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阴影(9)
他们穿过走廊,回到影子的房间。星期三打开灯,看见烟灰缸里的烟头。他搔搔前胸,他的乳头是深色的,老人的颜色,胸毛是灰白色的。躯干的一侧有一道白色伤疤。他用力嗅了嗅空气,然后耸了耸肩。
“好了,”他说,“看样子,你死掉的老婆跑出来露面了。害怕了?”
“有点儿。”
“很明智。死人总是让我有种想尖叫的冲动。还有别的事吗?”
“我要离开鹰角镇。公寓那边的事和其他杂事,都交给劳拉的妈妈去处理好了。反正她一直恨我。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就和你一起走。”
星期三笑起来。“好消息,我的孩子。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现在,你应该回去继续睡会儿。如果你需要酒精帮助入睡,我房间里还有些苏格兰威士忌。怎么样?”
“不,我没事。”
“那么就别再来打扰我的好事。漫漫长夜在等着我呢。”
“不睡觉吗?”影子忍不住笑容。
“我不睡觉。睡眠被评价过高。我有一个要努力避免的坏习惯——不管在哪里,我都需要有人陪伴。我再不回去的话,那位年轻的女士就要等待得失去热情了。”
“晚安。”影子说。
“太好了。”星期三说着,关上门就离开了。
影子在床边坐下。空气中还残留着香烟和防腐剂的味道。他希望自己能哀悼劳拉:这样做似乎比被她骚扰更为恰当。她离开之后,他才承认自己刚才有点儿被她吓到了。现在该是哀悼她的时候了。他关上灯,躺在床上,想着他被关进监狱前劳拉的样子。他回忆起他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快乐、有些愚蠢,总是牵着对方的手。
从影子上次哭泣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得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如何流泪了。甚至连妈妈过世时,他也没有流泪。但此时,他却开始流泪,痛苦地抽泣着。他想念劳拉,想念那些永远逝去的时光。
他不再是小孩子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影子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来到美国
公元813年
在恒星与海岸线的指引下,他们在碧蓝的大海上航行。每当远离海岸,夜空也被乌云蒙蔽的时候,他们就在信仰的指引下航行。他们乞求全能的父将他们再次安全带回陆地。
这是一次不幸的航程,他们的手指冻得麻木,寒冷深入骨髓,骨头都在打颤,甚至连酒也无法暖和身体。他们清晨醒来,发现胡须上冻满白霜,直到太阳升起才能暖和一些。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老人,还未衰老就已白须满面。
终于登上西方一块绿色土地时,他们已经牙齿松脱,眼窝深陷。他们说:“我们已经远离我们的家园,远离我们熟悉的海洋,以及我们热爱的土地。在这世界的边缘,我们将被我们的诸神所遗忘。”
他们的首领爬上一块巨岩,嘲笑他们失去信仰。“全能的父创造了这个世界,”他大声说道,“他用祖父伊密尔破碎的血肉和骨骼,用他的双手创造了世界。他将伊密尔的脑子放在天上形成云,将他咸的血液变成我们航行的海洋。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如果说是他创造了这个世界,这块土地同样也是他所创造的!如果我们在这里如勇士般战死,同样也会被迎进他的殿堂!”
他们开始欢呼,放声大笑起来。他们心中充满希望,着手用树干和泥巴建造营地和礼拜堂。他们知道,在这块新的土地上,他们是唯一的居民。尽管如此,营地外面还是用削尖的圆木围起一个小的防御护栏。
礼拜堂完工的那天,一场风暴来临了。正当中午,天空却漆黑得犹如夜晚,被白色的闪电撕裂出无数裂缝,轰鸣的雷声如此响亮,几乎震聋他们的耳朵,就连船上为了祈祷好运而带来的猫,也躲在他们泊在岸上的长船下。暴风雨猛烈而狂野,但是他们却开心大笑,兴奋地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他们说:“雷霆和我们一起来到这片遥远的土地。”他们感激神,他们欣喜若狂。他们开始饮酒作乐,喝得醉醺醺无法行走。
