁灭。‘扑’的一声,就像那样完蛋了。”
“人们竟然相信那种传说?”
“他们相信。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相信。”
“所以你一直在看,想看自己能否看到星星上的怪物?”
“差不多是吧。你说对了。”
他笑起来。如果不是天气太寒冷的话,他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周围发生的一切,感觉就像一场梦。
“我能问你多大年纪了吗?你的姐姐们看起来都很老了。”
她点点头。“我是最年轻的一个。卓娅·乌特恩亚亚在早晨出生,卓娅·维切恩亚亚在傍晚出生,而我,是在午夜出生的。我是属于午夜的妹妹: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你结婚了没有?”
“我妻子去世了。上周出车祸死了。昨天是她的葬礼。”
“我很遗憾。”
“昨天晚上她来看望我了。”把这秘密说出来并不困难,在黑暗的夜晚和柔和的月光下,白天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现在说出来却是如此的自然。
“你问她想要什么了吗?”
“没有。我没有问。”
“也许你应该问问她。向死人提问是最明智的选择。有时候他们会告诉你真相。卓娅·维切恩亚亚告诉我你和岑诺伯格下棋玩了?”
“是的,他赢得了用锤子敲碎我脑袋的权利。”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们总是把人带到山顶,带到高地上。他们用石头敲碎活人祭的牺牲者的后脑,向岑诺伯格献祭。”
影子忍不住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屋顶上只有他们两人。
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哈哈大笑起来。“傻瓜,他当然不在这里。不过你也赢了一盘棋。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前,他不会敲碎你脑袋的。他保证过先不杀你的。想杀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就像他杀掉的那些牛一样,它们总是第一个知道死亡即将来临。否则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不是吗?”
“我感觉,”影子对她说出真心话,“我好像进入了一个拥有自己一套逻辑的世界中,这个世界有属于自己的规则。这就好像做梦的时候,就算在梦里,你也知道有你不能破坏的规则,但是你根本不知道规则到底是什么,或者规则意味着什么。我搞不清我们现在谈论的话题,搞不清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自从出狱之后,很多事情我都搞不清了。但我正在努力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她说着,用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有人曾经给过你保护的力量,但你已经失去它了,你放弃了那份力量,你曾经将太阳的力量握在手中,那是生命的力量。我能给你的保护力量要虚弱许多,是来自女儿,而不是父亲的保护。但有点保护总比没有的强,对吧?”她的白发被寒风吹起,飘拂在脸上。影子觉得该回屋里了。
“我也要和你打一架吗?还是也比赛下棋?”他傻乎乎地问。
“你甚至都不必吻我,”她告诉他说,“就能拿走月亮。”
“什么?”
“拿走月亮。”
“我不明白。”
“看着。”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说。她举起左手,放在月亮前,拇指和食指好像正捏住月亮的边缘。然后,手指轻柔地一动,仿佛扯了一下高挂天空的月亮。就在那一刻,她似乎真的把月亮从夜空中摘了下来。可紧接着,影子就看到月亮依然在天空散发光芒。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张开手掌给他看,食指和拇指间捏着一枚纯银的印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硬币。
“干得真漂亮。”影子惊叹,“我没看到你是怎么把硬币藏在手里的,也没看明白最后那一下是怎么变的。”
“我没有把它藏在手中,”她说,“我摘下了月亮。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好好保护它。给你,这次不要再送给别人了。”
