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众神(十周年作者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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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阴影(5)

“看来是弄巧成拙了。”星期三微笑着说,“我可是超级幸运的家伙。”他抬起头。“哦,看来也未必。疯子斯维尼,过来和我们喝一杯吗?”

“金馥力娇酒加可乐,不加冰。”影子背后有个声音说。

“我去告诉酒保。”星期三说着站起来,挤开人群向吧台走去。

“怎么不问问我想喝什么?”影子叫住他。

“我知道你该喝什么。”星期三说着挤到吧台前。点唱机里的佩茜·克莱恩又开始唱那首《午夜漫步》。

点金馥力娇酒加可乐的家伙在影子身边坐下,他留着短短的姜黄色络腮胡子,穿一件粗斜纹棉布夹克衫,上面缀着亮闪闪的补丁,夹克衫里面是一件脏兮兮的白色T恤,上面印着一行字:

如果不能吃它、不能喝它、不能抽它、不能吸它,那就干死它!

他还戴着一顶棒球帽,上面也印了一行字:

我唯一爱过的女人是另一个男子的妻子……我母亲!

他用肮脏的拇指指甲揭开一盒软包装的好彩香烟,抽出一支烟,还递给影子一根。影子几乎下意识就要接过来——他不抽烟,但在监狱里,香烟是绝佳的交易品——接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狱了。香烟,可以随时随地想买就买。他摇头拒绝。

“这么说,你给我们那位工作了?”留络腮胡子的男人问他。影子感觉他没喝醉,但是神志并不十分清醒。

“差不多吧。”影子说。

络腮胡子点起香烟。“我是爱尔兰矮妖[5]。”他说。

影子没有笑。“真的?”他问,“那你应该喝爱尔兰健力士黑啤吧?”

“这是刻板印象。你得学会跳出框框思考问题。”络腮胡子说,“爱尔兰有的可不仅仅是健力士黑啤。”

“你说话没有爱尔兰口音。”

“我在这里待的时间太长了。”

“你的家族是来自爱尔兰?”

“我告诉过你,我是爱尔兰矮妖。我们可不是从该死的莫斯科来的。”

“我猜也不是。”

星期三回来了,爪子一样的大手轻轻松松地拿着三杯酒。“金馥力娇酒加可乐是你的,疯子斯维尼,我的是杰克·丹尼威士忌。这一杯是给你的,影子。”

“这是什么酒?”

“尝尝看。”

酒是暗金黄色。影子呷了一小口,舌尖尝到一种奇怪的酸酸甜甜的味道。他可以分辨出里面的酒精味,还有某种古怪的混合味道。这味道让他想起监狱里的私酿酒,那是在垃圾袋里,用腐烂的水果、面包、糖和水酿的酒。但这杯酒口感更顺滑更甜,味道怪异。

“好吧,”影子说,“我尝过了,这酒叫什么名字?”

“蜜酒。”星期三说,“用蜂蜜酿的酒。是英雄们喝的酒,也是众神喝的酒。”

影子又呷了一小口。是的,他觉得能分辨出蜂蜜的味道,但那只是其中一种味道。“尝起来有点像腌醋汁。”他说,“酸甜醋汁酒。”

“味道像喝醉的糖尿病人的尿。”星期三赞同地说,“我痛恨这玩意儿。”

“那你为什么让我喝?”影子冷静地问。

星期三不对称的双眼凝视着影子。影子觉得其中一只眼睛是玻璃假眼,但分辨不出到底是哪只。“我拿蜜酒给你喝,因为这是传统。现在,我们必须保留所有的传统。这杯酒可以见证我们的契约。”

“我们还没有订立契约呢。”

“我们当然订立了。从现在开始你为我工作。你负责保护我、辅助我。你负责开车送我去不同的地方。你有时还要负责打探情报,去某些地方替我查清问题。你负责跑腿。在紧急情况下,只有在紧急情况下,你负责揍那些该揍的人。虽然不太可能,但如果我死了,你负责为我守灵。作为回报,我保证充分满足你的所有需要。”

“他在忽悠你。”疯子斯维尼突然说,摩挲着他的络腮胡子,“他是骗子。”

“该死的,我当然是骗子了。”星期三说,“所以,我才需要有人来保护我,维护我的利益。”

点唱机里的歌结束了,在那一刻,酒吧里安静下来,所有谈话都暂时中止。

“有人告诉过我,只有在整点二十分或者差二十分整点的时候,所有人才会一起闭上嘴巴。”影子说。

斯维尼指指吧台上方挂在一大堆鳄鱼脑袋中间的时钟。时间恰好是十一点二十分。

“看到了吧,”影子说,“见鬼,真想知道为什么会那样。”

“我知道为什么。”星期三说。

“你准备和我们分享这个秘密?”