那晚,在烟雾弥漫的漆黑礼拜堂中,吟游诗人唱起古老的歌谣。他唱到奥丁,全能的父,与那些为他牺牲的战士一样,勇敢而高尚地将自己献祭给自己。他唱到全能的父被吊在世界之树上九天九夜,他身体的一侧被长矛刺穿,鲜血顺着伤口流淌下来(唱到长矛时,他的歌声在那一瞬间变成一声尖叫)。他还唱到全能的父在痛苦中学习到的所有知识:九个世界的名字、九种符文,还有二九一十八种魔法。当他唱到长矛刺穿奥丁身体的时候,吟游诗人开始痛苦地颤抖,仿佛感受到全能的父所经历的痛苦。所有人都颤抖起来,想象着经历过的痛苦。
接下来的那一天,也就是属于全能的父的日子,他们发现了牺牲者。他是一个小个子土著人,长头发黑得像乌鸦的翅膀,皮肤是红陶土的颜色。他说着他们谁也听不懂的语言,连吟游诗人也听不懂。吟游诗人曾经搭乘一艘航行到赫拉克里斯之柱的船,通晓地中海一带贸易商人使用的混杂语言。这个陌生人穿着羽毛和毛皮,长头发中还插着一根小骨头。
他们把他领到营地,给他烤肉吃,还给他解渴的烈酒喝。他喝醉后结结巴巴地唱着歌,头懒洋洋地垂在胸前,可其实他喝下的蜜酒还不到一牛角杯。他们冲他放声大笑,给他更多的酒喝。很快他就躺倒在桌子下面,双手抱头呼呼大睡。
他们把他举起来,双肩各一个人,双腿也各一个人,把他抬起到与肩膀同高的位置,四个人抬着他,好像一匹八条腿的马。他们抬着他走在队伍最前面,走到俯瞰海湾的山顶上的一棵梣树前。他们把绞索套在他头上,把他迎风高高吊在树上,作为他们向全能的父、绞刑架之神的贡品。牺牲者的身体在风中摇摆,脸色变黑,舌头伸了出来,眼睛暴突,阴茎僵硬得可以挂上一个皮革头盔。然后他们开始欢呼、叫喊、大笑,为向天上的诸神献上牺牲祭品而感到骄傲。
接下来的一天,两只硕大的乌鸦落在牺牲者的尸体上,一只肩膀各站一只,开始啄食死尸的脸颊和眼睛。他们知道,他们献上的祭品已经被神接受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他们都很饥饿,但是他们被精神的力量鼓舞着。等春天来临,他们就可以乘船回到北部,他们会带来更多移民,带来女人。当天气变得更冷,白天时间更短时,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寻找牺牲者所住的村庄,希望能找到食物和女人。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只发现曾经点过篝火的地方,那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小营地。
冬天里的某一天,当太阳如同暗淡的银币一样远远升起,他们发现牺牲者的残尸被人从梣树上放了下来。那个下午开始下雪,厚重的雪花缓慢地从天而降。
从北地来的男人们关上营地的大门,撤回到他们的木头防护墙后。
那天晚上,牺牲者所在部落的战士袭击了他们:五百个男人对三十个男人。他们爬过木墙,在接下来的七天里,他们用三十种不同的方法,杀死了这三十人个男中的每一个。这些船员被历史和他们的族人遗忘了。
他们建起的墙壁被部落战士推倒,他们的尸体和营地被焚烧。他们来时乘坐的长船也被焚毁。部落战士希望皮肤苍白的陌生人们只有一艘船,烧掉它就可以确保再也没有其他北地人可以来到他们居住的海岸了。
直到一百多年后,红胡子艾瑞克的儿子,幸运者利夫,再次发现这块土地,他将它命名为葡萄地。当他到达时,他所信仰的神衹已经在那里等待着他了:泰尔,独臂的战神;灰胡子的奥丁,绞刑架之神;还有雷神托尔。
他们已经在那里。
他们正在等待。
第四节
午夜特快
车灯闪闪照耀着我
午夜特快
车灯闪闪如永恒的爱照耀着我
——《午夜特快》,传统老歌
影子和星期三在汽车旅馆旁边那条街上的一家乡村餐厅吃早点。此刻刚刚早晨八点,天气雾蒙蒙的,寒气袭人。
“你还是准备离开鹰角镇?”星期三站在早餐吧台问他,“如果准备好了,我有几个电话要打。今天是星期五,星期五是自由的日子,是主妇的日子。明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准备好了。”影子说,“这里已经没有值得我留下的东西了。”
星期三在盘子里堆满自助早餐提供的各种肉食。影子只拿了几片甜瓜、一个百吉饼,还有一小碟奶油。他们在椅子上坐下。
“昨晚你肯定做噩梦了。”星期三说。
“是的。”影子承认说。早晨起床时,他发现旅馆地毯上清晰地印着劳拉沾满墓土的脚印,从他的卧室一直到前台大厅,再到门外。
“为什么大家叫你影子?”星期三问。
影子耸耸肩。“只不过是个名字。”他说。窗外雾气弥漫的世界像是一幅铅笔素描画,由十几种不同深浅的灰黑色调组成。不时有些模糊的红色或纯白色灯光,仿佛弄污画面的斑点。“你是怎么失去一只眼睛的?”
星期三把六七块熏肉塞进嘴里咀嚼着,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流出来的油。“其实我并没有失去它,”他解释说,“我依然知道它在哪里。”
“好吧。你有什么打算?”