她把银币放在他右手掌心里,合上他的手指,让他握住它。银币在他手中感觉冷冷的。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俯过身来,手指轻轻合上他的眼睛,然后吻了他,在他双眼的眼皮上各吻了一下。
影子在沙发上醒过来,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穿戴整齐。一道狭长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他起身下床,走到窗户前。白天日光照射下,房间显得更加小了。
从昨晚到现在,有什么东西一直困扰着他。当他向外张望外面的街道时,这份困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窗外根本就没有消防逃生梯。没有阳台,也没有生锈的金属梯子。
可是,依然被他牢牢抓在手心、在白天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正是那枚1922年制造的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银币。
“哦,你起床了。”星期三从房门口探进头,“太好了。想喝咖啡吗?我们就要去抢劫银行了。”
来到美国
1721年
艾比斯先生在他的皮面笔记本上写道,要了解美国的历史,你必须知道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美国历史是虚构的,是用炭笔画出来的简笔画,专门给小孩子,或者容易厌烦的人看的。因为,美国历史的绝大部分都是未经检验、未经想象和未经思考过的,只是真实事物的表象,但不是真实事物的本身。作为虚构,它还是不错的,他继续写道,停了一下,把笔尖伸进墨水瓶沾满墨水,顺便理清自己的思路,这个虚构的历史说,美国是由朝圣者们所建造的,他们希望并且相信,在这里可以寻找到自由。他们来到美国,迁移到各地,生下后代,填满空旷的土地。
事实上,美国殖民地是被当作倾倒社会渣滓的垃圾场和逃脱死刑的地方而存在的,是一块被遗忘的土地。在那个年代里,在伦敦,你可能只因为偷了十二便士,就被吊死在泰伯恩行刑场的绞刑架上。在这种情况下,美国流放地就成为了仁慈的象征,成为人生的第二次机会。但是,相较条件恶劣的流放,有些人觉得还不如从绞刑架往下一跳、双脚在空中来回乱蹬,直到蹬不动为止更容易一些。所谓流放,可能是五年,十年,甚至是一辈子。全由判决决定。
你被卖给一个船长,搭乘他的船(船舱挤得像奴隶船),然后就来到了美国殖民地,或者西印度群岛。下了船,船长就会把你当作契约仆人卖掉,你将用劳动来偿付买主付出的价格,直到契约期满为止。但这样,你至少不用在某个英国的监狱里等着被吊死(那时候,监狱只是暂时关押犯人的地方,不是服刑的地方。你在监狱里蹲着,直到获释、被流放,或者被吊死)。契约期满后,你就可以重获自由,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你还可以贿赂船长,在你流放期满之前就把你偷偷运回英国。有人就这样做过。但是,只要有人发现你私自从流放地返回,比如说旧日的死对头,或者有宿怨的老朋友,看见你并且告发你,你就会毫不犹豫地被绞死。
这令我想起艾茜·特瑞格温的一生。他停顿片刻,从壁橱里拿出一个红褐色的大墨水瓶,把墨水灌进桌上的小墨水瓶里,笔尖蘸蘸墨水,继续写下去。她来自英国西南部康沃尔郡寒冷悬崖边上的一个小村庄,她的家族在那里生活了不知道有多久。她父亲是渔民。可笑的是,他同时还是一个打劫船难的家伙。每当风暴即将来临时,他们把灯高高挂在危险的悬崖暗礁上,引诱船只撞上暗礁,然后夺取船上运载的货物。艾茜的妈妈在当地乡绅的家中做厨娘。十二岁的时候,艾茜也开始在那里干活,在洗碗间工作。她是一个瘦弱的小丫头,长着大大的棕色眼睛和棕黑色的头发。她干活并不积极,总是偷偷溜出来,缠着别人讲故事和传说给她听:关于比奇斯小精灵和保护者、荒野上的黑狗,还有在海边徘徊的穿海豹皮的女人的故事。每天晚上,在厨房里干活的人总是不顾乡绅的嘲笑,把一瓷碟最香滑的牛奶放在厨房门外,给比奇斯小精灵喝。
几年过去了,艾茜早已不是那个瘦弱的小丫头了。现在的她曲线玲珑,仿佛蓝色大海上的波涛一样起伏有致,一双棕色的大眼睛总是含着微笑,栗色的秀发卷曲着披在肩头。看到乡绅十八岁的儿子巴瑟罗曼时,艾茜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时他刚从拉格比市回到家。那天晚上,她走到树林边上耸立的巨石旁,把巴瑟罗曼吃剩下的面包放在石头上,面包外还缠绕着她的一束头发。第二天,巴瑟罗曼就开始借故找她说话,满意地打量着她。当时,她正在他的房间里清理壁炉,外面的天空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种充满危险的蓝色。
艾茜·特瑞格温说,他有一双如此迷人而危险的眼睛。
