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阴影(7)
他有些话还想对劳拉说,他一直静静等待着,等待自己想起到底要说些什么。周围渐渐黑了下来。影子的脚开始冻麻了,双手和脸也冻得发痛。他把手深深插进口袋里取暖,手指碰到那枚金币。
他走到墓穴前。
“这个送给你。”他轻声说。
棺材上盖着几铲泥土,但墓穴还远远没有被填满。他把金币丢进墓穴陪伴劳拉,又往里面推进更多泥土,盖住金币,以防贪婪的掘墓人偷走它。他拍掉手上的泥土,喃喃说道:“晚安,劳拉。”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对不起。”他把脸转向镇上有灯光的地方,向鹰角镇走过去。
他要住的汽车旅馆距离这里大概两英里,在监狱里度过三年之后,他期望可以不停地走下去,什么都不想,永远这样走下去。他可以一直朝北走,走到阿拉斯加,或者朝南走,走到墨西哥,甚至更远的地方。他可以走到南美的巴塔哥尼亚,或者火地岛。一个以火为名字的地方。他努力回忆着火地岛这个名字的来源。他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书,讲一个裸体男人蜷缩在火边取暖的故事。
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下,车窗摇了下来。
“想搭顺风车吗,影子?”奥黛丽·伯顿问。
“不,不想坐你的车。”影子说。
他继续向前走,奥黛丽在他身边,以三英里的时速慢慢跟着他。雪花在车前灯的灯光下飞舞。
“我以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奥黛丽说,“我们每天都聊天。只要罗比和我吵架,她总是第一个知道。我们俩会去奇齐酒吧喝上一杯玛格丽特,一起痛骂男人都是人渣。可是,与此同时,她却背着我和我丈夫偷情。”
“请走开,奥黛丽。”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绝对有理由那样对待她。”
他什么都没说。
“嘿!”她叫起来,“嘿!我在和你说话呢。”
影子转身看着她。“你想让我告诉你,你向劳拉的尸体吐唾沫是正确的吗?你想让我告诉你,你的行为没有伤害到我吗?或者,你说的故事可以让我不再思念她,转而怀恨在心?永远不会的,奥黛丽。”
她跟在他身边又开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她问:“在监狱里过得怎么样,影子?”
“很好。”影子说,“回家的感觉更好。”
她踩下油门,发动机轰鸣起来,她开车飞快地离开了。
车子灯光远去之后,周围全黑了。天空中最后一抹微光也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影子本来期望继续走下去能让自己暖和起来,让冰冷的双手和脚暖和起来。可惜没有奏效。
还在监狱的时候,洛基·莱斯密斯有一次说过,监狱医院后面的小墓地就像一个骷髅果园。这个说法在影子的脑子里扎下了根。结果那一晚他做梦,梦见月光下的一个骷髅果园。里面长着白骨树,树枝末端是骷髅的手,白骨树的树根深入坟墓之中。在他的梦中,骷髅果园里的树上还结着果实,但梦中那些果实似乎有什么令人感觉不妥的地方。可当他醒来时,已经完全不记得树上到底长着什么样的古怪果子,还有为什么他觉得那果子让人恶心。
几辆汽车从他身边经过。影子希望有人能载他一程。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黑暗中他看不清,结果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公路边的沟渠里,右手插到几英寸深的冰冷泥泞中。他慢慢爬起来,在裤子上擦手,他笨拙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刚刚发现有人站在他身边,还没来得及反应,口鼻就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堵住了,紧接着,他闻到刺鼻的药味。
这次倒下时,他觉得沟渠里温暖又舒服。
影子的太阳穴仿佛被人用指甲盖狠狠地压进头骨里,视线模糊不清。
他的双手被皮带之类的东西绑在身后。他在一辆车里,坐在铺着的皮垫上。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视力的景深感出了问题,然后才明白过来,他面前的座椅确实距离他很远。
有人坐在他身后的座位上,但他无法回头看他们。
一个肥胖的年轻人,坐在这部加长豪华轿车另一头的座位上,从车载酒水柜里拿出一罐低糖可乐,打开盖子。他穿一件黑色长外套,料子似乎是某种丝绸的,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脸颊一侧长满了青春痘。看到影子醒了,他得意地笑了。
“你好,影子。”他说,“别想蒙我。”
“好的,”影子说,“我不会。可以让我在美国汽车旅馆下车吧?就在快到州际公路的地方。”
“揍他。”那小子对影子左边的人命令说。一拳狠狠地打在影子的腹部,痛得让他快停止了呼吸,整个人蜷成一团。好久之后,他才慢慢伸直腰。
“我说过别想蒙我。那就是蒙我!回答问题要简明扼要,否则我他妈的就干掉你。或者我不用干掉你。或许我可以让手下捏碎你那该死的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人体一共有两百零六块骨头。所以别想再来蒙我。”
“明白了。”影子回答。
车厢里的顶灯从紫色转为蓝色,然后又转为绿色和黄色。
“你在为星期三工作?”年轻小子问。
“是的。”影子回答。
“他妈的他到底在找什么?我是说,他在这里想干什么?他肯定有一个计划,他到底想怎么玩?”
