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阴影(10)
“这个大个子是谁?”她问星期三,“你又雇了一个杀手?”
“你的话伤透了我的心,好女士。这位绅士的名字叫影子。他是为我工作不假,但是为了你的利益。影子,我来为你介绍这位亲切可爱的卓娅·维切恩亚亚小姐。”
“很高兴认识您。”影子礼貌地打招呼。
老妇人像鸟一样盯着他看。“影子,”她说,“这是个好名字。太阳投下的影子拉长时,就到了属于我的时间。你长的可真是个又高又长的影子。”她上上下下地端详着他,笑起来。“你可以吻我的手。”她说着,伸出一只冰冷的手。
影子弯下腰,亲吻她瘦骨嶙峋的手背。她的中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琥珀戒指。
“真是个好孩子。”她说,“我正要去买吃的。你看,我是家里唯一可以赚钱的人,剩下的两个不能靠预言来赚钱。因为她们只肯说真话,但真话不是人们最想听的东西。真话很伤人,让大家心里不舒服,于是再也不肯回来找我们算命了。不过,我可以对他们说谎话,说他们想听的话。我只说好听的预言。所以我才能带面包回家。你想在这里吃晚饭吗?”
“我希望有这个荣幸。”星期三马上说。
“那么你最好给我点钱,多买些吃的,”她说,“我是很清高,但我不傻。另外那两个比我更骄傲,而他是我们中间最骄傲的一个。所以,给我钱后,千万别告诉他们。”
星期三打开钱包,掏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卓娅·维切恩亚亚一把抓了过去,然后继续等待。他只好又掏出二十美元给她。
“这还差不多。”她满意地说,“我们会像对待王子一样喂饱你,会像对待我们的父亲一样款待你。现在,上楼梯到顶层。卓娅·乌特恩亚亚已经起床了,但我们的另一个姐妹还在睡觉,所以上楼梯的时候别弄出太大的动静。”
影子和星期三顺着黑暗的楼梯爬上去。两层楼梯之间的平台上几乎堆满黑色的塑料垃圾袋,闻起来一股子腐烂的蔬菜味儿。
“他们是吉普赛人吗?”影子问。
“卓娅和她家人?当然不是。他们不是罗姆人[6],他们是俄罗斯人。我觉得应该是斯拉夫人。”
“但是她给人算命。”
“很多人都可以给人算命。我自己也干过。”他们爬上最后一层楼梯时,星期三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身体不行了。”
楼梯最顶一级通向一道漆成红色的门。门上有一个窥视用的猫眼。
星期三敲敲门,没有人回答。他又敲了一次,这次声音更大些。
“好了!好了!我听见了!听见了!”里面传出打开门锁、拔出插销的声音,还有安全门链哗啦哗啦响的声音。红色房门打开一小道门缝。
“是谁?”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是被烟草熏得粗哑的苍老声音。
“一个老朋友。岑诺伯格。还有我的同伴。”
门打开到安全门链允许的最大程度。影子看见一张隐没在阴影中的灰色面孔,向外窥视着他们。“你想干什么,格林尼尔[7]?”
“首先,很高兴能再次看见你们。我带消息来和你们分享。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你将会获知对你有利的好消息。”
房门终于敞开。穿着脏兮兮睡袍的这个男人个子矮小,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满脸都是皱纹。他穿着灰色细条纹裤子,穿的时间太久,磨得发亮。脚上穿着拖鞋。短粗的手指间夹着一支没有过滤嘴的香烟,吸烟时手半握成拳形,覆在嘴巴上——影子觉得这种抽烟姿势很像囚犯或者士兵。他把左手伸向星期三。
“欢迎,格林尼尔。”
“这段时间大家叫我星期三。”他说着,和老人握手。
老人浅浅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很有趣,”他说,“还有这位是……”
“这是我的同伴。影子,过来认识岑诺伯格先生。”
“很高兴认识你。”岑诺伯格说,他和影子握了握左手。他的手掌很粗糙,满是老茧,手指尖端全被烟草染成黄色,像被浸泡在碘酒中一样。
“你好吗,岑诺伯格先生?”