星期三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他吃掉几块鲜艳粉嫩的火腿肉,从胡须上拣下一颗肉渣,放在盘子中。“给你说说我的计划:星期六晚上,也就是明天晚上,我们要见一些人,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内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别被他们的怪异举止吓到。我们会面的地点是全国最重要的场所之一。然后,我们招待他们吃吃喝喝一顿,我估计他们会来三十到四十人吧,也许人数更多。我必须招揽他们参加我组织的这次行动。”
“这个全国最重要的场所在哪儿?”
“最重要的场所之一,我的孩子。我说的是最重要的场所之一,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我已经捎信给我的同伴们了。我们中途会在芝加哥停留一下,在那儿弄点钱,玩一下,按照我们那种玩法需要比我手上碰巧有的多得多的钞票。然后,我们去麦迪逊市。”
“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不过,你将来早晚会明白的。”
星期三付了账,两人离开餐厅,穿过街道走回旅馆的停车场。星期三把车钥匙抛给影子。他开车驶上高速公路,驶离镇子。
“你会想念这个镇子的吧?”星期三问。他正在整理一个装满地图的文件夹。
“这个镇子?不会。这里有太多关于劳拉的记忆了。我并没有真正在这里生活过。从童年起,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才来到这个镇子,这儿是劳拉的家乡。”
“但愿她会留在这里。”星期三说。
“别忘了,那只是个梦。”影子说。
“很好。”星期三说,“这才是健康的心态。你昨晚搞她了吗?”
影子深吸一次,然后才开口说话。“这他妈的不关你的事情。没有。”
“你想搞吗?”
影子什么都没有说。他开车向北,一路驶向芝加哥。星期三哧哧笑着,继续翻看他的地图,来来回回地打开又叠起来,有时还用银色的大号圆珠笔,在黄色便条纸上做些记录。
他终于弄好了,放下笔,把文件夹丢在汽车后座上。“我们要去的这几个州,有个最大的好处,”星期三说,“明尼苏达州、威斯康星州,这几个州的女人都是我年轻时最喜欢的类型。白皮肤、蓝眼睛、近乎白金色的金发、酒红色小嘴,丰满的胸部上血管隐约可见,就像最美味的芝士。”
“你年轻的时候?”影子讥讽地问,“昨晚你似乎就过得挺开心的嘛。”
“没错。”星期三笑着说,“想知道我搞到女人的成功秘诀吗?”
“给钱?”
“别那么粗鲁。当然没有,我的秘诀就是男性魅力。简单纯粹的男性魅力。”
“男性魅力?这玩意儿嘛,俗话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魅力是可以学到的。”星期三说。
“我们要去哪儿?”影子问。
“有个老朋友,我们要和他谈谈。他是要去参加聚会的其中一人,是个老家伙。我们晚饭前可以到。”
他们朝着西北方向,朝着芝加哥前进。
“劳拉身上发生的怪事,是你的错吗?”影子忍不住打破寂静,问道,“是你干的吗?”
“不是我。”星期三说。
“豪华轿车里的那小子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如果真是你干的,你会告诉我吗?”
“我跟你一样摸不着头脑。”
影子打开收音机,调到经典老歌台,欣赏那些在他出生前就流行的经典老歌。鲍勃·迪伦在唱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什么的,影子不知道雨到底已经下了,还是没有下。前面的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沥青路面上的小冰碴,在上午阳光的照射下如钻石般闪烁。
芝加哥慢慢出现在眼前,如同缓缓袭来的偏头痛。首先,他们在乡村间行驶;然后,不知不觉间,路边突然冒出一个小镇;接着,经过一大片低矮的郊区房屋;最后,进入城市。
他们在一栋低矮的褐砂石建筑前停下车,人行道上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他们走进门廊。星期三按下最上面那块金属铭牌旁的对讲键。没反应。他又按了一次,接着又试了试其他住户家的对讲键,还是没有任何回答。
“那个坏了。”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从台阶上走下来,“不能用了。我们打电话给管理员,问他什么时候来修,还有修暖气。可他一点都不关心,跑到亚里桑那州过冬去了,为了养他的肺病。”她说话的口音很重,影子猜她可能是东欧人。
星期三深深鞠了一躬。“卓娅,我亲爱的,请允许我说,再多的语言也无法形容你的美丽迷人。你真是容光焕发,一点儿也不显老。”
老妇人瞪着他。“他不想见你,我也不想见你。你总是带来坏消息。”
“因为事情如果不重要,我绝对不会亲自登门拜访。”
老妇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她手里提着带拎绳的空购物袋,穿着老旧的红色外套,衣扣一直扣到下巴,满头灰发上戴着一顶绿色天鹅绒帽子,帽子的形状有点儿像花盆,又有点儿像面包。她满脸怀疑地审视着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