“我从今天早晨才开始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说,“只是一个当差跑腿的。也许是当司机,如果他肯让我开车的话。我们根本没讲过几句话。”
“你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什么也不知道。”
男孩盯着他,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可乐,打一个嗝,然后又继续盯着他。“如果知道的话,你会告诉我吗?”
“也许不会。”影子承认道,“正如你说的,我现在正为星期三先生工作。”
男孩敞开外套,从里面的夹袋掏出一个银制香烟盒,打开,拿出一支香烟递给影子。“抽烟吗?”
影子本想要求先松开他的手,最后决定还是拒绝他。“谢谢,我不抽烟。”他说。
香烟显然是手工卷制的,男孩用一只黑色哑光的ZIPPO打火机点燃香烟,弥漫在豪华轿车内的烟雾并不是烟草的味道。影子觉得也不像是大麻的味道,闻起来有点像焚烧电子元件。
男孩深吸一口烟,然后屏住呼吸,让烟慢慢从嘴里吐出来,再从鼻孔吸回到肺里。影子怀疑他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了好久,然后才在众人面前表演。“如果你对我撒谎,”男孩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一定要干掉你。你知道的。”
“你说干掉就干掉吧。”
男孩又深吸一口烟。车厢内的灯光从橙色变成红色,然后变回紫色。“你说你住在美国汽车旅馆?”他敲敲背后驾驶室的窗户,玻璃窗降下来,“喂,去美国汽车旅馆,州际公路边上。我们要把客人放下去。”
司机点点头,玻璃窗又升上去。
车厢里闪烁的光纤灯继续变幻着颜色,循环变换各种暗淡的色调。影子觉得那男孩的眼睛似乎也在闪烁,是老式电脑显示屏闪烁的那种绿色光芒。
“记得转告星期三。你告诉他,他已经是历史了,他被遗忘了,他老了。他最好接受这个现实。告诉他,我们才是未来,我们不会给他或任何像他一样的老家伙们任何机会。他的时代结束了。明白?你他妈的告诉他这些。他应该被关到历史的垃圾堆里,而和我一样的人,将在属于明天的超级高速公路上,驾驶豪华轿车飞驰。”
“我会转告他的。”影子说。他觉得有些头晕眼花,希望自己不要感冒。
“告诉他,我们他妈的已经为现实重新编程。告诉他,语言是一种病毒,信仰是一种操作系统,祈祷不过是他妈的垃圾邮件。记得转告我的话,否则我他妈的干掉你。”那小子说话的声音,透过烟雾轻飘飘地传过来。
“记住了,”影子说,“你可以让我在这里下车了。剩下的路我走回去。”
那小子点点头。“很高兴和你说话。”他说,香烟让他的声音变得成熟起来,“你应该知道,如果我们他妈的干掉你,我们只需要删除你。你明白吗?只要轻轻一点,你就会被一堆0和1覆盖,不会给你复原。”他敲敲背后的窗户。“他在这里下车。”他又转向影子,指点着自己他的香烟。“用人造蟾蜍皮做的,”他解释说,“你知道现在人们已经能合成蟾毒色胺了吗?”
车子停下,影子右边的人先钻出去,帮他打开车门。影子笨拙地爬出车厢,双手还被束缚在背后。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看清楚和他一起坐在车后座上的那两个人,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年长还是年轻。
影子手上的带子被割断了,一根尼龙带子掉在柏油马路上。影子转过身,车厢里面是一团翻腾的烟雾,烟幕中有两盏灯在闪烁,黄铜色的,就好像癞蛤蟆的漂亮眼睛的颜色。“这他妈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占据绝对优势,影子。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还有,很遗憾听说你老婆死了。”
车门关上,加长版豪华轿车无声无息地驶走了。影子距离汽车旅馆还有几百码距离,他站在原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从红黄蓝三色的广告灯箱下走过。广告牌上正鼓吹可以想象得到的最美味的快餐,但那其实只是汉堡包罢了。一路上再没有任何意外,他安全抵达了美国汽车旅馆。
第三节
每时每刻都受伤,直至最后一刻把命丧。
——谚语
美国汽车旅馆的前台后面站着一个瘦弱的年轻女人。她告诉影子他的朋友已经帮他办好了登记手续,然后把长方形塑料钥匙卡递给他。她有一头淡金色的长发,那张脸长得有点儿像老鼠,尤其是当她一脸怀疑地打量别人的时候。不过当她微笑时,就缓和多了。可是大部分时间她都盯着影子看,一脸怀疑的表情。她拒绝把星期三的房间号码告诉他,而是坚持打电话到星期三住的房间,通知他客人到了。
星期三从房间里出来,走进大厅,冲影子招手示意。
“葬礼举行得怎么样?”他问。
“结束了。”影子回答说。
“很晦气吧?你想谈谈葬礼的事吗?”