“不好。我老了,肠胃痛,后背也痛,每天早上咳得胸口都快炸开了。”
“干吗都站在门口说话?”一个女人的声音问。影子越过岑诺伯格的肩膀,看到站在他背后的那位老妇人。她比她的姐妹更加矮小瘦弱,但头发很长,依然保持着金黄色调。“我是卓娅·乌特恩亚亚,”她自我介绍,“别站在过道里,快进来,到客厅去,从这边走。我给你们泡咖啡去。快,快进来。”
他们穿过门厅,走进公寓套房,房间里充满了煮烂的卷心菜、猫砂和不带过滤嘴的外国香烟的味道。他们被领着穿过一条窄小的走廊,经过几道紧紧关闭的房门,走到走廊尽头的客厅。他们在客厅里那张又大又旧的马毛沙发上坐下,吵醒了正蜷在沙发上睡觉的灰色老猫。它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动作僵硬地走到沙发另一边,重新躺下,警惕地来回瞪着他们几个人,然后闭上眼睛继续睡觉。岑诺伯格在他们旁边的扶手椅上坐下。
卓娅·乌特恩亚亚找到一个空的烟灰缸,放在岑诺伯格身边。“你们想要什么口味的咖啡?”她问客人们,“我们喝的咖啡都是像夜晚一样漆黑,像罪恶一样甜腻。”
“那种很好,夫人。”影子说。他望着窗外街对面的建筑。
卓娅·乌特恩亚亚走开了。岑诺伯格看着她的背影。“她是个好女人,”他说,“不像她的姐妹们。其中一个贪婪成性,而另一个,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睡觉。”他把穿着拖鞋的脚搭在一张低矮的长咖啡桌上,桌面上镶嵌着棋盘,上面到处是香烟灼烧的痕迹和杯子留下的水印。
“她是你妻子?”影子问。
“她谁的妻子都不是。”老人安静地坐了一阵,低头看看自己粗糙的双手,“我们是亲戚,一起来到这里,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岑诺伯格从睡袍口袋里掏出一包没有过滤嘴的香烟。影子不知道那是什么牌子。星期三从浅色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狭长的金制打火机,为老人点燃香烟。“最初我们到了纽约,”岑诺伯格接着说,“我们家乡的人全都到了纽约。后来,我们搬来这里,住在芝加哥。遇上的全是倒霉事,在老家,人们几乎忘记我的存在。在这儿,我像是一段糟糕的记忆,没人想记住我。你知道我刚到芝加哥时做什么工作吗?”
“不知道。”影子回答。
“我在肉食厂找到一份工作,在屠宰车间。阉牛顺着斜坡滑道过来时,我当砸脑袋的。知道为什么管我们叫砸脑袋的吗?因为我们拿着大铁锤,用它砸碎牛的脑袋。砰!胳膊有劲才能干这个活儿,明白吗?然后钩子工把牛的尸体用铁钩吊起来,割开它们的喉咙。他们先把牛血排干,再割掉牛头。我们这些砸脑袋的力气最大。”他拉高睡袍袖子,弯曲手臂,展示在衰老皮肤下依然可见的肌肉,“不光需要力气,那一锤还要有技巧。不懂窍门的话,牛只是被砸晕,或者发怒了。后来,到了五十年代,他们给我们换成钉枪,你把它举到牛的前额,砰!砰!你肯定以为,这下子任何人都可以杀牛了,不过事实并非如此。”他模仿铁钉从牛头穿过的动作,“还是需要技巧。”回忆往事让他微笑起来,露出一口铁锈色的牙齿。
“别再给他们讲杀牛的故事了。”卓娅·乌特恩亚亚用红色的木托盘托着他们的咖啡进来,咖啡盛在小巧的亮釉瓷杯里,颜色深得近乎黑色。她给大家每人一杯,然后坐在岑诺伯格身边。
“卓娅·维切恩亚亚去买东西了。”她说,“很快就回来。”
“我们在楼下碰见她了,”影子说,“她说她给人算命。”
“是的。”她妹妹说,“黄昏时分正是说谎的好时候。我不会说善意的谎言,所以我是不称职的预言者。而我们的妹妹,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她根本就不会说谎。”
咖啡比影子期望的更甜、更浓。
影子道声歉,进了房门入口旁的卫生间,这个像壁橱一样狭小的房间里挂着很多发黄的带镜框的照片。现在刚到下午时分,但天色已经开始渐渐暗了下来。外面客厅里传来争吵的声音。他匆匆地用冷水和味道恶心的肥皂片洗干净手。
影子出来时,岑诺伯格正站在客厅里。
“你带来了麻烦!”他咆哮着,“你只会带来麻烦!我不会听你的!你立刻从我家里滚出去!”
星期三依然镇定地坐在沙发里,喝着咖啡,抚摸着那只灰色的猫。卓娅·乌特恩亚亚站在单薄的地毯上,一只手紧张不安地缠绕着她长长的金发。
“有什么问题吗?”影子好奇地问。
“他就是问题!”岑诺伯格怒吼,“他就是!你告诉他,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帮他的!我要让他出去!叫他立刻滚蛋!你们两个都滚出去!”
“求求你,”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小声点。你会把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吵醒的。”
“你和他一样疯!你想让我也加入他的疯狂计划!”岑诺伯格继续吼叫,一副马上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一截烟灰从他香烟上落下来,掉在陈旧的地毯上。
星期三站起来,走到岑诺伯格面前。他把手放在岑诺伯格的肩上。“听着,”他镇定地说,“首先,这不是在发疯,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其次,大家都会去,你不希望自己被甩下,是不是?”