“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或许不会。喝光你的蜜酒。”

影子一口喝干剩下的蜜酒。“加点冰块就好了。”他抱怨说。

“加了也一样,”星期三说,“这玩意儿难喝得要命。”

“没错。”疯子斯维尼赞同地说,“抱歉我离开一会儿,绅士们。尿憋得慌,急需方便一下。”他站起来匆匆走开,个子居然高得惊人,影子觉得他至少有七英尺高。

一个女侍应擦干他们的桌子,拿走空酒杯。她清干净疯子斯维尼的烟灰缸,问他们要不要继续点酒。星期三叫她给每人再上一轮同样的酒,只是这次影子的蜜酒要加冰。“总而言之,”星期三说,“要是你为我工作的话,我要你做的就是这些。当然,你会为我工作的。”

“我知道你要什么了,”影子说,“那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能让我知道我就太高兴了。”

女侍应拿来他们的酒。影子喝一口加冰的蜜酒。冰块没多大作用,只是加重了酒的酸味,喝下去之后,酸味在嘴巴里徘徊的时间更长了。影子安慰自己,不管怎样,至少酒精味不重。他不想喝醉,至少现在不想。

他深吸一口气。

“好吧。”影子说,“过去的三年,本应该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年,但突然之间变得截然不同,变成了最糟糕的三年。现在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处理。我想赶回家参加劳拉的葬礼,想对她说一声再见。完事之后,如果你还需要我的话,我希望刚开始的薪水是每周五百美元。”这个数字是他暗中试探、随口开价的,但星期三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如果合作愉快的话,六个月后,我希望薪水涨到每周一千美元。”

他停下来。这是他这几年来说话最多的一次。“你说你可能需要我揍某些人,没问题,如果有人要伤害你,我就伤害他们。但我绝对不会为了好玩或为了利益而伤害别人。我不想再回监狱了,一次已经足够了。”

“你不会的。”星期三保证说。

“对,不会的。”影子说着,一口饮尽剩下的蜜酒。他头脑深处突然冒出一个怪念头,是蜜酒的力量让他口若悬河起来。话语从他口中滔滔不绝地涌出来,就如同从夏日坏掉的消防栓里滔滔不绝地往外喷水一样。他想努力控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我不喜欢你,星期三先生,不管你真名到底叫什么。我们不是朋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溜下那架飞机而没有被我发现的,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跟踪我来到这里的。不过我被你打动了,你挺厉害的。反正我现在闲得无事可做。我告诉你,我替你把事情办完,就会离开。如果你把我惹火了,我也会离开。在那之前,我会为你工作。”

星期三咧嘴笑起来。影子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奇怪,星期三的笑容里不含任何笑意、任何快乐和喜悦的情绪,仿佛是生硬地跟着教科书学会的笑。

“很好,”他说,“我们终于签订了契约,双方一致表示同意。”

“随便你怎么说吧。”影子说。在酒吧另一端,疯子斯维尼正往自动点唱机里塞硬币。星期三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向他伸出手。影子无所谓地耸耸肩,也在掌心吐了一口。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星期三突然加大手劲,影子也用力握回去。几秒之后,他的手开始生痛。星期三多握了大约半分钟,才松开手。

“很好,很好。非常好。”他微笑着说。在某个短暂的一瞬间,影子觉得他的笑容里浮现出一抹真正的笑意,蕴含着真实的喜悦。“最后再喝一杯该死的臭烘烘的蜜酒,敲定我们的协议,然后就完事了。”

“我也再来一杯金馥力娇酒加可乐。”疯子斯维尼蹒跚着从点唱机那边走回来,插嘴说。

点唱机开始播放“地下丝绒”乐队的《谁爱太阳》。在点唱机里居然能找到这么一首摇滚歌曲,影子觉得真他妈的怪。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不过话说回来,整晚发生的事,都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

影子从桌上拿起他刚才抛着玩的那枚二十五美分硬币,手指愉快地感受着新铸造的硬币上花的触感。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夹住硬币,然后将硬币放在左手手心,动作轻柔流畅,但实际上硬币还藏在右手指间。他左手握拳,握住并不存在的那枚硬币。右手食指和拇指又拿起一枚硬币,假装将硬币塞进握紧的左手中,但其实让原先就藏在右手指间的硬币也落进右掌内。两枚硬币相撞的叮当声,让人错以为硬币都在左拳内,其实它们都乖乖待在他右手里。

“硬币戏法?”疯子斯维尼问,扬起下巴,脏兮兮的胡子竖了起来。“喂,要玩硬币戏法的话,看我露一手。”

他拿起桌上之前装蜜酒的玻璃杯,把里面剩下的冰块倒进烟灰缸。一抬手,凭空抓出一枚金光闪闪的大硬币。他把金币丢到玻璃杯,从空中又抓出一枚金币,丢进杯子。两枚金币撞在一起,叮当作响。他从墙上蜡烛的火苗中取出一枚金币,从自己的胡子里掏出一枚金币,从影子空着的左手中拿出一枚金币,一枚枚地都丢进杯子里。他把手扣在杯子上面,用力一吹,更多的金币从他手中掉落到杯子里。他把杯子里湿漉漉的金币全部倒进夹克口袋,用力一拍,再打开——不出所料,金币全消失不见了!