“不想。”影子说。
“很好。”星期三笑了起来,“这年头大家就是话太多。总是说呀说呀说呀。如果人们学会忍耐痛苦少废话,这个国家会变得更完美。你饿吗?”
“有点儿。”
“这里没有吃的,但你可以预订比萨,他们会送到你房间里。”
星期三带影子去他的房间,穿过走廊时路过影子自己的房间。星期三的房间里到处铺满了打开的地图,有的摊开在床上,有的贴在墙上。星期三用颜色鲜艳的标记笔在地图上画满了记号,弄得上面一片荧光绿、嫩粉红和亮橙色。
“我刚刚被一个坐豪华轿车的胖男孩绑架了。”影子告诉他,“他还叫我转告你,说你已经被抛弃到历史的粪堆里了,而像他这样的人会坐着豪华轿车奔驰在人生的超级高速公路上。诸如此类的话。”
“小杂种。”星期三咒骂一声。
“你认识他?”
星期三耸耸肩。“我知道他是谁。”他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上重重地坐下来。“他们什么都不懂。”他说,“他妈的什么都不懂。你还要在镇上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也许要一周吧。我要了结劳拉的身后事,照料我们的公寓,处理掉她的衣服物品,所有的一切。这么做肯定会把她妈妈气得发疯的,不过,那女人活该气得发疯。”
星期三点点他的大脑袋。“那好,你一处理完,我们立刻离开鹰角镇。晚安。”
影子穿过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和星期三的完全一样,床头墙壁上挂着一幅血红色的描绘日落的油画。他打电话预订了一个芝士肉丸比萨,然后去洗澡。他把旅馆提供的所有小塑料瓶装的洗发水和沐浴露都倒进浴缸,搅出丰富的泡沫。
他的块头实在太大,无法完全躺进浴缸内,可他还是半坐在里面,舒服地享受了一个泡泡浴。影子曾经对自己许诺,一旦出狱,一定要好好享受一次泡泡浴。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洗完澡不久,比萨就送来了。影子吃掉整个比萨,然后灌下了一罐姜汁汽水。
他打开电视,看了一集《杰瑞脱口秀》,他进监狱之前就看过这档节目。这一集的主题是“我想当妓女”。几个想当妓女的人出现在节目里,现场观众们冲着她们大喊大叫,威胁恐吓。有个戴着金链子的皮条客走出来,说他的妓院要雇用她们。还有一个已经从良的前妓女跑出来,恳求她们去找一份真正的工作。杰里刚要发表言论,影子就关掉了电视。
影子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想,这是我重获自由之后睡的第一张床。可惜这想法并不如当初想象的那样,给他带来无比的快乐。他没有拉上窗帘,看着窗外的汽车车灯和连锁快餐店的霓虹灯,感觉很踏实,知道外边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走出去的自由世界。
影子觉得自己应该躺在家中的床上,住在他与劳拉一起住的公寓里,躺在他与劳拉一起睡的床上。可是,那里已经没有她了,但周围还萦绕着她的遗物、她的气味、她的生活……一想到这些,就令人悲痛难忍。
别想了,影子心想。他决定想些别的东西,他想到了硬币戏法。影子知道自己没有成为魔术师的天赋。他不会编造让别人绝对信任他的故事,也不想表演扑克戏法,或者凭空变出纸花什么的。但他喜欢操纵硬币,他很享受摆弄硬币时的感觉。他开始在脑中列出能将硬币凭空变消失的各种魔术手法,这让他想起丢进劳拉墓穴中的那枚金币。然后,他又想起奥黛丽对他说过的话,关于劳拉死时的情形。他再一次感觉到胸口的刺痛,感觉心脏隐隐作痛。
每时每刻都受伤,直至最后一刻把命丧。这句话在哪儿听过?他不记得了。他可以感觉到内心深处的某一点,愤怒与痛苦正在滋生。头骨底下仿佛因紧张而打了一个死结,两侧的太阳穴绷得紧紧的。他用鼻子深吸一口气,然后从口中缓缓吐出,集中精力,释放出紧张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