“你知道我是谁,”岑诺伯格说,“你也知道我这双手干过什么!你想要的是我兄弟,不是我。但他已经不在了。”
走廊里的一道门打开了,一个睡意朦胧的女人声音在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的,我的好妹妹。”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回去接着睡吧。”她转向岑诺伯格。“看见没有?看看你的大吼大叫干了什么好事!过去安静坐下!坐下!”岑诺伯格似乎想要争辩几句,但他身上那股好斗劲儿过去了。突然之间,他显得很虚弱。虚弱,而且孤独。
三个男人在破旧的客厅里重新坐下。房间里缭绕着一圈棕褐色的烟,消失在距离房顶一英尺的地方,就像老式浴缸里的水印。
“这计划没有你可不行。”星期三语调平静地对岑诺伯格说,“如果说你兄弟能胜任,你同样可以胜任。你们这对二元一体的兄弟,比我们任何人都更胜任。”
岑诺伯格什么都没说。
“说到贝勒伯格,你听到什么关于他的消息吗?”
岑诺伯格摇摇头。他垂下视线,看着磨得破破烂烂的地毯说道:“没人听说过他的消息。我几乎被人遗忘了,但是,在我们家乡,还有这里,虽然很少,还是有人记得我。”他抬头看着影子。“你有兄弟吗?”
“没有,”影子回答说,“据我所知没有。”
“我有一个兄弟。他们总说,我们两个站在一起时,看上去就像同一个人。我们年轻的时候,他有一头淡金色的金发,人们说他是我们两人中完美的那个。我的头发是黑色的,比你现在的头发还要黑,人们说我是粗野的那个。你明白吗?我是两兄弟中的坏家伙。过了这么久,我的头发变成了灰色。我想他的头发应该也变成灰色了。现在你再来看我们,你不知道到底谁是金发、谁是黑发。”
“你们关系亲密吗?”影子问。
“亲密?”岑诺伯格反问,“不,我们一点儿也不亲密。我们俩怎么可能关系亲密?我们俩性格完全不同。”
门厅那头传来开门的声音,卓娅·维切恩亚亚走进来。“晚饭一个小时后好。”她说完就走开了。
岑诺伯格叹息一声。“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厨师,”他说,“她从小娇生惯养,有仆人做饭。可现在,仆人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星期三说,“不会永远一无所有的。”
“你,”岑诺伯格说,“我不想听你说话。”他转向影子。“你会下棋吗?”他问。
“会一点。”影子说。
“很好。你可以和我下棋。”他说着,从壁炉上面拿下来一个木头的跳棋盒子,把里面的棋子倒在桌子上,“我执黑子。”
星期三碰碰影子的胳膊。“你知道,你不是非下不可的。”他说。
“没问题。我想玩玩。”影子说。星期三耸耸肩,不去管他,从窗台上一小堆发黄的杂志里拿起一本过期很久的《读者文摘》。
岑诺伯格棕黄的手指已经在棋盘上摆好棋子,游戏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天,影子发觉自己常常回想起那盘棋。有几晚甚至还梦到了。他拿的扁圆棋子是又旧又脏的木头原色,名义上的白棋。岑诺伯格拿的是黯淡褪色的黑棋。影子先手。在他的梦中,他们下棋时彼此没有交谈,只有砰砰的巨大落子声,还有棋子从一格滑到相邻一格时的木头摩擦声。
最初的几步,两个人都抢着占领棋盘中间和边缘的位置,还没有触及彼此的后方。每走一步都要停顿很久,像真正的棋手一样观看局势、谨慎思考。
影子在监狱里时玩过跳棋,用来打发时间。他也玩过国际象棋,但他的性格气质不适合国际象棋,他不喜欢预先规划整盘棋局。他更喜欢在当前走出完美一步棋的那种感觉。玩跳棋,有时候可以靠这种方法赢。
岑诺伯格拿起一枚黑色棋子,猛地跳到影子的白色棋子上,毫不留情地吃掉它,占据对方的阵地。老人把影子的白色棋子捡起来,放在桌边。
“死了一子。你输定了。”岑诺伯格得意地说,“这局结束了。”
“还没有呢,”影子说,“游戏才刚刚开始。”
“那你敢不敢和我打赌?一个小小的赌注,让棋局更好玩一点?”
“不行,”星期三突然插嘴,甚至没从杂志的幽默笑话专栏上抬起头来,“他不会和你打赌的。”
“我没和你下棋,老头子。我和他玩呢。那么,愿意赌一赌这盘棋的输赢吗,影子先生?”
“你们两个之前在吵什么?”影子问。
岑诺伯格挑起眉毛,额头上满是皱纹。“你的主人想让我和他一起去,去帮助他实现那个疯狂计划。我宁死也不愿帮他。”
“你想打赌,那好,如果我赢了,你就和我们一起走。”
老人不屑地一撇嘴。“也许吧,”他说,“如果你真能赢我的话。如果你输了呢?”
“那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