“瞧见没有?”他说,“这是为你准备的硬币戏法。”

影子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场即兴表演,他一歪脑袋。“我们得好好聊聊,”他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变的。”

“用华丽风格变出来的。”疯子斯维尼神秘兮兮地说,一副怀揣着特大秘密的表情,“这就是我变的戏法。”他无声地笑起来,身体前后晃悠着,咧开牙齿稀稀拉拉的嘴巴。

“是,确实变得漂亮,”影子说,“你得教教我。我看过所有传授凭空变金币魔术的手法,你肯定是把硬币藏在拿杯子的手里,右手不停地变出硬币、变走硬币的同时,左手负责把硬币丢进杯子里。”

“这样听上去可够忙活的。”疯子斯维尼说,“直接把金币从空气中取出来会更简单一点。”他端起喝了一半的金馥力娇酒加可乐,看了一眼,然后放回桌子上。

星期三看着他们两人,他似乎刚刚发现全新的、从未预想过的新生命形式。他开口说道:“这是你的蜜酒,影子。我还是喝我的杰克·丹尼威士忌,至于这位爱吃白食占人便宜的爱尔兰人……”

“我要一瓶啤酒,最好是黑啤。”斯维尼说,“吃白食的?”他举起喝剩的酒,向星期三祝酒。“愿风暴早日离去,愿我们安然无恙。”说完,他喝干酒,放下杯子。

“祝酒词不错,”星期三说,“可惜不会应验。”

另一杯蜜酒摆在影子面前。

“我非喝这玩意儿不可吗?”影子无精打采地问。

“恐怕是这样。这是订立契约的仪式。连喝三杯才有效。”

“真该死。”影子说着,一连两大口灌下蜜酒。蜜汁腌醋的味道弥漫在他嘴巴里,久久不散。

“好了,现在你是我的人了。”星期三先生说。

“那么,”斯维尼说,“你想知道那个戏法是怎么变的吗?”

“当然。”影子说,“你把硬币藏在袖子里,对吗?”

“根本不在我的袖子里。”疯子斯维尼说,他得意地咯咯笑着,又蹦又跳,就好像他是一座长着胡子、喝醉的、瘦高的人形火山,正准备因为自己的绝顶聪明而洋洋得意地喷发,“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戏法了。你打赢我,我就告诉你。”

影子摇摇头。“我弃权。”

“嘿,这里有好玩的事情,”疯子斯维尼突然冲着整个酒吧吆喝起来,“老家伙星期三给他自个儿找了个保镖,可那家伙是个懦夫,连举起拳头都不敢。”

“我不会和你打架的。”影子坚定地说。

疯子斯维尼摇摇晃晃,不停冒汗,躁动不安地拨弄着棒球帽的帽檐。他从空中变出一枚硬币,把它放在桌子上。“别怀疑,这是真金的。”疯子斯维尼说,“不管你是输是赢——你肯定会输——只要你和我打上一场,这枚金币就归你了。像你这样的大家伙,谁会想到你居然是他妈的一个懦夫?”

“他已经说过不会和你打。”星期三说,“走开,疯子斯维尼,拿着你的啤酒走开,让我们安静一会儿。”

疯子斯维尼走近一步,凑到星期三身边。“你管我叫吃白食的,是吗?你这注定该死的老怪物,你这冷血的混蛋,没心没肺吊在树上的老家伙。”愤怒让他的脸变成了暗红色。

星期三伸出手挡住他,平静地说:“你太愚蠢了,斯维尼。看看你是在什么地方,居然说这些话。”

斯维尼瞪着他,然后用喝醉之后的低沉语调说:“你雇了一个懦夫,如果我伤害你,他会怎么做?你说呢?”

星期三转向影子。“我受够了。”他说,“摆平他。”

影子站起来,仰头凝视疯子斯维尼的脸。他好奇这个男人到底有多高。“你在打扰我们,”他说,“你喝醉了,我想你应该回家去了。”

疯子斯维尼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看看,”他说,“你就像一条只会乱叫的狗,现在终于决定动手了。嘿,各位!”他冲着整个酒吧叫嚷,“我要给他来点教训了。看着!”他重重一拳挥向影子的脸。影子猛地向后一闪,对方的拳落在他右眼下方,影子眼前顿时冒出无数金星,同时感到一阵剧痛。

就这样,斗殴开始了。

斯维尼出拳没有招式,没有任何章法,除了对战斗本身的狂热之外什么都没有,他来势凶猛的硕大拳头往往落空。