没过多久,巴瑟罗曼到剑桥大学上学了。当艾茜的肚子越来越大时,她被开除了。但是孩子还是被生了下来。艾茜的妈妈是个相当优秀的厨娘,为了给她一个面子,乡绅的妻子说服丈夫,让艾茜这个前女仆回到她原来在洗碗间的位置上。
尽管如此,艾茜对巴瑟罗曼的爱情已经转变成对他全家人的仇恨。很快,她找了邻村的一个男人做她的新情人。那家伙叫乔西亚,名声很差。一天晚上,乡绅全家人都睡着了,艾茜在半夜起来,打开侧门的门闩,让她的情人进来。趁着这家人睡觉,他把家里财物洗劫一空。
嫌疑很快落到在宅子里干活的某人身上,很显然,这是有内贼打开了门(乡绅的妻子坚持说她亲自锁上了门闩)。肯定有人知道哪里是乡绅放银器的地方,还有他放钱币、期票的抽屉。艾茜坚决否认任何怀疑,直到乔西亚·霍尼尔被抓。他当时正在埃克塞特市的一个杂货店里,准备把乡绅的一份票据转卖给别人。乡绅认出了自己的票据,结果霍尼尔和艾茜都被送上了审判席。
那个时代的刑法非常残忍,常常草菅人命,霍尼尔在当地法院被判死刑。但是法官很同情艾茜,因为她年轻,或是因为她有一头栗色的秀发,他只判处她流放七年。她被押送到一艘叫“海王星号”的船上,船长名叫克拉克。就这样,艾茜出发前往卡罗莱纳州。在路上,她说服船长成为她的同谋,带她一起返回英国。她要做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去伦敦他母亲的家,那里没有人会认出她来。返航的时候,装犯人的货舱装满棉花和烟草。对于船长和他的新娘来说,这是一段平静安宁、充满快乐的航程。他们好像一对爱情鸟,或是比翼双飞的蝴蝶,无休无止地拥抱对方、向对方赠送表达爱意的小礼物,沉醉其中。
抵达伦敦后,克拉克船长把艾茜安置在他母亲家,老妇人把她当作儿子的新婚妻子,接受了她。八周之后,“海王星号”再次出航,一头栗色秀发的年轻漂亮的妻子,在码头挥别自己的丈夫。然后,她回到婆婆家,老夫人正好不在家,于是艾茜自己动手,拿了一匹丝绸、一些金币,还有一个老夫人放纽扣用的银罐。把这些东西打包之后,艾茜就消失在伦敦的妓院里。
又过了两年,艾茜成为一个熟练的商店扒手,宽大的裙子下面可以隐藏许多赃物,她主要偷丝绸和昂贵的蕾丝花边,生活得还不错。艾茜将她的成功脱逃归功于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的所有精灵们,特别是比奇斯小精灵(她很肯定,他的影响力已经扩展到伦敦来了)。每天晚上,她都把一木碗牛奶放在窗台上。尽管她的朋友们都嘲笑她,但她无疑是笑到最后的一个。她周围的朋友纷纷得了梅毒或淋病,但艾茜还是健康得活蹦乱跳的。
她十九岁那年,厄运还是降临了:她坐在舰队街旁边的十字叉子酒馆,就在贝尔广场不远处。这时,她看到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坐在壁炉旁,显然是刚从大学里毕业的。太好了!飞来的肥鸽子,正好拔毛下锅,艾茜暗想。她坐到他身边,告诉他说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她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去摸他的怀表。就在这时,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她的心脏猛地一跳,然后向下沉去。仿佛夏日雷雨来临前的晴空中那抹危险蓝色的眼睛,再次凝视着她的双眼。然后,巴瑟罗曼少爷叫出她的名字。
她因私自从流放地归来而被关进伦敦西门监狱。艾茜被判有罪,她提出申诉说自己怀孕了,恳求减轻刑罚。监狱里的女舍监见过很多类似这种的申辩理由,但通常都是捏造的。令人意外的是,检查之后,她们不得不承认艾茜真的怀孕了。至于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艾茜始终不肯吐露。
她的死刑再一次被改为流放,但这一次是终身流放。
这次她搭乘的是“海洋处女号”,船上一共有两百名流放犯,都被关在货舱里,像是一群运到市场上去贩卖的肥猪。流感和热病在犯人待的货舱里蔓延,货舱里拥挤得几乎无法坐下,更不要说躺着了。有个女人在货舱后面生孩子的时候死掉了,犯人们挤得那么紧,甚至无法把她的尸体从里面运出来。最后她和她死掉的婴儿一起,被人们从货舱后面的一个小舷窗推了出去,直接抛进波涛起伏的大海中。艾茜已经有八个月身孕了,她奇迹般地保住了胎儿。
在以后的一生里,她经常在做噩梦时梦到自己还待在那个货舱里,然后在尖叫声中醒来,喉咙中仿佛还弥留着当时的感觉和恶臭。
“海洋处女号”在弗吉尼亚州诺福克港口停靠,艾茜的卖身契被一个小种植主买下来。他是一个种烟草的农夫,名叫约翰·理查德森。他的妻子在生下女儿一周后,死于产后热,所以他的家里急需一个奶妈和做所有家务的女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